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独羊

    纳昆,鹰堡,虎贲堂内室。

    碑冥刀的刀刃在烛光的照shè下,四下shè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曾经打造出第一把碑冥刀的殇人工匠说过,这种刀只能在黑暗之中舞动,才能发挥出它最大的威力,如果在阳光的照shè下,必定要用兽皮遮盖住它除了刀刃之外的其他地方,因为光明会使它受到伤害。

    刀,是死物,并不是活物,不可能受到伤害,大多数人都将那名殇人工匠的话当成是胡言luàn语,但北落则不然,从他第一次拿到这柄刀的时候,就感觉到刀身之中有一种东西和自己融入了一起。当时北落想,那必定是这把刀的灵魂吧?

    北落放下刀,看着眼前熟悉的这一切,终于又回到纳昆了,虽然只是在草原的边缘,但回到这里之后他终于能安稳地睡上一觉,再也不去担心会有人在自己睡梦中挥动武器,甚至不担心身边带着的那个心智不全的变态诺伊会做出什么样出格的事情。总之是回来了,走了多少路,绕了多少小道,本应该是一头饿狼,但回来的一路上却像是拼命逃窜,一刻都不愿意停歇下来的山羊。

    不过北陆真的在山道之上见过山羊了,第一次见到山羊,模样和草原上的绵羊太不一样了。不过唯一不同的便是,山羊在被bi入绝境的时候,还会用尽最后的力气,利用自己头上的羊角做一次攻击,不像是温顺的绵羊只会等待死亡的来临。

    如果真的必须变成一只羊,那我也要成为一只有利角的山羊。

    北落盯着手中的碑冥刀想,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踏上通往鹰堡城门的那条大道时,却意外地发现了站在城门口的焚皇。焚皇看到他的时候,脸上lu出了微笑,然后向他张开了双臂,这里草原上平日常见的礼仪,那一刻在北落的眼中却显得那样那样的沉重。这双臂本应该拥抱的不单单是自己,还有麾下那几十名精锐虎贲鬼泣,可如今他们都成为了游dàng在江中平原的鬼魂,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生长的家乡。

    北落双膝跪地,对着焚皇长拜了下去,低着头,额头紧紧地挨着面前那条通往鹰堡的大道上,但身子依然还在江中的土地之上。最终在焚皇快步走到他跟前来的时候,他深深地wěn了wěn面前那条大道,随后才抬起头来,轻声道:“陛下,请赐我死罪”

    焚皇却摇头道:“不,我要封赏你,因为你是我们纳昆最伟大的武士”

    北落愣住了,随后又看到了在焚皇身后不远处还穿着一身青黑sè盔甲的阿木雷,阿木雷双手交叉,放在自己双肩,向自己行礼。

    太好了,阿木雷还活着,至少他还活着。北落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天旋地转,随后晕倒过去,而身旁的马上却是早已经晕过去的诺伊。

    北落苏醒过来后,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张兽骨chuáng之上。

    兽骨chuáng是纳昆风刃部落利用草原上野兽的肋骨所制作,能睡此chuáng的人代表着地位尊贵,而这张的chuáng在整个纳昆都没有几张,都至少是能进入焚皇内殿与其仪式的王爷才能拥有,而北落本还不算贵族,只是一名焚皇帐下的大将,且从前都是在殿前听命,还无法进入内殿议事,睡在此chuáng之上,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当北落从chuáng上爬起来,揭开兽骨chuáng周围的幔帐时,却发现兽骨chuáng竟然放在天焚殿之内而在chuáng边不远处,便是那张放着巨鹰之骨的占卜石台,旁边坐着正在饮酒的分换和大祭司阿克苏。

    焚皇见北落已醒,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在石台边上,但北落却“扑通”一下跪了下去,趴下道:“我本是待罪之人,怎能享受陛下如天高般的礼遇”

    焚皇起身,走到北落面前,将他扶起,随后双手按在他的肩上道:“我说过,你是我们纳昆最伟大的武士,你应该享受此等殊荣,虽然如今你还没有得到风刃部落贵族的认可,但在我心目之中,你已经与几位王爷相同。”

