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终于来了。

    今年的雪下得稀稀寥寥的,冬至那天还是阴,民间传言来春要有旱,家家户户都在备粮,上面也开了官仓,甚至雪更少的西域来借粮,江南钱家的粮队年都不过了,赶着年关就踏雪北上。

    押运粮队的乃是钱家钱薇,刚刚新婚的济世榜眼,在北上路过盛京时,钱薇顺路在吉祥铺歇了个脚,听程英嘤碎嘴了两个时辰,骂钱家不懂事,哪有让新娘子不过年,还在奔波办事的。

    钱薇也笑着听了两个时辰,说冬至阴天,来年春旱,西域地处关外,日子更不好过,西周身为西域主国,总得关照着,她这个押粮的乃是两国功臣,做大善事哩。

    话是这么说,吉祥铺的人还是为钱薇叫冤,硬是给她装了半车的年货,诸如腊肉年糕甜粿,让钱薇路上吃,也算沾点年味了。

    钱薇拗不过,也就接了,歇了半日继续押粮北上,踏着白茫茫的风雪出关了。

    当然,吉祥铺接待钱薇时,萧展是不在的,他此刻正坐在花木庭的议事厅,挑眉看着堂下对峙的众人。

    一方是陈粟,一方是沈锡柳濯等人,双方都不轻不重的挂了彩,眸噙怒火,空气压抑,显然是发生了冲突,已经动过手了。

    “陈粟暂代行首一职,总管诸事,尔等可还有异议?”萧展打破了僵滞,重复了一遍。

    “主君三思!”沈锡首先站出来,恨恨的盯着陈粟,“薛御史至今下落不明,恐是陈粟此人心怀诡计,毕竟什么都是他说的,前天我还看见薛御史好好的……”

    “是,前天还好好的,谁若有能耐把薛御史找出来,不就可以给我定罪了?”陈粟嘲讽的打断,“有谁找到么?我不是都说了么,南边沈银姑娘出了点事,行首大人匆匆忙忙的就南下了,只来得及告知我一声,让我转达诸位。”

    “能出什么事?能让行首大人抛下大业,这关头了还孤身南下?行首大人岂是这般分不清轻重的?”柳濯也在旁质疑陈粟,“依我看,沈锡说的不无道理,估计是陈粟这厮背后使坏,不知道做了什么勾当!”

    “对!肯定是陈粟居心叵测,暗害了行首大人!给行首大人报仇!”南边党人都嚷嚷起来,看陈粟的目光又厌又冷,杀意都不掩饰。

    一时间陈粟这方显得形单影只,寡不敌众,心急的刀子都快抵到他脖子边了,逼问他薛高雁下落。

    花木庭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血溅三尺,还是萧展一声清咳,让众人暂时冷静下来。

    “本殿刚才说过了,既然薛高雁因故南下,便让陈粟暂代行首一职,如今尔等还争执不休。”萧展眸压凛光,冷笑,“是不把本殿放在眼里么?”

    沈锡刚想请罪,又实在压不住,咬牙:“只是主君,陈粟的话哪里信得?他区区庶民,本就是惯常撒谎的贱籍!我等都是东周大家出身,岂可听命于草芥!”

    南边党人大多数都是东周曾经为官为将的人,出身士族,官宦之后,哪怕薛高雁这种原名薛狗蛋的,也因为后来拜贾章为师,抬籍入了士。

    沈锡自矜名门出身,从来都看不惯陈粟,尤其陈粟还是一个后世唾骂的奸臣,沈锡从来话都不愿跟他多说,怕脏了嘴。

    于是众人顺着沈锡的话头,声势高涨,又开始声讨陈粟,笃定了是陈粟暗害了薛高雁,那番南下的说辞就没人信的。

    萧展终于耗完了耐心,竟是猛地拔出佩剑,向闹得最凶的几个管事砍去。

    空气中银线划过,咚咚,几个人头就滚到了地上,在血泊里眼睛都还睁着。

    瞬间死一般的鸦雀无声。

    出于极度的震惊,众人都僵住了,怔怔的看着萧展,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东周皇太子,如此随便的砍了人,他却连表情波澜都无。

