登基前的第四天,乾清宫里。

    “刘瑾,你随朕身边,这是多少个年头了?”龙椅上,怀抱着美人的男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铎凰单膝跪地,道:“禀陛下,小人六岁入宫,宫中待到四十岁时,陛下您才降世,算上皇太子时候,咱俩已是结了半辈子的缘了。”

    “哼...你记得还挺清楚,平身吧。”

    “谢陛下。”铎凰说完这句话后,便站了起来,就在他起身的那片刻,眼尖心利的皇上便已经发现了他的膝盖其实是没有沾着地的。

    也就是说,刚才自己和他那番主仆之间的对话,其实已经是不作数的了。

    这皇上便是朱厚照,此时年龄尚幼,尚有十九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皇子,此前他父皇在世时,铎凰的实力还并不如何庞大,真正的让铎凰起了谋权篡位之心的,当数是朱厚照继位之后的那段日子。

    宫中无能人良将,文武百官尽是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鼠目寸光之辈,蛰伏已久的铎凰自当抓住这个机会,放肆的扩张自己的部属,于是便能在数年间,实力如芝麻开花一般节节高。

    眼下,他已经亮出了底牌,而年幼的朱厚照自然无能与他争锋,现在演的这出戏,不过是铎凰为了圆满落幕而做的最后一丝忍耐了。

    不错,登基之日,他便要胁天子禅让位给自己。到那时他这位继得便是名正言顺,既是顺了天意,又圆了民心,从此天下便再也无人敢举义旗,有的只是反贼了。

    至于如何能让朱厚照心甘情愿地让位?且看看被他揽在怀里的那美人儿吧:

    当真是一副好骨肉,但见鼻耸肤薄,两颊彤红俏艳,冰肌玉骨,不可方物。乌发如瀑三千洗,唇若出尘一点红。柳腰纤纤,十根手指盈盈如葱,正把玩着一块玉佩,那玉佩上有裂痕,大抵不是个什么名贵物件儿。

    只那一双眼睛无神至极,失了灵气,像死鱼的眼睛一般动也不动,就那样盯着玉佩在发呆,她明明每个地方都焕发出生机,却又像从来也没有活过。

    朱厚照见她仍然不肯放下那东西,心里是说不出的烦躁闷扰,却强行克制住,而是对她柔声道:“小娟,你可别看那东西了,那东西缺了一半,不是个好东西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刘瑾,快,快拿我那东西上来。”

    铎凰应了一声,从怀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那盒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来到了二人面前,接着单膝跪下,将那物事呈上,道:“请陛下过目。”

    朱厚照急不可耐地一把将那盒子夺了过来,放在自己手上,只食指将那锁子轻轻一拨,就发出“咯啦”一声,盖子给打开了,露出里面天鹅绒盛着的一块翡翠,两边用红绳系了,色泽鲜明,苍翠欲滴,好似一个拿不稳将它打翻,就会摔在地上将这皇宫染绿。

    朱厚照拿着翡翠在手上,向她摇了摇,道:“小娟你快看这翡翠...多好啊...你瞧这水头...来。”话说着,他便将那翡翠轻轻地取了出来,要将它挂系在田小娟那曲线修长的玉颈上。

    “不要!”田小娟突然发了疯般地发力,一把将朱厚照狠狠推开,然后便背身过去,发足狂奔,掩面而走了。

    这女子便是田小娟,她被遗留在青石冈中的酒楼内,后被铎凰的耳目发现,送入宫里,铎凰依法调解好了她体内的伤病,本想着从她口中撬出些有关于李绝情的有用情报,可她醒来后却像是得了癔症一般,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原来一个冰雪聪明、灵气逼人的小姑娘变得又痴又傻,每天什么也不干,只是单纯地盯着那缺了一半的玉佩。

    铎凰灵机一动,朱厚照少年人性喜玩乐,对于美色更是贪恋,而田小娟生的一副好模样,正好可以拿来做自己仕途上飞黄腾达的垫脚石。

    因系种种,才有了这一系列的事件发生。

    朱厚照望着她背影缓慢消失,脸色是十分地难看,转过脸来,盯着铎凰道:

    “刘瑾,你可是把朕瞒得好苦!你说她是江南妓院里的头牌,怎的性子这般刚烈!她究竟怎么了,还没有女人敢和朕这般发火!”

    铎凰头仍然低着,语调仍然是不卑不亢,道:“禀陛下,这女子先前曾是习武之人,性子急躁,那也是无可避免。”

    他这番话说出来实是顶撞,虽然敬谦兼备,却当真是给了朱厚照一巴掌,那意思仿佛是在昭示于他:

    “老子知道她脾气倔,但你也得给我忍着。”

    朱厚照气极反笑,道:“刘瑾啊刘瑾,好一个刘瑾!你我君臣二人,此时看来虽然是我坐在这张椅子上,你在下面跪伏,但其实呢!只怕我现在才是跪着的那个吧!”

