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东西……不太对啊。”梅清双手捧着一块八寸端砚,微微摇了摇头。

    这块端砚乃是端正的一方太史砚形,在窗口光线的照射下,细腻的紫色石肌纹理中反映出点点细芒。

    对面的青年消瘦书生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急急地说道:“不会吧……梅兄,您再看看?我找几位先生看过,都说没问题啊。”

    梅清缓缓地将那块端砚放在木匣之中,却并未将木盖盖上,端起一旁的茶杯啜了一口,又复将茶杯置于砚旁。幽凉的砚石被茶气一薰,立时其上凝结出密密麻麻的大小雾珠来,更显得色泽沉润。

    梅清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清秀,两只眼睛朗然有光。两道长眉间,一颗朱砂小痣,更显得其人秀逸不凡。

    梅清略略沉吟,这才说道:“子玉兄,你这块端砚确是端溪水坑,这个并没有问题。本朝以来,下岩北壁已然绝迹,水岩老坑,已然是端砚中的极品。何况这块砚面上,满布天青,更难得的,是用整块七寸石肉雕就。所谓‘七寸为珍,八寸为宝’。这块端砚为上品佳石,是确然无疑的。”

    对面的消瘦书生相貌清秀,只是双眼细长,两边颧骨略高,使得面相看来多了几分刻薄之态。他听了梅清之话,苍白的脸色未见好转,反增疑容道:“那梅兄您说这东西不对,是指什么?”

    书生身侧一位富态中年人也不由面露不解之色。只见他头戴方巾,身着元色直裰,留着短短的胡须,面色中自然流露着几分平和之气。虽然此时尚在春天,天气颇为凉爽,此人手中却持着一件纸扇,不断摇动。看来他对此砚,也颇为认同,但素来知道梅清言出必中,因此并未言,只是双目注视着梅清手中端砚,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来。

    “唉,问题却在这只眼上。”梅清手指在砚额上一只石眼上拂过。这只石眼足有径寸大小,圆洁纯正,瞳子炯炯有神,正是端砚中最可人的了哥眼。

    “端砚四大名品,青花、天青、冻与白,皆是下墨极佳的名品,这石眼虽然靓丽,但于下墨并无益处,因此古人并不看重。但近年来世人只重其表,反倒以石眼为最可贵,一只石眼,往往便值天价。虽说舍本逐末,但世风如此,也无需梅清置喙。子玉兄这块砚,若说价值,倒有一半在这石眼之上了。”

    对面的二人听了,都连连点头。

    梅清叹息一声道:“问题便是,这只石眼,却是后来人工镶嵌上去的!”

    书生倏然站起,复觉自己太过于激动,苍白的脸上略带上了几分红晕,连忙坐下道:“石眼也能镶嵌,此事……怎么可能?”

    中年人猛盯了几眼那方砚上石眼,也有些疑虑地道:“梅兄此说,有何根据?”说罢似乎觉得怀疑的口气有些不太客气,连忙又补充道:“在下也知道梅兄必无虚言,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不得不请教了。”

    梅清笑道:“王兄何需客气。”沉吟了一下,这才说道:“水坑端溪石,虽然也多有石眼,但如这眼睛这般大小圆正的,并不多见。只要细审石色、石质便知,这只石眼,并非老坑石眼,而是梅花坑的。”

    看对面二人睁大眼睛看向石砚,梅清解释道:“所谓梅花坑,亦是端溪旧坑。其石虽然粗糙不堪为砚,但其上多有佳眼,尤其以典水所出典水梅花坑石为最。便有那等妙手,将梅花坑的石眼挖下来,嵌于水岩老坑的石砚之上,充作有眼水坑端砚,谋取高价。只是典水梅花石眼虽然佳妙,但其石色毕竟与水坑有异,细心查看,不难分辨。”

    对面二人认真查看石色,果然觉石眼周边与砚体石色有异。

    梅清继续说道:“何况端石之上,亦有纹理。二位兄台若仔细看也可看出,那石眼纹理方向,与砚堂纹理方向略有不同。此乃镶嵌石眼的又一明证了。”

    书生看了又看,果然如梅清所说一般,不由气得满面通红,恨恨骂道:“那南蛮子!竟然骗我!却是可恶!”喃喃又不知说了什么,才浑身无力,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哦?”一边的中年人插言道:“子玉这砚可是花了大价钱的么?”

    书生恨恨地道:“这砚是我用一件前朝梅道人的《渔父图》真迹换来的。这次可是亏大了。”

    所谓梅道人,便是指“元四家”中吴镇。吴镇最喜作《渔父图》,因其画名远著,在其生前便价值不菲。而今明朝立国已近百年,收藏之风大盛。一件吴镇真迹的价格,少说也需白银数百两之多。若真是其精品之作,便再多的银钱,也难寻见。

    梅清与中年人对视一眼,均未再言语。

    三人所在乃是一间小茶馆中,规模虽然不大,收拾得甚是整洁。此时天色尚早,除了他们这一桌外,屋中一排排的茶桌空荡荡的,再无他人,茶博士也靠在门口有些打不起精神来,整个茶馆内显得有些冷清。