    背对着他们的阿克苏听到这句话,皱了皱眉头。幸好这是在天焚殿,如果要换个其他地方,被旁人听见,传了出去,传到那几位王爷耳朵中,又少不了一场面见焚皇之后的chun枪舌战。若不是焚皇称帝之时,那几位在风刃部落中地位崇高的贵族完全赞同,他们也不会被册封成为王爷,说不定现在尸骨早就被扔在草原的某个地方喂狼去了。不过焚皇虽然拥有虎贲骑,但强大的战士还得靠着从风刃部落之中挑选,若是离开了他们的支持,刚刚从这块贫瘠之地生长出来的皇朝嫩芽,说不定马上就会被风雪给埋没。

    焚皇拉着北落的手臂让他坐在阿克苏的旁边,北落忙按住肩膀向阿克苏微微鞠躬道:“大祭司。”

    阿克苏点点头,示意北落坐下,刚坐定,阿克苏便将手中的一块巨鹰之骨扔在石台上,骨头在石台之上打着圈,最后停下,此时阿克苏开口说:“我刚与陛下商议,本次出征由你带领两万虎贲骑作为先锋军打头阵。”

    北落完全没有明白阿克苏话中的意思,先锋军?头阵?到底是要打谁?难道是焚皇陛下要报ji脚村之仇,发兵武都城吗?北落虽然这样想,但不敢开口问,虽然他已经享受了能在天焚殿与焚皇、大祭司一起议事的殊荣,还睡上了代表尊贵身份的兽骨chuáng,可毕竟他如今还只是一名武将而已。

    武将,用的不是言语,而是武力。北落心中非常清楚,可同时他又想起了那个站在粮车之上抱着黑sè刀鞘的男子,如今回想起来,还有些心有余悸,当时那人要是不放他走,凭他是否能杀出重围?当然,那些普通的步卒北落根本没有放在眼中。

    焚皇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喝着烈酒,喉咙中不时还发出吞咽声。北落深吸一口气,微微低头,等着阿克苏将话讲明白。

    “你是想知道大军会征战什么地方对吧?江中平原的建州城,反字军的老巢。”阿克苏非常平静地说,也不抬头去看北落,只是继续把玩着石台上那些早被他当成玩具的鹰骨。

    北落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又俯身跪下道:“北落谢陛下不杀之恩,北落必定领兵一举攻下建州城,将功赎罪”

    焚皇看了一眼阿克苏,又从银盘之中扯下一块羊rou,递到北落面前,北落接过大口的吃起来。焚皇看着北落笑道:“嗯,这才像我的大将军”

    阿克苏依然不看北落,却说:“你为何不问问为何要挥军攻打建州城,而不是武都城?”

    北落咽下那块羊rou,回答道:“我本是武将,只管听从陛下号令,其他的不是我应该随意询问的。”

    北落的话说得很慢,很诚恳,阿克苏侧头看着他,微微点头,脸上带着笑容,赞赏道:“不愧是虎贲鬼泣统领,不过你却应该想明白这件事,否则的话你在攻打建州城的时,便不会轻易分心了。”

    北落抱拳道:“陛下、大祭司大可安心,北落在战场之上从不为他事所分心”

    阿克苏笑笑,问:“那你在ji脚村为何全军覆没?”

    阿克苏说完之后,焚皇也扭头看着北落,但却不严肃,相反还带着笑容,这让北落心中不安。如焚皇一脸怒气,他反倒是觉得舒服一些,毕竟焚皇爱兵如子,整个纳昆无人不知,况且损失了几十名虎贲鬼泣那是事实,并不是谁人所捏造。

    “中了武都城中那谋臣的计谋。”北落答道,“但我应该为此受到责罚,如果早早退出,也不会导致全军覆没,我……”

    “行啦行啦。”阿克苏语气一转打断了北落的话,“你是个明白人,从你话语之中没有刻意去贬低那谋臣就听出来了,换个人必定会说中了那谋臣的jiān计,你却说的中的计谋。”

    北落诚恳地说:“大祭司,那谋臣果然有奇智,这点无须质疑,也没有办法否认,我败了便是败了,也没有其他的借口。”

    阿克苏和焚皇听完,对视一笑,而后焚皇对阿克苏说:“看吧,我就说北落最实用领军攻打建州城。”

    阿克苏笑道:“我也从来没有说过他不适合,此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出征前让北落去虎贲堂领了骨符,随后宣告全军。”

    北落又要准备行礼,被阿克苏挥手道:“别这么客套,你下去吧,我还和陛下有事要议。”

    北落行礼退下,大步离开天焚殿,向外走去。

    等北落的身影消失在天焚殿大门后,阿克苏这才点头道:“是个好将领,可以委以重任。”

    焚皇却是一笑,问道:“是吗?”