    铎凰心神微微一凝,但也没有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道是这小皇子一时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当即叩首谢过了皇恩,道:“陛下言过其实了,老臣这便告退。”说着,便在没有得到朱厚照许可的情况下,自行站起了身来,要往门外走。

    “且慢!”

    铎凰脚步一顿,微微眯缝起了双眼,洞视着远方台阶,背对着朱厚照,道:

    “陛下可还有什么吩咐要让老臣去做吗?”

    朱厚照咬咬牙,道:“刘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龌龊事,也莫要想欺负我年少无知,我明摆着告诉你,我父皇在位时,他就已多次提防与你了!他临终前可是嘱托过我,要我唯贤是用,而且...只怕你也不只有这点岁数吧?”

    他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来:“铎、凰。”

    铎凰讲这番话语全都收入耳里,却并不动怒,而是微微笑了笑,回首深作一揖,道:“禀陛下,先皇尚在世时,老臣便与他关系走得密切,那时他便嘱托老臣,要老臣好好辅佐陛下,又举昭烈帝白帝城托孤之言,这么长时间来,老臣一直放在心里,今日所作所为,也尽是遵循他言语而做的。”

    说罢,不给他回话的机会,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道:“老臣告退了。”说着迈腿从槛上走了出去。只留下坐在龙椅上鼻子都快被气歪的朱厚照。

    《三国志》记,先生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

    铎凰出了宫,便见到一个一个小太监撩衣亮胯,火急火燎地赶来,踏上一阶又一阶的楼梯。

    铎凰见他赶来,锁住的眉头舒展开来,道:“如何?”

    那太监跪在地上,道:“禀圣上,您派出去到少林峨眉武当青城全真东柳走访的人,都来信了。”说罢,从衣服中揣出一叠信件,交托到铎凰手里。

    铎凰拿起那信,一一检阅,发现从第一封开始到第六封,上面写的字无一例外都是“无”。

    铎凰长舒一口气,悦颜道:“好,那就吩咐下去,叫锦衣卫给我抓点紧了,看见有可疑的人或事一律给我抓起来上报,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吩咐完后,他仿佛又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嗤笑道:“这些人居然当真进京城来了,看来是我低估这群武人风骨了。”

    小太监在嗯嗯啊啊地应着,铎凰的脸色却渐渐变得有点难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武人”、“风骨”让他想起了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人或事,便开口道:

    “最近,有没有搜到那小子的情报?”

    小太监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道:“没有...他好像消失了一般。”

    铎凰应了一声,心中却烦了起来,这个阴魂不散又胆大妄为的侄子,搞不好会成为自己的心头大患。

    ...

    一家小客栈的单间里,明通正端坐榻上闭目冥想,他活了这许久年岁,对许多事情看的早已是透彻,他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一仗惊险至致,一个不小心便要葬身于此。

    可地藏王菩萨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牺牲自己这把不中用的老骨头,能换来天下百姓安康,佛门香火旺盛,一死而已,又有何难了?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明通值这闭目养神之际,本应全神贯注,不得分心才是。但他开口说话却是沉稳如故,气力丝毫不泄,道:

    “门是虚掩着的,张掌门请自便。”

    只听得“吱啦”一声,门被推开了,来人便是张鸿辉,脸上春风满面,道:“方丈好耳力,现如今只消得听敲门的声音便已经能辨得出我是谁了。”一边说着,一边倒也果真自觉,搬了张圆凳坐在方桌边,看着方桌上有一青花小碟,上面摆放了好些瓜果点心,便随手取之而食。

    他天性嗜食,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他一边细细咀嚼着,一边让点心的口感缓慢占据自己的整个味蕾,但觉这京城果然名声响,连点心也要比寻常铺子里做得好吃些,当真是皮酥馅美,张鸿辉一边吃,一边才想起来明通还在打坐,忙觉失态,从那小碟子上拿了一块,道:“方丈,你吃不吃?”

    明通摇摇头,道:“老衲参这苦禅已是有一月余了,向来是过午不食的,张掌门日理万机,身心操劳得紧,便是吃些,也没什么。”

    他这番话不仅将自己不吃的理由诠释的干干净净,同时又给张鸿辉留足了面子。张鸿辉愣了一下,好像觉得他说的话也没什么,就继续吃了起来,只是边吃边劝道:“像当初明教初举之时,总舵设立在西域光明顶上,日高风寒,明教部署中信释教那许许多多人,也都破戒了,是荤浆不忌。”

    明通微笑着听他说,一边问道:“张掌门这次找上门来,绝不是为了和老衲谈这些来的吧?”

