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漫卷,长空浩浩。

    陈幽之脸上挂着似是戏谑,又似是讥嘲的笑意,眼底森寒一片。

    “你当年为陈氏不容,是那老道人,把你抚养长大的。”

    有笑声从他泥丸宫传出:

    “苦蚩与你父亲打小交好,这老道人膝下无子,便一直把你当做子侄疼爱……幽之啊,你竟舍得杀他,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妙严老师,如你这等大真魔,也会生出恻隐之心么?”

    陈幽之淡淡道:

    “我先天根基不足,资质更是寻寻常常,若无意外的话,金刚便是顶头了,可区区金刚,在这大争之世,是远远不够的……”

    不够的。

    区区第四境,金刚修为。

    在这千年未有的大变局里,怎么看,都是不够的。

    洛江,南华宫,西楚,甚至偌大天下……

    有太多太多的高山,在等待着他的践踏。

    第四境的修为,纵然不是蝼蚁,可也远远够不上入场的资格。

    看客。

    陈幽之心底突然跳出这个词,令他表情都微微一僵。

    他觉得这个突然跳出的词,真是贴切的过分。

    一直以来,他扮演的角色,不一直是游离在最边缘,充当着可有可无的看客么?

    “我与苦蚩老师一般,修行《元蛇大经》,师承的是人仙元蛇子一脉。”

    陈幽之背着双手,若有所思:

    “无论是真炁运转、行气走位,还是穴道关窍的变化,经理的轮转,我与苦蚩老师,皆是如出一辙。

    将苦蚩老师炼制成人丹,真能对我修行有易,填补我的不足?只是我自诩博学,也算通读百家经典,可这种炼丹手法,为何却从没听闻过?”

    “你才多大,哪知天下的广阔。”

    泥丸宫里,妙严声音带笑:

    “绝地天通前,曾有一另类修行道,与当今武道迥异,其名为仙道。

    仙道宗旨,即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这十六个大字,在仙道之中,丹道是条重要支脉,与阵纹、符器一般,皆是不可或缺。

    丹道中,有内外两丹道的区别,又名为内丹道和外丹道。”

    妙严微微停顿了片刻,才在陈幽之泥丸宫中继续开口:

    “内丹道,上古时又有别称,将其叫做气法,修行内丹道者,也多被冠名为练气士。结丹、运河车、架鹊桥、度元真、采大药……种种名号稀奇古怪,但都离不开精气神这三宝。”

    “精气神?”

    陈幽之楞了楞,他思索片刻后,疑惑道:

    “这与武道——”

    “道虽兆亿种,但究其本质,总是相通的。”

    妙严声音笑意愈盛:“武道,的确藏有大密,我也是被贵人提点后,才总算明悟了一些。”

    妙严感慨一句后,也并未多提,而是继续了之前的话语:

    “内丹道,尤重精气神这三者,精能固物,气能盛物,外忘其形,内养其神,是谓登真之道……养内丹,即是培一颗天心种子,来照破山河,烛遍大千!”

    “而外丹道……”

    妙严笑了笑,淡淡开口:“外丹道大盛于上古,于今,已经是衰微了。

    一阴一阳日道,圣人法阴阳,夺造化,载运万物,夺天机于一炉。

    你将服用的人丹,也是外丹道的一部分,只是人丹法隐匿不现世,我也是被贵人赐予,才侥幸得了人丹的典籍,你不知道人丹,不足为奇。”

    “有用?”

    “自然有用。”

    “吃了苦蚩老师,我能立地升到第五境吗?”

    “说甚么梦话?!”

    妙严笑骂一句:

    “你吃了他,只是填补根基,给你一个机会罢了。”

    “机会。”

    “平等。”妙严悠哉开口:“一个让你与陈季子平等相争的机会!”

    平等……

    陈幽之口中喃喃,低声重复,神态似悲似喜,他像是要放声大笑,却又忍不住嚎啕大哭。

    最后,面色惨白的少年以大袖掩面,身子一阵战栗抖动。

    “我所求的,不一直都是平等吗?”

    低沉而难听的笑声,从流云般的袖下缓缓响起。

    长空万里。

    巴蛇撞碎层云,朝自家宫阙一路疾驰而去,偶尔几艘龙牙飞舟经过巴蛇身侧,却也很快飞远,不敢停留。

    巴蛇上的那人,素来阴冷孤远,与南华宫上下众人,也鲜有什么联系。

    所以纵然陈幽之明面上是真传弟子,是飞舟上众人实打实的师兄,可他们还是远远避开,生不出什么攀谈的意思。

    “二师兄。”

    一艘雕琢华美的龙牙舟上,脸蛋圆圆的小师妹呆了呆,她一口吞下手中的糕饼,对身旁的长须男人大呼小叫道:

    “他怎么啦?”

