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纳修士临终之时,曾告诉赛戈莱纳有六个仇人:英格兰的豹王子奥斯特豪特、波兰四凶,还有一个就是塞壬琴姬艾比黛拉。赛戈莱纳生平只见过一次艾比黛拉,当时他还只是个懵懂孩子,对她的容貌甚么的全然不记得,只对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印象。

    此时这自称阿曼达的阿拉伯舞姬乍一开言,他脑中印象霎时无比清晰,胸中心脏骤然收紧,几乎要挣破胸腔而出,心中大为惊疑,再仔细去看,那舞姬动作无不与心中形象印证。他千想万想,也未想到自己的大仇人竟在这种场合出现。倘若换在数月之前,赛戈莱纳必然会不管不顾,挥拳便上;自从经过摩尔多瓦和贝尔格莱德一番历练,他已知道世事多险,牵涉繁杂,往往需要思虑良多,先谋而后动,当下强行压下怒气,暗暗观察周围动静。

    阿穆尔事先已用言语逼住前辈高手,于是只有年轻一代才好下场。这次赌斗干系重大,倘若输了手,老公爵的独子便要去安条克作人质,这贝尔格莱德的安危就不好说了。年轻高手们虽跃跃欲试,考虑到这层利害,都不敢轻易造次。

    阿穆尔说道:“既是赌斗,便该有个规矩。你们若是来车轮战,只怕任谁也受不了。不如以三战为限,只要艾曼达输掉一场,就算你们胜。”他这话说得貌似让给了对手一个大便宜,骨子里却蔑视的紧,明摆了说欧罗巴的习武之人不济事。

    亚诺什听得心头大怒,正欲上前,却被卡皮斯特拉诺按住肩膀。卡皮斯特拉诺道:“少爷莫冲动,那奥斯曼使者胸有成竹,显然早有成算。这个阿拉伯舞姬绝非俗手,你不知虚实贸然下场,万一有甚么闪失,岂不伤了你父亲的威名。”亚诺什道:“敌人到贝尔格莱德挑衅,我父亲年事已高,我这作儿子的不服其劳,只等别人相助,传出去更教人讪笑。”卡皮斯特拉诺还是那一副苦容道:“少爷不必如此心急,且先派别人去探一下深浅,你再去不迟。”亚诺什素知这位托钵僧人足智多谋,精于计算,一切以实利出发,从不掺以情感,便勉强按捺住心情。

    这时一人高叫道:“就让我来会会这异教的女人!”众人俱四下张望,看究竟是谁拔得这一头筹,却见一个年轻骑士从厅外大步迈进来。这人二十出头,深目高鼻,体格十分健硕,白底罩衫上画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偏十字。

    这人走到厅中,略使一礼,大声道:“我乃是来自马林堡的条顿骑士团骑士约翰荣金根,恳请贝尔格莱德公爵准许我与她决斗。”他意大利语不够纯熟,带着普鲁士口音。老公爵略有惊讶,转头去望条顿骑士团的副团长康拉德。康拉德面露苦笑,微微点头,算是应允了。这约翰荣金根是他带来参与寿宴的,虽在骑士团内等级不高,身份却非同一般,根本是个听调不听宣的主儿。

    荣金根把腰间拔出一把亮可鉴眉的阔剑,对艾曼达喝道:“兀那妇人,今日有我条顿武士在此,你还敢造次,当真胆子不小。”艾曼达葱指勾连,换了个扭臀的诱惑姿势,浅浅媚笑道:“听阁下姓名,莫非与条顿大团长有甚么关系?”

    荣金根没料到一个阿拉伯舞姬竟还知道这些,先自愣了愣,大声道:“不错!前代大团长普拉顿荣金根便是我父亲!!”

    他幼年失牯,父亲普拉顿荣金根早在耶历一千四百一十年便战死在坦能堡。那一战条顿骑士团被波兰-立陶宛联军打的大败亏输,从此局势每况愈下,内外交困。荣金根立志继承父志,复兴骑士团,这一次公爵寿宴,他便缠着康拉德,要来结识江湖人士。

    适才荣金根一见奥斯曼人公然挑衅,却无人应合,便存了心思,觉得这是个扬名立万的大好良机。倘若打败那阿拉伯舞姬,江湖称誉自不消说,还能让贝尔格莱德欠下大大一个人情,于日后复兴骑士团大有帮助。

    艾曼达道:“小女子虽远在中亚,却也听过荣金根大团长的威名,据说他家传的条顿骑枪法,挑翻整个普鲁士也寻不找一个对手。”荣金根顿觉面上有光,得意道:“这里场地狭窄,耍不起条顿骑枪,教你见识一下立窝尼亚剑法,也是好的。”