    “嗯。”阿克苏点头,“这样的人不会徇si结党,更不会随意听信谣言,被人鼓动,一个懂得尊重敌人的将领,必定更懂得尊敬自己的主子。”

    焚皇笑笑,大口地喝完杯子酒,不再说话,也伸手拿了一块鹰骨放在手中,随后问:“大祭司,那反字军已经开始攻打武都城,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挥军攻打建州城?”

    阿克苏扔了五块鹰骨在石台上,说:“至少五天之后,我的探子已经在武都城周围潜伏着,随时查探战况,只要战况一陷入胶着,我们便可以立刻发兵建州。”

    “五天?要陷入胶着至少十天半月的时间。”

    “那可不一定,一面是死守,一面是强攻,据我的探子飞鹰回报,第一天战况就异常惨烈,宋一方可是折了大概五万余人。”

    焚皇一惊:“什么?五万?”

    阿克苏点头道:“对,五万,是武都城中守军伤亡的数倍,不过这都在我意料之中,想那反字军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除了从前招降的那些大滝降军之外,其他的都是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百姓,和民兵无疑,只管冲锋,一旦陷入苦战就顿时慌luàn。再看那武都城,城墙高耸,一般的云梯根本搭建不上,那反字军都是使用了云梯车加高,但几乎没有用,因为城外早就布下了陷阱,陷马坑、落车井等等应有尽有,你说宋一方怎么攻打?况且,据我探子抓到的一名反字军步卒说……”

    说到这阿克苏故意卖了一个关子,看这焚皇,焚皇也不着急,也不问,两人忽然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天焚殿之下,宽大的走廊之中,两旁的穿着青黑sè盔甲的虎贲近卫向从身边走过的北落行礼,北落微微点头,将右手按在肩头算是还礼,走了没多久,就在拐角处伸出走廊外的一个平台上发现了站在那的阿木雷。

    阿木雷本面无表情的脸,在看到北落之后浮现出了笑容,北落也笑笑,走向阿木雷,两人拥抱在一起。他们是一起活着从江中回来的虎贲鬼泣,虽然身份有别,但毕竟都是一同经历过生死的战友,况且北落平日内本就对自己的部下没有任何架子。

    北落看着阿木雷黝黑的脸,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本以为你也战死了”

    阿木雷苦笑道:“本差点就死了,若不是那人手下留情,恐怕我已经死在了武都东山之中,就可惜了那匹随我很久的鬼马。”

    北落道:“武士的最高荣誉就是死在战场之上,而鬼马的荣誉也是一样,不必惋惜,不过你说的那手下留情之人到底是谁?”

    阿木雷道:“我听那谋臣称呼他为卦衣,那夜他独自一人上了东山,恰巧我在断后,就被他用计擒获。”

    “哦?”北落问,“那人什么模样?又用什么办法擒获的你?”

    “那人穿着黑衣软护甲,看样子应该是斥候的打扮,手持一把黑sè的长刀。”

    阿木雷说到这,北落忙问:“是否是刀鞘、刀柄都是通黑的长刀?”

    阿木雷忙点头:“是统领也见过?”

    北落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见过,不仅仅是见过,在小队中计全军覆没之后,他就已经截了粮队,并且还放我离开。”

    阿木雷皱起眉头:“放你离开?以统领的威猛,怎会怕他?那人鬼鬼祟祟,不像是一个会与人明刀明枪厮杀的家伙。”

    北落摇头道:“阿木雷,你要知道,你觉得那人用计将你擒获,是担心与你硬拼不过?但你没有和他正面厮杀过,怎么知道你推断的便是实情?他只是谨慎而已,目的就是为了要生擒你,并不是要杀死你,况且当时他也没有陷入绝境之中,我想是他率先发现的你,并不是你先发现的他吧?”

