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三面环山,苕溪河慢悠悠自东而西绕过临安城,流入钱塘江,成了临安百姓出城的要道。

    裴家大宅就建在城东的小梅巷。依山而建的房舍错落有致,占据了整个小梅巷。而从苕溪河引入,自裴家大宅后院蜿蜒而下,汇入苕溪码头的那条小河,则被临安城的百姓称为小梅溪。又因这小梅溪是城里唯一一条通往码头还能走船的河,待过了城中的府衙和州学,河道两边就开始河房林立、小贩云集,虽比不上城西的长兴街满是商铺的繁荣,却也有着不输城西长兴街的热闹。

    夏日的早上,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空气中弥漫的是草木和露珠的清新。

    郁棠戴白色的绢花,穿了件素色的夏布襦裙,扶着母亲穿过小梅溪两旁的河房。

    小梅巷还遥遥无期,额头上已经冒出汗来。

    她拿出雪青色杭绸素帕擦了擦汗,这才后知后觉朝母亲陈氏望去。

    见她也汗湿了鬓角,忙递了帕子过去,低声道:“姆妈,您也擦擦汗吧!”

    陈氏摇了摇头,掏出了自己的帕子擦了汗,赞了她一声“乖”,道:“你不用管姆妈,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走在他们前面的郁文不免有些抱怨:“我说雇顶轿子,你说对死者不敬。你这身子骨好不容易养好了一点,可别折腾得又倒下了。要我说,你就不应该来。我带着阿棠过来就行了。”

    陈氏瘦瘦高高的,面色青白,常年的病弱让她精致的眉眼看上去总带着三分雨中梨花般的楚楚可怜。她笑着安抚郁文:“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关心我。我会量力而行,不让你和阿棠担心的。裴家老太爷于我有大恩,我若是身体好,应该三步一叩地去庙里祈求菩萨保佑他老人家早登极乐才是,这样不疼不痒地走去给他老人家敬炷香,不过是欺他老人家慈悲为怀,偷懒罢了。”说到这里,她眼神都变得黯淡起来。

    自从知道裴家老太爷的死讯,陈氏心里就不得劲。

    郁棠忙宽慰母亲:“姆妈,您也说裴家老太爷慈悲为怀,他不会计较这些的。以后我们有机会了,再去庙里给裴家老太爷祈福。”

    陈氏点了点头。

    郁文叮嘱母女俩:“裴家家大业大,三支虽然分了家却没有分宗。裴家老太爷那一支住在东路,裴家的祠堂也在东路。但裴家老太爷停灵,要来奠拜的人太多了,就停在了中路正门偏厅里。男宾就在偏厅里上香,女宾在东路另设了两处敬香的地方。一处是那些亲戚故交家的女眷,一处是像我们这样的乡邻。你们进去的时候记得要跟着管事的婆子们走,别走错了地方。”

    三日小殓之后,灵堂开始对乡邻们开放。

    郁文因陈氏看病和裴家有些交集,又是秀才身份,提前去问候了一声,这些日子都在裴家帮忙,今日才带着妻女去祭拜裴家老太爷。

    陈氏还没有见过这么大阵势的丧事,心里有些惴惴,忐忑地应了一声。

    郁棠虽然两世为人,却被李家拘在内宅后院,出来一趟总是偷偷摸摸的,也没有经过这样的阵势,但她觉得自己好歹在李家被磋磨了那些年,遇强则强,就算是出了什么错,不涉及到利益,裴家应该还是很大度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好了,倒不是十分担心。

    或许是因为临安城受裴家恩惠的人很多,今天又是裴家开放灵堂的第一天,一路走过来,小梅溪旁有很多小贩都没有开张,逛的人也不多,等走到县学的时候,她发现县学居然没有开课,还挂了块白幡。

    郁文叹道:“县学里的这些廪生秀才若是没有裴家老太爷的资助,怎么会隔几年就出个举人,如今裴家老太爷去了,裴家也不知道是谁当家,大家心里都很不安,多半人都怕是无心读书……”

    陈氏听了道:“你不会也信了鲁信的鬼话吧?越过长房让三房当家?这可是要出事的?”

    就是朝廷,也是立嫡立长。

    郁文犹豫了半晌,悄声道:“若是有这样的传言也不稀奇。大老爷壮年病逝,两个儿子都未及冠,之前也没有接触过裴家的庶务……”

    陈氏辩道:“这家里不是还有管事的吗?谁天生就会?只要愿意学就成!”

