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银杏黄了枫叶红,雾濛濛的青山一脉,如浸透了水的墨迹,暗流却已经在孕育,教这满城霜秾风声鹤唳。

    民间都在传闻,上次贤王赵熙彻御赐一事,羽林卫已经查出了端倪,身为江南主的钱家却安静到诡异,各种流言甚嚣尘上,都说大抵和钱家逃不了干系。

    这日,已是夜深人静,钱府上方的灯火却亮得白惨惨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映出一张张各怀鬼胎的脸。

    注定了是一个不眠夜。羽林卫持刀缄默,杀意伺机,紧闭的房门里气氛压抑,门外跪的一圈官吏膝盖被霜冻浸了,也呼吸都不敢大了。

    房里只有三人。西周皇帝赵胤,继后刘蕙,江南主钱氏钱幕。

    赵胤将手里的一折密报扔到地上,重重的,刺响在夜色里格外惊瘆:“剑柄上的徽印代表钱家暗部,主刺杀,暗刑,密令。朕不认为朕那个还没弱冠的儿子,哪点惹上了钱家,值得钱家主动用暗部。

    语调是轻的,却因每个字咬得狠,蓄势的帝王之怒迫进。

    “钱家主!本宫自认为盛京待您钱家不差,您却为何要本宫皇儿的命?”刘蕙在旁边抹泪,蔻丹指攥得梨花木圈椅发白。

    钱幕跪在堂下,紫衣凝霜,绿瞳在昏昧的烛光下,微晃:“臣本意只是杨阿蛮……”

    “荒唐!”赵胤猛地打断,气得一张脸搅得发白,“且不说未来杨阁老的千金,你钱家如何就敢动得,便说钱家暗部明知怀阳护着杨阿蛮,你暗部也半点没收手,是打算拦路者死吧?这样的狠劲,若是发兵令晚了一步,只怕两个孩子都活不下来!”

    顿了顿,赵胤一阵急促的咳嗽,双目压了赤红,冷笑:“到时候和钱家暗部本意要谁的命,呵,关系大么?”

    钱幕深吸一口气,拜倒:“臣,无话可辩。臣,愿受责罚。还望陛下念在钱家累世功勋,莫牵连我钱家上下。”

    “罚?只怕朕还不够格。要知道在江南,朕的圣旨还不如钱家的一句话管用。”赵胤冷意愈浓,一字一顿,“这次怀阳差点牵连冤死,下一次,就是朕了吧?”

    “臣不敢!!!”

    惊心动魄的话,唬的钱幕扑通声行了大礼,房间外护卫的羽林卫也齐刷刷跪下,大逆之罪,血流成河,都在君王一念间也。

    “陛下息怒。”刘蕙也跪下,有些担忧的看了眼赵胤。按理说这种大罪立马就满族诛了,但面对的是屹立数百年的钱家,就还得衡量再三。

    毕竟帝宫换了几任主子,张三李四王麻子,江南却都是姓钱,是以盛京礼江南,没谁敢轻举妄动,大多的冲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退一步,大局为重。

    赵胤抚着胸口的闷气,端起手旁的汤药一饮而尽,思绪才冷静下来,虽然钱家暗杀杨阿蛮的原因他大概猜得到,但涉及到差点就没了命的儿子,他不打算光训训就揭篇。

    “钱家主已至而立之年,却未立妻,后宅只有一妾,是不是太过冷清了点?”赵胤意味深长的盯紧钱幕。

    “陛下明鉴。我钱家每任家主选拔,兄弟叔伯皆有资格,嫡出庶出甚至女子都可参选,故对当任家主传宗接代并无太苛要求。反而我钱家重君子之德,讲夫妻同体必同心。”钱幕心里咯噔一下,有不好的预感。

    刘蕙异样的笑笑:“这钱家还真是高风亮节,有古圣遗风也。所以钱家主久未立妻,是因为未寻着同心之人咯?”

    钱幕翡翠般的瞳仁有一霎暗影,沉默。

    赵胤眉间的寒意早已凝得发青,阴**:“那就好办了。若是钱家主能在十日之内立妻……”

    “陛下三思!”钱幕很不合规矩的打断,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慌乱,“我钱家祖训,夫妻同心不可妄立……”

    “是钱家的组训管用,还是朕,这个皇帝的话管用?”赵胤古怪的笑,指尖微抬,房间外的羽林卫瞬地刀剑出鞘。

    只要指尖落下,君王诏,诛无赦。

    杀意顿时凝成实质,腥风血雨伺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胆小的立马湿了裤子。

    几刻仿佛有数年那般漫长。霜风打得窗扇呼啦啦的,令人心惊,玉漏一滴一嗒,如鲠在喉,江南和盛京微妙的局面是否今晚打破,黑白立场的目光都掐了把冷汗。

    终于,堂下紫衫男子拜倒,浑身的力气仿佛抽尽了般,咚一声叩在釉砖地面上:“臣……领旨。”

    赵胤眉眼舒开,暗中也松了一口气:“很好。趁朕在江南休养之际,还能亲自喝你一杯喜酒,岂不是皆大欢喜?”

