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不管,贤不管,菩萨也不管。你又是谁,能管得了呢?”路荣咧咧嘴,苦笑。

    “凭我是……”那张潦草的脸自己也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是从泛黄的时光中,重新提炼出日光映亮瞳仁的日子,然后深吸一口气,应出自己的名字。

    “薛,高,雁。”

    路荣忽的跪倒,血泪从眼角滚落。

    他记得。无论江山是哪一家的王,这片江山上的每一个人都记得。

    男子背上那柄弓依然光芒雪亮。绯衣银弓状元郎,东周乱世如晦,有一支箭刺穿冷雾,箭尖鲜血绽放,便是太阳。

    这般的儿郎啊,曾经就是百姓心中的——

    天道。

    五月,雨晴梅子肥,杏花燕子飞。帝宫却被一层阴云笼罩。

    皇帝赵胤呕血晕倒后,太医署就没睡个好觉。继后刘蕙终日啼泣,贤王赵熙彻一知半解的安慰也没用。

    寝宫。十二重纱帘垂下,龙榻上明黄色的身影蜷在锦缎里,曾经威严如山的帝王似乎缩小了一号,蔫蔫的紧闭着眼,面色泛红。

    榻边十几名太医跪在金砖地面上,商量着药方子,眉头紧锁,金丝屏风后坐着刘蕙,呜呜咽咽拭着泪,堂中长身玉立赵熙行,面色拧得发青。

    “为什么父皇患疾,本殿如今才知?之前太医署有心隐瞒,活腻了么!”赵熙行一字一顿,寒气迸裂。

    太医们吓得脊背发麻。刷刷拜倒一片,哀嚎请罪:“殿下恕罪!非臣等隐瞒,而是臣等也不知情啊!按例的请平安脉,圣人已经拒了月余了!想来是有心隐瞒,臣等也无办法啊!”

    赵熙行点点头,目光往金丝屏风后一扫,刘蕙和赵熙彻头盖骨一凉,同时出声:“怀阳/本宫也不知情!”

    “荒唐!堂堂西周天子,身患恶疾,阖宫竟无一人知晓!!文武百官都眼瞎了么!!!”

    赵熙行猛地大喝,脸上寒气如霜,寝宫内顿如数九寒冬,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

    都说天子一怒浮屠千里,西周人却说,圣人一怒连浮屠都得灭了。

    寝宫内外鸦雀无声。所有人头都不敢抬,低气压恍若凝成实质,五月的日光照进来,半点温度也没。

    忽的,一抹清音飘来:“奴才知道。是奴才有意隐瞒。那日也是急了,无意中喊了出来,才让圣人之疾阖宫皆知。”

    宫门打开,赵熙行看向走进来的女子,冷笑:“罗霞姑姑,龙体安康竟敢隐瞒……本殿看在你与父皇旧识份上,可以将诛九族减为三族。”

    “怕是要让殿下失望了。就算殿下想诛九族,奴才也没有九族来让您诛的。”罗霞微凉的笑,跪下,请安。

    于是宫中所有目光都凝到她身上。如刺,各怀鬼胎刀刀都能她割成碎片,太医署目压怒火,把被骂的委屈全泼在女子身上,金丝屏后的刘蕙蹭蹭几步冲到跟前,颤抖的指着罗霞鼻尖,声泪俱下。

    “区区一个奴才,竟敢隐瞒皇帝病情?!反了,真是反了,于国于君,这都是大罪!谁给你的胆子?!陛下真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么!!”

    众矢之的。天子专属的羽林卫刀出鞘,刀光已经逼近了女子的咽喉。宫人们看女子的目光,也如看一个死人。

    然而罗霞只是淡淡跪着,半个字不辩的低头,将脆弱的脖颈暴露在了刀锋下,意料之中的,来了,就没给自己退路。

    “奴才确实隐瞒,有罪。请殿下和娘娘责罚,奴才绝无怨言。”

    “那就好办了。”赵熙行咬了咬牙关,没有任何怜悯和迟疑,阴阴一字,“杀。”

    羽林卫的刀锋转瞬而去,眼看着就要血溅三尺,御榻上明黄色的身影微微一动,虚弱的声音响起:“……住手。”

    赵熙行一愣。旋即大喜,扑通跪倒在地,膝行到榻前,抖着音儿道:“父,父皇……您醒了?”

    太医署诸官立马拥到御榻前,又是开方子又是把脉,挤成一团。刘蕙喜极而泣,赵熙彻也奔到榻前,又哭又笑的喊父皇。

    赵胤醒了。虽然面色苍白,但气息均匀,说话也有了中气。

    阖宫愁云一消而散。欢笑和惊喜如融化的饴糖蔓延开,将帝宫泡在了金黄里。

    而赵胤睁眼,便被这金黄刺得挡了眼,自嘲的笑笑:“多好的日光啊,五月了……怎么像从地狱里走了一遭呢。”

    “陛下逢凶化吉,自有上天庇佑,阎王岂是敢收真龙天子的。”刘蕙拉住赵胤的手,盈盈抹泪。

    赵胤笑,目光穿过层层叠叠围上来的宫人,落在跪着请罪的罗霞身上:“起来吧。朕,赦尔无罪。隐瞒一事是朕授意,与旁人无关。”

    赵熙行微惊。却还是多看了罗霞几眼,谨遵圣旨,刘蕙则脸色有些异样,目光灵巧的在罗霞和赵胤中间一转。

    “看来陛下对罗霞姑姑看重,不如趁此就让她长伴君侧,伺候陛下吧。”刘蕙掩唇巧笑。

    罗霞一惊。才起身又慌忙跪下,连道“皇后折煞奴才”,赵胤却有片刻沉默,眸底千万种波澜涌现,最后定格在一抹平静上。

    “此女本是东宫姑姑,不过是忠心聪慧,才得朕重托。”赵胤看向赵熙行,冷淡的挑眉,“东宫的人,朕可不敢要。”

    “儿臣不敢!若是父皇青睐此女,儿臣立马把她调去御殿!”赵熙行还没为父亲苏醒高兴到半刻,就又一个激灵,浑身如坠冰窖。

    “不敢?朕若是晚半刻醒来,此女的脑袋就滚在地上了。”赵胤冷笑,当着阖宫面儿,对赵熙行没有丝毫好脸色。

    于是欢笑声戛然而止。寝宫重新被冷雾笼罩,宫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心里暗自为东宫叫冤。

    赵熙行静静的跪着,脊梁挺直,不辩解,也没有求饶,依旧风平浪静的好风度,却只让赵胤瞧得更不顺眼。

    于是赵胤干脆将火洒在太医身上。从被窝里伸出脚,咚,踢在太医首席身上:“听好了!此事不许宣扬!对外就说老子偶染风寒,歇歇也就好了!若有半个字传变了样,老子教你们好看!”

    太医首席扑倒在地,来不及扶正乌纱帽,就吓得匍匐领旨。实则心里嘀咕,圣人总招前朝太医署首席,那个酒疯子孙老头来瞧病,他连圣疾的病因都不知道,想传也没得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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