    阿木雷点头:“的确如此,那人行踪诡秘,来去如风,将我生擒之后,凭他一人之力,竟然能将我扛在肩上,骑马一路赶回城中。”

    北落道:“那就对了,这luàn世之中英雄辈出,就如你在战场之上,发现一名神箭手,似乎只用手中弓箭在远处shè杀他人,等你好不容易靠近他之时才发现,他也是一名近战好手,那时什么都晚了。”

    阿木雷点头,随后又向北落告知了在武都城内所经历的一切,北落听完之后靠在平台的栏杆思考了片刻,才说:“那张世俊的确是想与我们真心交易,不过却落入了谋臣的陷阱之中,不能怪张世俊,更不能怪谋臣,如果有那绝好的机会,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阿木雷转身,看着天焚殿下的峡谷大道,半空之中还盘旋着几头老鹰,不时地发出鸣叫声,在峡谷中回dàng。

    “听说,要出征了。”阿木雷突然说,言语之中的意思是想从北落那得到确切的消息,毕竟北落是至今唯一一名进入天焚殿的武将。

    北落没有正面回答阿木雷,只是说:“如果要出征,你一定得跟我同去。”

    说完,北落又拍拍阿木雷的肩膀转身离去,走入走廊之中,随后身影消失,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阿木雷趴在栏杆之上,看着半空中的老鹰,随后又看着远处的江中平原,终于连上又浮现出了笑容。

    那个叫卦衣的家伙,真的很期待下次与你再见,到时候被生擒的可是你了。

    天焚殿内。

    一直未说话的两人,各自坐着不同的事情。焚皇喝着酒,吃着羊rou,一副好像永远都吃不饱的模样,而阿克苏则继续玩着那些巨鹰的骨头,似乎除了玩骨头,他没有其他的事情。焚皇一直憋着,没问阿克苏那探子中抓到的反字军军士口中到底得到了什么消息。

    阿克苏看着焚皇那张憋得通红的脸,暗暗发笑,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焚皇再也憋不住了,开口问:“好啦,我认输,阿克苏你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

    焚皇没有叫大祭司,而是直呼阿克苏的名字,意思就是现在我把你当成朋友,之间再没有君臣之分,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说为好。

    阿克苏笑道:“陛下,我与你逗乐而已,回想起来这样的逗乐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上一次我们俩在草原上策马狂奔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很久了吧。”

    焚皇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还是说说那探子到底问出些什么来了吧。”

    阿克苏却不回答焚皇的话,只是说:“上次我们在草原之上奔跑,你问我,自己毕竟和其他几位王子是兄弟,一脉相承,为何要演变成现在这样?知道我是如何告诉你的吗?”

    焚皇明明记得,但还是摇摇头,他不想因为这些往事而使得自己心软,毕竟他现在手中掌握着的是纳昆草原之上所有人的命运,一旦心软,不仅他会死,其他人也会跟着一并遭殃。

    阿克苏举起巨鹰的头骨道:“我说,身在帝王家的孩子,其实从心底都只愿意当个自由自在的平民百姓,而平民百姓的孩子却每日幻想自己生在帝王家,可谁又能真正的站在对立的角度来想想,所要经历的苦难都有些什么呢?”

    阿克苏说完,盯着天焚殿外,还写空中盘旋的老鹰,又说:“陛下,如果那些老鹰能完全听懂你的话语,你告诉那些同巢出生的老鹰们,你必须在它们其中选出一名王者,而这名王者随时能决定其它老鹰的命运,试想下会有什么结局?”

    “六道轮回本无根,

    悲欢离合由心生。

    天下江河难择主,

    帝王子嗣迫成虎。”

    阿克苏yin完一首诗之后,长叹一口气,将巨鹰头骨安放回刚才的位置,又抬眼看着面无表情的焚皇。而此时的焚皇早已进入了回忆之中,回到了若干年前在龙途京城的童年,那个时候五兄弟是一根拧紧的麻绳,谁也拆散不开……

    《吕氏chun秋.去si》——尧有子十人,不与其子而授舜;舜有子九人,不与其子而授禹:至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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