    长须男子偏过头,顺着自家小师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巴蛇头顶,那个以袖掩面的惨白少年身躯颤抖,背脊也佝偻。

    “他是哭了吗?”

    嘴里含着糕饼的小师妹眨眨眼,声音含糊不清:

    “他为什么要哭?”

    “哭?”

    长须男子目力更甚一筹,看得也更远。

    瞥见流云大袖下,那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和阴冷的蛇瞳,长须男子猛得后退一步,狠狠打了个寒颤。

    “那是在笑啊!”

    长须男子在心底喃喃自语。

    ……

    ……

    ……

    巴蛇动作如电,转瞬便掠过了千重大山。

    遥遥。

    已见到前方山腹中,那座绿瓦朱柱的华美宫阙。

    陈幽之飞身落入宫阙中,阖上了宫门禁制,只留下庞大的巴蛇在宫外低低叫了几声,委屈不已。

    与窥吾峰的素简不同,陈幽之的宫阙里,却是宝光四散冲天,五色氤氲绕转,直欲迷人耳目,华美无尽,煊赫无尽。

    梁柱是由北卫的宝方木整根雕琢而成,散发着宁神静意的幽幽暗香,砖石是名贵的澄玉,色泽华美,其余种种字画、宝镜、漆器、珠帐,皆是精致异常,式样绮丽。

    宫阙里清冷异常,不见半个人影,唯有陈幽之的脚步声缓缓回荡,一声接一声。

    惨白的少年面无表情,他直直走过主殿,经过长廊,最终在一处侧殿前,停下了脚步。

    他推开了殿门,低头走进去。

    烛光幽幽。

    入眼处,是一方黄木雕琢成的香案。

    香案上摆着满满当当的贡品和两根儿臂粗的香烛,在烛光跳动的影下,乌木牌位上的字样,也随着烛光的流动,渐次清晰了起来。

    陈幽之对着牌位俯身拜了三拜,向以往的一样,面色默然。

    空旷的殿里,没有声音,静得异常可怖。

    陈幽之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像长蛇吐信一般的嘶嘶声,明明他并没有呼吸的动作,可那声音却还是萦绕耳畔,久久不散。

    那蛇声,就像是从心底响起的。

    如影随形,驱赶不开。

    陈幽之缓慢裂开嘴角,无声笑了笑。

    “这方天地里,人死如灯灭。”

    妙严声音突然淡淡响起:“死了便是死了,人世种种,只能往前看,哪有往后看的?”

    “人活一世。”

    陈幽之轻声回应:“总要给自己留点念想。”

    惨白的少年最后看了牌位一眼,旋即低下头,轻声退出了殿外,阖上门户。

    他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唯恐声响稍大,惊动了寄宿在殿中的魂灵。

    “妙严老师。”

    退出殿外的陈幽之突然开口,问道:

    “既然把苦蚩老师炼成人丹,能弥补我先天的不足,那为何我们不立即动手,非要等到现在?”

    “他走了,我才敢来。”

    “他?”陈幽之皱眉:“他是谁?”

    “南华宫的老怪物,一个修为通天的老怪物。”

    妙严声音带着古怪和难以掩饰的笑意:

    “这老东西,真是时运不济,刚醒来,却又不得不走了,哈哈哈哈。”

    笑声在泥丸宫滚滚回荡,震得陈幽之颅脑,都有些隐隐作痛。

    “若非有那位贵人庇护,只怕我也要上去了。”

    妙严语气唏嘘:“可见,这人活一世啊,身后少不了靠山!”

    陈幽之并不理解妙严语气中的唏嘘,正如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当一个堂堂六境人仙的靠山。

    “你苦蚩老师中了我的毒,已经无药可医了。”

    妙严道:

    “他现在身处南华宫内,我不方便直接下手,毕竟你们宫主和那老怪物的化身,还镇坐其中,又有重重绝阵阻拦,纵是我真身降临,也讨不了好。”

    “那要怎么办?”

    陈幽之闻言一肃:“苦蚩老师若是不出南华宫,岂不是无计可施了?”

    “那就要看你了。”

    妙严的声音似笑非笑:“毕竟,你可是他的好徒弟啊……”

    陈幽之低头无言了半响,忽得展颜笑道:“也对。”

    静了刹那后,两人同时放声大笑,一个在西楚,一个在北卫,两处屋顶被震得隆隆作响,有若大雷雨天的暴烈轰击。

    “妙严老师……”

    陈幽之大笑拭去眼角的泪痕:“我这样无君无父的小人,你也愿意教导我修行吗?为什么?”