    张鸿辉愣了一下,旋即嘿嘿一笑,将手上吃了半块的点心放了回去,正色道:“不错,方丈神机妙算,我这次找上您,为的只是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明通点点头,道:“老衲才微学薄,所给的答复只怕不能让张掌门你载兴而归啊。”

    张鸿辉摇手道:“没事的,这些问题你肯定都知道。”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写满了笔迹的字条,对着念了起来:

    “那《六祖坛经》中的“疑问品第三”有一道偈语,一句四句八句我都很喜欢,只是现在想不起来了,请方丈示下。”

    明通惊讶地看了张鸿辉一眼,分明是想不到他居然会如此开口,但他经文背得甚多,随处可引,不加如何的思索便清清嗓子念了起来: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若能钻木取火,淤泥定生红莲。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张鸿辉拍手道:“是了!便是这三句,方丈,这三句可有什么释意相告吗?”

    明通眼神突然变得复杂了起来,打量张鸿辉半晌后开口道:“这个...嗯...这三句话的意思是指:‘只要心中空无无明,便不须持戒律,行为端正,既不用修禅。如果心中坚定不移,可钻木取火、淤泥生莲,修行自然成功...”

    他说到这儿就说不下去了,只幽幽地看了张鸿辉一眼,道:“张掌门今天是有备而来啊,可又是串通了梓安那小丫头给老衲下套吗?”

    这些话纷纷指代的都是他自己,事实上,现在回想起来,张鸿辉自进门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意所指,又是光明顶又是忘经文的。看来这意思,便是又要让自己放下清规戒律,再做出一定的牺牲了。

    张鸿辉站了起来,深鞠一躬道:“方丈明鉴,得罪了。据我派出的探子打听到的,明天铎凰便会安排仪式预热,到那时人多眼杂,我们要是能想个法子混入进去,阻止起他的阴谋来,便会简单许多了。”

    明通长叹一声,道:“张掌门要的,便是让老衲抛头露面,作出些吸引众人耳目的事,为你们争取来时间是吗?”

    张鸿辉点点头,道:“正是,城内有户姓胡的人家,他老婆前几天没的,今天是头七,但胡财主刚好要续弦,红白事撞在同一天,正重金聘请一位高僧放个焰口。”

    明通听见这话登时为之色变,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个过不去的坎。

    焰口,本名瑜伽焰口,称为焰口、面然。是指地狱里的饿鬼,其体形枯瘦,咽细如针,口吐火焰。以生前悭吝之故,遂有此一果报。放焰口乃是对饿鬼施水施食、救其饥渴之苦的一种佛教仪式。

    这东西本是佛教中一场法事,明通自然也听过,他昔日作野僧云游四方之时,就曾为了一口吃食作这种事,但此一时彼一时,明通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过这种活计了。

    而且他的反感,自然是有理由的。

    像明通这样的人,一生孤芳自赏,无论是在佛学方面还是为人方面,都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可以为了家徒四壁、穷困潦倒的人家做法事,可以为了风餐露宿、行止由心的浪子守灵超度。

    但他绝对不会为了为富不仁、鱼肉百姓,在亡妻尸骨未寒时就急于续弦的财主恶霸放焰口,更不愿和他们有任何交集。虽说佛是普度众生,明通这样做看起来似乎是少了几分高僧气度。但人的心中仿佛总是有一杆制衡一切的秤,有些过不去的东西,无论另一头的砝码加到多重多诱人,也是不会为其倾倒半分。

    明通摇摇头,道:“张掌门,老衲万事都可依从,唯有这事不行。”

    张鸿辉一听他这么答话,急了起来,道:“方丈,昔日你教中多有割肉喂鹰,剜眼作药类似行径,无论你怎么看待这些人,但那亡妻...她到底是无辜的,再说了,这也是以大局为重啊,方丈,再斟酌一下?”

    明通听见“割肉喂鹰”、“剜眼作药”这些佛教中的典例能从张鸿辉的嘴里说出来,十分的吃惊,不由得大为感动,因为他知道张鸿辉本人其实是没有信仰一说的,但为了更好的劝说自己,居然也能做好这么充分的准备,足见其苦功下的到位。

    士为知己者死,张鸿辉这样做法,颇有些三顾茅庐的意思,加以明通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这样一来二去,明通自然就允诺下来了。和张鸿辉想的有所出入,不过好在事情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原本以为自己还需要更多的软磨硬泡呢。

    ...

    当天晚上,一处四通八达的庭院里,一处雕梁画栋的屋子里亮着一盏微微的灯火。

    “再喝!”酒桌上身材胖大的财主手握酒杯,圆脸酣红,他的怀中正依偎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那女子模样姣好,容颜醉人,饮酒时颇有千娇百媚之态。

    “哎哟~胡大员外,才喝这点就不行啦?来,再干!”

    “干...干...”胡员外呼噜一声,倒在桌子上,碰翻了酒杯,不一会儿响起了鼾声如雷。

    那女人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后又观摩自己手指,难掩得意地道:“看来姑奶奶我还是风华不减呀。”

    “不如说是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吧?”这一声下,梁上跃下一个人,身着夜行衣,单手上去,解开了面具。

    这人便是樊志。

    那女子笑道:“也是,樊帮主言之有理,这京城的男人,不一定就比西北的好多少呢~”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寂寞梧桐锁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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