    “臣替钱家叩谢天恩。”钱幕低下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神情,只是声音有些沙哑,“只是选妻的方法,臣请求公开。公开举办一场琴棋书画的擢拔,江南女子皆可参选,夺得魁首者为臣妻。”

    “这样也不是不可?”刘蕙看向赵胤,示意,“圣人和本宫也正好凑场热闹,沾沾喜气添添欢欣,或许对圣人的病情也有利。”

    赵胤沉吟良久。并没觉得有甚破绽,反而这种公开也让钱家无法拒绝,不管最后选出来是谁,母猪也得送入洞房去。

    “甚好。此次擢拔朕和皇后也会出席,算是为未来的钱家主母撑个场子。”赵胤得逞的冷笑,高呼一声,“屋外的中书舍人,拟旨罢。”

    众人刷刷跪倒,缩回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以为柳暗花明,却不知腥风血雨,原来在这儿等着。

    拟旨,这桩姻缘便是赐婚,如今板上钉钉,最后若有任何偏移,便是抗旨不遵,帝宫能拿到最冠冕堂皇的动刀子的理由。

    况且,最后选出来的是谁,里面权力的博弈又岂是一场风花雪月那么简单,总之,接下来的十天,整个江南都会风雨不息了。

    “臣这便回去让钱家上下准备,主母擢选会在第十日举行,臣恭迎陛下和娘娘。”钱幕再拜,便跪安离去,背影有点不稳,脚步踉跄的撞进夜色里。

    刘蕙看了赵胤一眼,小心翼翼的道:“立妻,陛下真打算就放过钱幕了?他毕竟差点要了怀阳的命,是不是太过宽恕了?”

    “皇后,你知道钱家暗部是怎么追上了容巍的么?”赵胤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百姓。百姓们在看到暗部的徽印后,连是非都不过问,就帮着暗部行事。”

    顿了顿,赵胤面色凝重,长叹:“让朕网开一面的,不是钱幕,而是民心啊。江南的民心,朕不得不退。”

    “可若钱幕选到良妻,还算我们给他送好处了?”刘蕙蹙眉。

    赵胤眉梢一挑:“谁说的?吩咐下去,让杨功选一个得力的族女参选,不,是一定要赢选。”

    “杨功即将入京为官,为我天家之臣……原来陛下这一招,叫做釜底抽薪!”刘蕙眼睛一亮,敛裙跪倒大呼圣明。

    赵胤幽幽一笑:“釜底抽薪?不,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话说这厢,离开上房的钱幕走在夜色里,没有执灯,身影好似融在了黑暗里,绿瞳晦不见底。

    失魂落魄的脚步吓到了过路的奴仆,要不是还认得那一袭紫衫,差点就要尖叫见鬼了。

    男子也没说去哪儿,仿佛身子自己知道动似的,沿着霜降的小径,踩着萧瑟的黄竹叶,穿过大半个繁花锦绣的园子,来到一处偏僻的小苑。

    小苑还未熄灯。想来听闻今晚帝宫对钱府的审问,所有人都惴惴不安,今日为王明日寇,谁都无法安眠的。

    “谁?”听到院里的脚步声,灯火愈亮了几分,程英嘤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个影子剪在绿纱窗上。

    “是我。”紫衫驻足。没有进屋,也没有敲门,就站在院里,站在窗边,看着倒映在纱纸上的剪影。

    屋里凝滞了片刻。然后是披衣和穿鞋的微响:“先生?圣人那边出结果了?先生可周全?”

    钱幕轻轻一笑:“小十三不请先生进来坐坐么?好冷啊,十月的晚上,骨头都要冻僵了。”

    “先生饶过。孤男寡女的,夜已深,怕是不妥当。”程英嘤回绝,带了歉意,却没有迟疑。

    “也对。”钱幕点点头,声音沙哑到不行,“……小十三,圣人的意思是,饶恕可,但我必须十日内立妻。公开擢选的圣旨马上就会下来。”

    程英嘤有片刻的沉默。那一瞬心绪微有波澜,但只是很短的片刻,就化为了真心的恭喜:“立妻?这是好事啊。先生已至而立之年,是该有一位称心人了。”

    钱幕浑身一抖。夜色真的太凉,冻得他脸刷的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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