    他笑得咳嗽了几声,问道:“苦蚩老师被我害死,你就不怕自己有一天,也被我暗害吗?”

    “怕?”

    声音淡淡响起。

    此刻,千万里外的北卫,在一座庄严佛殿内,妙严轻笑一声,缓缓从蒲团上起身。

    随着他的起身,无数原本恭敬站立的黄衣僧侣,便纷纷跪伏了起来。

    妙严笑声愈来愈大,他高高举着双手,一路大笑走出殿外。

    一个接一个,殿外,塔林,七宝阁,禅房……无数黄衣僧侣随着妙严的走动,都纷纷跪伏下,朝那个大笑的身影虔诚叩首。

    他们如同衔尾的长蛇,遍地都是跪伏的黄衣,又像一袭明黄的法袍,拖在妙严身后,随着他的走动,而一路摇摆。

    熹微的光透过云层,照在寺庙牌匾上。

    飞云寺!

    这是新的飞云寺,也是独属于妙严一个人的飞云寺!

    “幽之啊,你见过神吗?”

    妙严梦呓般的声音传过了千万里外,在陈幽之泥丸宫轻轻响起:

    “完美、强大,祂们存在的本身,就是道的具现啊。”

    黑潮……

    妙严眯起眼睛,心潮涌动。

    一步步,正在一步步解析黑潮的自己,也将一步步,登临神位!

    强大而完美的神,会畏惧脚下的猫狗吗?

    妙严想要高声大笑,却又强行抑制,只在嘴角露出微小的弧度。

    恍惚中,在厚重的云霭中,妙严看见了一张张宏大而神圣,那环绕世界的面孔。

    完美,强大……祂们是万象的基石,是道的具现,也是一切的生灭者。

    “向您致敬,至尊至贵的至德者,虚黄雍和大尊!”

    妙严心底隐隐的骄狂,此刻丁点也不见。

    他谦卑跪伏在地,像一头祈求骨头的老狗,恭敬到无以复加。

    “老奴希望。”

    妙严对云霭中,其中的一张人面卑下开口:

    “这一切安排,能排解您的烦闷。”

    遥遥,有回应传来。

    从世界的边界,从世界的中心,从世界的每一寸方位虚空,轰隆隆挤压过来。

    “还不错。”

    绚烂的大光中,一个手结高罗,懒懒靠在大座上的神圣者,轻笑回应。

    祂像是一千颗,一万颗星体相加的重量,比天更高大,足下就踏着人世的阎浮众生,头顶处,是鸿蒙的太虚邈邈。

    “妙严,继续吧,让我更尽兴一些。”

    神圣者笑着开口:

    “在舟楫到达彼岸之前,我们已经无聊很久了。道友啊,你觉得如何呢?”

    神圣者将目光投向不可知处,那是无数条神金和世界法理打造的坚固锁链,所缠绕在一起的地界。

    那里。

    是炉心!

    “还好。”

    有声音从炉心处平静响起,回应神圣者的话语:

    “欢愉总会到来的,不对吗,大尊?”

    ……

    ……

    ……

    南华宫。

    陈幽之懵懂了半响,泥丸宫里妙严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任凭他如何呼唤,都没有回应传来。

    “这几日,我的神意暂时先退走一步。”

    在陈幽之要放弃时,妙严的声音,又忽得响起:

    “等你把苦蚩诓出南华宫外,我再来助你。”

    “妙严老师……”陈幽之小心开口:“出什么事了吗?”

    “近日我有一位朋友,要从南郑过来。”

    妙严语气有些欢喜:“有他到来,我对黑潮的解析,只怕要更上一层楼,要招待他,就先无暇应付你了。”

    “不知是哪位大人?”

    “甘山,长生子!”

    长生子!

    陈幽之表情一时怔住,他呆了半响,深深皱眉。

    “长生子已经困锁甘山,多年不出世了,老师你为——”

    “长生子想救他徒弟,放眼这人世,也唯有我,能助他一臂之力。”妙严道:

    “长生子要先去一趟长缙谢家,把他徒弟带出来,我也要及早动身,去迎他了,这几日你小心些,谨慎行事。”

    “老师!”

    见妙严要散去神意,陈幽之又急忙唤住他:

    “那白术呢,丰山寺的白术,老师曾让我杀他,现在该如何是好?”

    “……”

    脑海中的声音沉默了半响,在陈幽之以为不会有答复时,妙严却冷声开口。

    “操心那么多作甚!”

    妙严斥了一句:

    “不要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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