    郁文迟疑道:“可我听那些人议论,裴家的两位少爷亲舅家,二老爷从小就不通数数……说不定这才是有流言传出来的缘故。”

    只是这样一来,裴家不免会起事端。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若是内部出了纷争,再大的树也有可能哄然倒下。

    郁文和陈氏不约而同都沉默下来。

    郁棠看着气氛不太好,笑着凑趣道:“阿爹,裴家住的地方为什么叫小梅巷?小梅巷连株梅花都没有,也没有与梅有关系的东西。”

    这个问题她前世就想问了。

    只是一直找不到人问。

    郁文笑道:“你当然看不到。我也是上次听佟掌柜说的。说是裴家老祖宗带着家人来临安避世时,发现了一株野生梅树,就在那株梅树旁建房而居,取了名叫小梅巷。不过是裴家人丁兴旺,慢慢地向外扩建,那株老梅早已归属于内宅之中,寻常的客人难以一见而已。倒是这小梅巷的名字留下来了。”

    一家三口不紧不慢地爬着坡,到了裴家。

    大门外白茫茫一片。

    世仆穿梭期间,忙而不乱。

    见到郁文,有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打招呼:“郁老爷来了,请偏厅坐。”

    郁文忙指了指陈氏和郁棠:“拙妻和小女,受了老太爷大恩,无论如何也要来给老太爷磕个头,敬炷香。”

    这样的人太多了。

    那管事客气地给陈氏和郁棠行礼,喊了个披麻戴孝的管事婆子过来,让她带着陈氏和郁棠去拜祭裴老太爷。

    陈氏和郁棠客气一番,跟着那婆子住(往)东边走。

    郁棠这才有功夫打量裴家的大宅。

    不愧是盘踞临安城的庞然大物,在这山多地少的临安城里却有个最少也能停二十几辆马车的庭院,庭院旁的树多是也有合抱粗,枝叶繁茂,树冠如伞,迎客松更是比人还高,虬结的丫枝盘旋着伸出去,没有两丈也有三尺。随势而上的回廊绿瓦红栏,顶上绘着蓝绿色的图案,柱子上全裹着白绫,两旁葱绿的树木间全缀着碗口大的白绢花。

    这得多少银子!

    郁棠在心里咋舌。

    接着发现了更奇怪的事。

    这一路上,她没有看到一朵除了白色之外任何一个其他颜色的花朵。

    富贵人家都很喜欢种一些寓意着多子多福、瓜瓞绵绵的花树,特别是这个季节,正是石榴、枣树开花的时节,不要说这些花树了,就是如木槿、紫薇、月季这样常见的花树也没有看见。

    郁棠脚步微滞,仔细打量着回廊旁伸枝杈的树木。

    一直注意着来宾的婆子立刻就发现了异样,她也慢下脚步,温声道:“小娘子在看什么呢?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陈氏也困惑地回过头来。

    郁棠忙收回目光,向前几步赶上了陈氏,怕那婆子误会她窥视内宅,少了教养,解释道:“我看着这树像是石榴树,却又没有开花……”

    那婆子一愣。

    许是怕郁棠误会裴家的石榴树不开花,想了想,道:“原是开花的,这不是老太爷去了吗?家里的几位老爷、少爷看着不舒服,就让剪了去。”

    居然是这个理由。

    郁棠愕然。

    陈氏也很意外,道:“全都剪了去吗?”

    裴家一看就面积很大,花木也种得多,这要是全都剪了,得花多少人力啊!

    那婆子估计是深受其害,闻言苦笑道:“谁说不是!自三老爷嫌弃花开得太艳起,整整两天,三大总管又要忙着治丧,又要忙着指使人剪花树,我们上上下下的跟着,手都要抬不起来了。”

    “真是辛苦你们了!”陈氏同情地道,“忙过这阵子就好了。”

    大概是陈氏说话十分的真诚,语气放缓的时候又带着几分无人能及的温柔,那婆子仔细地打量了陈氏几眼,竟然道:“我夫家姓计,大家都称我一声计大娘。您有什么事,可以让人来跟我说一声。”

    能被称一声“大娘”的,可不是普通有体面的仆妇,多半是服侍了裴家几代的世仆不说,还可能是精明强干,被哪一房主子依重,管着一方事务的婆子。

    陈氏客客气气地称了一声“计大娘”。

    郁棠心里却如翻江倒海。

    陈氏听不出来,她却听出来了。

    不喜欢红花的是三老爷,忙着治丧和指使人剪花树的是三大总管,那大总管和二总管在干什么呢?

    裴家难道真的像鲁信说的那样,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已改弦更张,重新排序了吗?

    她不动声色,一派天真,童话童语地套计大娘的话:“裴家不愧是临安城之首。大总管就有三个。那一般的管事有几个?我阿爹认识佟掌柜。我阿爹说佟掌柜的学问很好,很厉害。那佟掌柜是你们府上的管事还是大总管呢?”

    计大娘听着目光都变得温和起来,道:“佟掌柜是我亲家翁。”

    也就是说,计大娘的女儿嫁给了小佟掌柜。

    “哎呀,这可真是巧!”郁棠和陈氏齐齐低低惊呼,郁棠更是绘声绘声地把她怎么认识佟家父子的过程讲给计大娘听,把小佟掌柜好好地夸奖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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