    梅清年纪虽然不大,但在这京城的古玩行里也算颇有名声了。他出道不过几年,就因几次大场合中显示出不凡的眼力而名声雀起。古玩行当里,不论资历深浅,全看眼力高低。因他眼力足,又兼眉间一点朱砂痣,本来字又称为三清,因此圈中相熟的,便为他起了一个“梅三眼”的绰号。有些朋友半开玩笑地称之为“三爷”,久之倒成了他的通称了。

    对面的消瘦书生,名叫李玫,字子玉,苏州人士。前几年赴京赶考未中,也未回乡,便在这夫子庙附近住了下来。只因他画得一笔好画,尤其善仿前朝山水大家之作,因此倒也不愁生计。

    那富态中年人,则是本地一位员外,姓王名籀,字师古。前些年也曾进过学的。只是因为家道殷实,外放一任后便未再出仕。因性喜收集金石,故与梅清等人颇多往来。

    听李玫说是用一件梅道人的《渔父图》换来的,梅清二人均不由想到,以李玫的身家,哪里买得到梅道人吴镇的真迹。只怕便是他自己精仿之作,亦未可知。

    三人便换过话题,又谈些圈中新闻。

    渐渐地又有客人进来。这些客人显然都是熟客,先是一一与三人打过招呼,闲聊几句,这才分别到各自固定的位置落坐。茶博士也精神起来,大声招呼着客人的名字,穿插往来为客人沏茶送水。茶香伴着袅袅的水汽蒸腾,杯声起落,小小的茶馆中逐渐热闹起来。

    “疤儿刘今儿怎么还没来呢?以往他来得倒是最早的。”王师古圆脸上有些惊讶之色,手中的白折扇不住地摇动。

    李玫有些不屑地说道:“那家伙神神秘秘的,哪知道他有些什么事情。”

    二人所说的疤儿刘,就是每日与三人一桌的一位茶馆常客。他们四人,都因喜好收藏,因此日日在此饮茶,共论些趣闻。疤儿刘如其名,本姓刘。只是来历颇为神秘,名字均不为人所知,也不知他住在哪里,为何营生。因他脸上似曾受伤,满布疤痕,故人都唤他“疤儿刘”。

    疤儿刘每天早早地都到这茶馆来泡着,只是因为形容丑恶,故不管三冬立夏,总以一个大斗笠遮面。众人因此也都不大喜他,少有搭言。只是去年时,偶然一次王师古得了一件汝窑的瓷罐,心中却又拿不准,便请梅清过眼。这汝窑存世极少,梅清一时也难以断定。一旁的疤儿刘却出言,道那罐非是汝窑之物,却是北宋官窑之物,更点破其中关窍,说得一清二楚。

    北宋名窑,是为“汝官哥均定”五窑最为出色。汝、官二窑,形态本来相似,存世量又极少,若非久浸其中,确是难以辨认。疤儿刘露了这一手,登时压倒众人。因此梅清等三人,便不以其形容为忤,每日坐了一桌相谈,成了茶友。

    平素四人中,倒是疤儿刘来得最早。今天不知为何,三人都也到了,却还未见其踪影。

    梅清皱着眉头道:“刘爷平时身体看着就不太好,昨儿我闻他咳嗽几声,莫要落了风寒才好。”

    正在此时,却闻茶馆门外一个清脆地声音道:“梅爷、王爷和李秀才在么?”

    三人急回头时,却是一个十三四的小厮正在门中伸进头来打探。这小厮生得喜眉笑眼的,周身上下一身粗布衣裳,却是干干净净。手中拎着一个大竹篮子,上边用一块粗织的蓝布盖着。梅清看着面熟,认得是平素在街上卖棋子烧饼的,名叫迟哥,便挥手让他过来。李玫却脸有不豫之色。

    这迟哥家中贫寒,父亲早已亡故,只靠他老娘,众人唤作迟婆子的,每日里做些个小烧饼,到街上卖了换几个铜钱度日。好在迟哥年纪虽然小,倒是很懂事,为人又伶俐,很会讨人喜欢,因此他的烧饼倒也不愁卖。梅清便时常买上几个,充作早点。

    坐中三人倒也都认得他。只是李玫平日以举人自居,听人叫他秀才就不高兴,为此经常向他人解释二的不同之处。此番听了迟哥唤他秀才,心中便又有些不满。

    “迟哥,你不去卖你的烧饼,找我们几个做什么事?”王师古摇着扇子,皱眉问道。

    “问三位爷安。不是小的捣乱,乃是那位疤子刘大爷叫小的来的。说是身体有些不太稳妥,请三位到他住处,有些事要相求。”迟哥笑嘻嘻地道。

    一闻迟哥这话,梅清三人不由对视一眼。按说三人与那疤儿刘,也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既然疤儿刘身体不好,请他们三位帮忙,想来他家中,是没有什么亲人了。

    “相识就是缘,既然疤儿刘开了这个口,左右无事,咱们哥三个便走一趟吧。能帮一把,也就帮一把。”王师古右手扇子“刷”地一收,看着二人说道。

    梅清无可无不可,李玫面色似有不豫,只是嘴唇歙动两下,也没有再说什么。三人会过茶钱,便随了迟哥,向外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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