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进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中年儒生正傲然立在厅门口。

    “老弟,那位是夫子第八十三代玄孙代孝儒,陛下见了他都要称先生,你可千万不要开罪了他。”旁边廖东临提醒道。

    钱进不置可否,继续与那几名女子商量联络及裁衣的细节。好不容易抓到几位买家,不把她们几位的银子赚到手,怎能对得起他和蚕娘这几天的劳苦。

    那代孝儒见自己一番说辞居然一点回音都没有,一张老脸不由得涨成猪肝色。他抬脚跨过门槛,径直朝厅内走来。众书生见状,自动分开一条道来。

    “未出阁的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却出来抛头露面,真是不知廉耻。”那代孝儒行至那几名女子跟前直接发难。

    这几名女子都是大户人家出身,眼下她们被人骂成不知廉耻,这对于女子来说简直是诛心之言,有面皮薄的眼泪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转。旁边有书生与那几位女子相熟,本欲出言维护,却忌惮代孝儒身份了得,最后都选择了沉默。

    钱进正与那几名女子聊到关键处,却被这代孝儒打断,不免有些火大。他转过脸来骂道:“哪里冒出来的叫驴,想要叫唤也不看看地方。”

    陈国的每一位读书人启蒙第一件事便是拜夫子。那代孝儒作为夫子后人,可以说是圣人学说的代言人,地位何其尊崇,却不想今日居然被人骂成叫驴。此时,他满脸通红,双眼圆瞪,眼看就要发作。

    钱进却早已换上一副笑脸,上前扶住那代孝儒的手臂道:“哎哟,不知是先生驾临,请恕我无礼之罪。”

    代孝儒听得钱进告罪,心中怒火稍微平抑。

    有好事之人本以为一场好戏就要上演,哪知道刚刚闻到点火-药味就已偃旗息鼓,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代孝儒抚了抚他那缕美髯,淡然说道:“恕你不知之罪。不过,你才得了状元,须自重身份。大庭广众之下与这些闺阁女子琢磨这些裙钗之物,实在是有失体面。”

    钱进也不回应他这番话,只问道:“先生用过饭否?”

    “尚不曾用饭……”

    钱进又摸了摸代孝儒身上那身绸布长衫,笑道:“先生身上这件衣衫做工倒是精细,这用料也很考究啊。”

    “都是陛下赏赐之物……”

    “敢问先生的母亲健在?”

    “……虽已八十高龄,但身体也还健朗。”

    代孝儒虽然被钱进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问得疑惑,但为了气度仍是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钱进听完,抚掌笑道:“先生乃当代大儒,我辈自然是高山仰止。起先还以为先生是石头缝里面蹦出来的,今天才知先生也是父母生养,也要吃喝拉撒。受教了。”

    代孝儒先前的火气本来就未全消,谁料钱进一番虚与委蛇之后,又将他骂成“石头里面蹦出来的”。此时,他已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正要发作之时,一声古筝如一缕春风拂过众人心头,似泉水叮咚,带着缕淡淡忧伤,又似古刹梵音,庄-严肃穆。只听了半曲,众人心中便如畅饮甘泉,将那烦闷之意一扫而空。就连那代孝儒此刻也是凝神聆听,听到精彩处还忍不住点头称赞。

    钱进循声望去,却见厅中高台的珠帘之后隐约有一白衣女子在弹奏。

    一曲终了,众人尚在回味。一道银铃般的女子声音自珠帘之后传出:“适才小女子见代先生怒发冲冠,便奏了一曲《菩提清心咒》。不知代先生现在心情平复否?”

    代孝儒拱手道:“居士高雅,所奏之曲更如天籁。想来我的心境还是不够坚定,若非居士指引,鄙人差点就犯了‘嗔’戒了。”

    钱进扯了扯旁边王拂生的衣袖,奇道:“雅阁居士是名女子?”

    那王拂生一副你才知道的表情,却也碍于状元郎的面子,只说了一句:“确实如此。雅阁居士在京中久负盛名,写的一首好诗,弹的一手好曲,但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钱进“哦”了一声。

    这时,珠帘后的那名女子继续说道:“既如此,那便请先生入座吧。诸位……也请入座吧。”

    一番谦让之后,那代孝儒便在首席坐了。钱进本想继续在靠门那桌混着,碍于众人礼让,便只得领蚕娘二人在那次首位坐了。其他人等也依次就座。

    两名侍女将那珠帘拉开。高台之上,一名身着白衣的曼妙女子正端坐一架古筝之前。虽然她身量婀娜,眉目清秀,却以纱巾覆面,因此也瞧不太真切。

    白衣女子笑道:“诸位都是文雅之人,还请原谅小女子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如今江南的杨梅熟了,小女子不才,斗胆请诸位雅士一同前来品鉴。若是这些俗物能够引出众位大家的好诗,本居士脸上也有光。”