    “薛高雁因故南下,陈粟暂代行首一职。”萧展擦去剑上血迹,慢悠悠道,“……本殿不想说第三遍。”

    沈锡和柳濯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眸底看到了恐惧,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薛高雁和沈银本就有私情,沈银出了意外,他顾着心上人,忙慌慌南下,也说得过去。”萧展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就这样,都退下罢。”

    众人行礼退下,最后想争辩的话都哑在了喉咙里,腿好像不受使唤,自己就往外走,发着抖。

    议事厅好歹安静下来,年关的雪风呼呼的刮,吹得人心凉入骨。

    “多谢主君解围……”陈粟刚要拜倒谢恩,那柄还热乎的剑就搁在了颈间。

    萧展冰冷的声音如从黄泉来:“告诉我,实话,薛高雁是死是活?”

    陈粟眸色一闪,笑笑:“行首大人不是南下了么?行首大人是这么告诉属下的,属下再一字不差的禀报了您,而且您方才在众人面前也认可了……嘶!”

    话头湮没在本能的吃痛里。

    萧展剑刃转动,鲜血从陈粟脖颈淌下来,因为故意拿捏的力度,这血淌得细细一线,像屠夫给牲畜放血的戏弄。

    “陈粟,是,本殿是说过,你和薛高雁,本殿会选择胜者,所以方才的支持,是本殿兑现承诺。”萧展冷笑,“但别以为你那套说辞骗得过我,细节我不过问,我只需知道……薛高雁是死是活。”

    陈粟有片刻犹豫,就是这短暂的片刻,脖颈上的刺痛就毫无迟疑的加深,加重。

    电光火石间,陈粟慌忙开口:“活!活着!”

    刺痛撤去,萧展将剑扔到血泊里,略有沉吟:“以你的狠劲,居然会让薛高雁活着,也是出乎本殿所料。”

    陈粟低下头,捂着脖颈没说话,意外的沉默。

    萧展也是一诺千金的,得到肯定答案后,多的也就没深究,转了话题:“钱家运往西域的粮队进京了,估计不日北上,就能到达玉门关了,时间不多了,都准备好了么?”

    陈粟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回答:“都安排好了,柳濯会带领一千死士,三日后启程,必能在钱薇到达玉门关之前,截杀粮车队伍!”

    萧展点点头,又道:“加尔摩设那边回话了么?”

    “回了,加尔摩设会协助我们。”陈粟应对有序,条理清晰,“粮草截下来后,他们派人秘密接应,粮食会全部运往他们的大营,保证半颗米都不会流到王庭那边。”

    萧展阴得可怕的脸终于舒展:“加尔摩设缺一个借口缺很久了,如今我们又送了他们春旱救命的军粮,表达了足够诚意,他们会帮我们往火堆里填把柴的。”

    “恭喜主君!”陈粟附和,“烽火台烧战火起,朝廷必将关中兵力派往边关,后续入城逼宫的计策,属下也在和诸位同僚加紧筹谋。”

    萧展斜眼一瞥:“陈粟,行啊,有点行首的样子了。”

    “主君既然选择了属下,属下就不会让主君失望。”陈粟跪倒,弯曲的脊背线条恭顺无比,连谄媚也恰到好处。

    萧展大笑三声,起身走出议事厅,背影消失在腊月的风雪中。

    然而待他回到吉祥铺,还未散尽的笑瞬间僵硬。

    已经是晚些亥时了,黑乎乎的夜色里只听得北风卷,风雪打得窗扇哐哐的,令人心惊,吉祥铺却还灯火通明,大门敞开,似乎专程候着他。

    屋里,程英嘤,筎娘,和容巍三人正襟危坐,盯着踏雪而归的男子。

    “阿姐怎么在这儿?你不应该在贾府么。”萧展眸光微晃,首先看向程英嘤。

    “我向国公夫人告了假,回铺子一趟,特来审你。”程英嘤半开玩笑半正经,侧头道,“麻烦婆婆和阿巍把门窗都关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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