    代孝儒是夫子后人,又是当代大儒,这第一首诗是没人与他争的。只见他沉吟一番,便起身冲高抬处抱了一拳,吟道:“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众人连忙称赞“好诗”“好句”。

    钱进对作诗兴趣欠乏,这会正端着玻璃杯细细品鉴桌上那瓶西域葡萄酒。这酒有点红酒的味道,颜色发红,味道甘甜。不一会儿,他便已经干掉半瓶,还连声称赞“好酒”“好酒”。

    喝到畅快处,忽然感觉背后有人用手指捅他,于是想起蚕娘和李良都没喝过这酒,便倒了一杯回头递将过去,却见蚕娘在给他一个劲的使眼色。

    钱进回头一看,原来众人都在望着自己。

    这诗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开场几首都是让给有身份的人来作。刚刚代孝儒已经献诗,轮到自己这个状元了。可自从上次他在居庸关给皇帝吟诗之后,心里便留下了阴影,抄袭古人多了总归会露出马脚,还不如不作。于是笑道:“诸位仁兄,我是个俗人,对诗文是一窍不通。你们自便。”

    说罢,他便将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脸上已经有些微醺的感觉。

    众人不免有些鄙夷,一个状元郎不会作诗谁信呐。

    这时,代孝儒身后一青衫儒士走出,冲钱进抱了一拳,便高声说道:“鄙人方仕,师从中原大家梅若亭。斗胆请新科状元赋诗一首。”

    钱进回了一礼,说道:“恕孤陋寡闻,未曾听过。”

    不远处廖东临见状,急忙跑到钱进身边坐下,低声耳语道:“老弟,这梅若亭是中原理学大家,门生遍布陈国,你切莫得罪于他,否则对你日后官场行走极为不利。”

    钱进听了笑而不语。自从准备格这官场之道后,他每天最头疼的便是背诵理学。现如今科举都考完了,那些书本也早已被他一把火烧了。

    那方仕听得钱进言语之中有轻视之意,虽有怒意,但碍于雅阁居士面子,便强忍着没有发作。此时,距方仕邀诗已经过去小半会,众人见钱进并无反应,便有许多人等窃窃私语。

    一名白衣文士起身走到钱进跟前,低声说道:“钱侍讲,鄙人范无病,师从江南心学大师李道阳。这中原学派平素压我江南学派一头。您是新科状元,又是江南人士,若是在这诗会上被比下去了,我们江南学子也是面上无光啊。”

    钱进听了这话,猛灌了一口葡萄酒,又觉得不过瘾,便索性将那酒瓶也操在手中。只见他脚步有些虚浮的跺至厅中,冲高台上行了一礼,说道:“居士姐姐,承蒙款待……我有些话说。”

    白衣女子微微皱眉,说道:“新科状元请讲便是,小女子洗耳恭听。”

    钱进转身,扫视了一眼众人,笑道:“作诗吗……我是不会的。”

    众人皆以为有惊人之语,没想到钱进坦言自己不会作诗,一时间席间嘘声一片。

    钱进哈哈一笑,又灌了口酒,拍着胸脯说道:“可是我知道月亮上有什么,地底下有什么。”

    代孝儒起身笑道:“古人有诗为证: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众人都知道月亮上有广寒宫,何需你多此一言?至于那地底,妇人都知道那里是阴曹地府。”

    “那我问你,你可曾去过?”

    “不曾去得……”

    钱进哈哈一笑,说道:“适才听先生吟诗,小子突然想到:若是哪天鞑子犯边,不若请先生于阵前吟诗一首,敌兵自退也……”

    代孝儒听了勃然大怒,他本欲起身争辩,却突觉胸口发紧,一口老血就此喷了出来。这已经是今日他第三次被钱进气到,已经有些急火攻心了。

    众人慌忙来救。一番折腾之下,那代孝儒方才缓过气来。

    钱进望着众人,便有些索然无味。可笑这些人每日坐井观天,却还在这里附庸风雅。他不由有些想念起恩师杨应和了,只有和杨师论道之时,他才会有心旷神怡之感。

    他摇了摇头,冲台上告了个罪,便走回席间。众目睽睽之下,他冲蚕娘行了一标准的弯腰礼,然后牵着她的小手自厅中走出。

    蚕娘知道自家老爷心情不好,便有些恼恨这些在座之人。恰好前几天钱进教的“猫步速成法”已经小成,她便用猫步在毯子上走了起来,姿态好不优雅,惹得众人都行注目礼。

    到了厅外,钱进拍了拍李良的头,问道:“给先生和香香带了吃的吗?”

    李良拍了拍鼓鼓的袋子,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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