    寒暄既毕,荣金根一摆阔剑,叫道:“我曾发下骑士誓言,不对女子儿童出手,你先进招罢!”艾曼达娇笑道:“那奴家便不客气了。”话音刚落,她倩影一晃,已欺近了荣金根面门。荣金根顿觉一阵馨香扑鼻,慌忙朝后退去,手里阔剑使了一招“堡门自闭”,反封回来。艾曼达咯咯脆笑,一对脚系铜铃的细足在敌人周围飞速旋转,如舞圆旋,铃声霎时间四面皆响,让荣金根无所适从,只得紧守门户。

    条顿骑士团当年攻下普鲁士,与立窝尼亚的宝剑骑士团合兵一处,马战用枪,步战用剑,从此条顿骑枪法与立窝尼亚剑法便成了骑士团两大武功。立窝尼亚地处蛮荒,剑法走的是狠戾凶暴一路,尽是割喉、剜心、切腹、刺眼的残酷招数。荣金根有心要在众人面前立名,不敢使出太狠毒的杀手,剑上威力顿减。

    艾曼达还是不停旋转,手上圆镯不知甚么质地,与荣金根的阔剑屡屡相磕,发出金石脆响。荣金根与她过了数十招,却连裙边都摸不到,耳边不住听到叮铛铃声,眼前全是嗖嗖闪过的黄裙条纹,凸胸耸臀,不由自主随着她的步调转了起来,几十圈下来,不禁头晕脑涨,脚步轻浮。

    赛戈莱纳心中一震,认出她所用的分明是斐迪庇第斯缩地步法,回想隐者曾提及艾曼达接替了凯瑟琳在塔罗血盟中的“月亮之位”,她与那可怕的隐者果然有勾结。如此算来,她与自己可真是有新仇旧恨了。

    这时忽听荣金根大吼一声,双手高高举起阔剑,作势要劈。这本是立窝尼亚剑法中的第五式,名叫“力劈金牛”,双手握剑自上而下猛然劈来,就连黄牛也能一裂为二。条顿阔剑质地极重,他猛然举高,重心上移,加之本来头就晕得厉害,这一下子双脚立时踉跄起来,左右摇摆了几步,竟站立不住,重重摔倒在地上。

    有几个仆役急忙过去搀扶,还未及碰触到,他突地身子蜷缩,从口中呕出许多黄绿液体来,显然是晕得不轻,无力再战。三名教授这一次倒不再争论,一致说道:“这一场,是艾曼达小姐获胜。”

    艾曼达未动一指,便打败了条顿骑士团的高手,全场一片哗然。他们虽知这女人绝不简单,但却没料到荣金根好歹也是青年一代中的佼佼者,竟败的如此之惨。副团长康拉德面如死灰,手里葡萄酒杯几乎端不住,这一次条顿骑士团可栽的不轻,对他们的窘境可谓是雪上加霜,心中不禁埋怨荣金根何苦趟这一回的浑水。普罗文扎诺心想,刚才那女人莫非是扮猪吃老虎,故意躲不过自己那一掷?他面上却不动声色。

    阿穆尔见到贝尔格莱德的人个个神色严峻,大为得意,搀起艾曼达的玉臂道:“承蒙诸位相让,侥幸胜得第一场。欧罗巴敬重女性的礼节,我等真是钦佩不已。”艾曼达脸上却无喜无怒,还是那一副浅浅的妩媚笑容,气不涌出,面不更色。

    众人听了阿穆尔语带讥讽,心中俱是大怒,气势却不及刚才。见到阿拉伯舞姬的精妙功夫,许多跃跃欲试的人便打起了退堂鼓,就是自信手段了得的青年侠客,亦要三思,不敢轻易下场。阿穆尔道:“那么下一位是谁,请快快上前吧。”

    罗慕路斯在普罗文扎诺身后犹豫再三,躬身去问老师:“我欲出战,您看如何。”普罗文扎诺不置可否,忽听到对面的加布里埃拉嬷嬷朗声道:“老身推举一人,可以与这位舞姬斗上一斗。”罗慕路斯与赛戈莱纳俱是一惊,他们都以为这位老嬷嬷要推荐自己。罗慕路斯一路上护送贝居因会,颇得嬷嬷赏识,在此危难之时嬷嬷想到自己,倒也顺理成章,比自己老师推举更为合适;赛戈莱纳也是一般心思,自己修习双蛇箴言的事情,只有嬷嬷知道,前去救场合情合理。

    于是两人身子同时朝前倾了倾,只待嬷嬷叫出名字,便跳入场内。不料嬷嬷眯起眼睛,缓缓道:“就让我的弟子艾瑟尔,来领教奥斯曼土耳其的绝学。”

    这一下子全场轰动,贝居因会在欧罗巴武林地位极尊,加布里埃拉嬷嬷更被誉为是欧罗巴五大高手之一,她**出来的弟子,哪里还会有错?罗慕路斯与赛戈莱纳又是同时一怔,不知嬷嬷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艾瑟尔他们都是见过的,人虽善良可爱,却冒失的紧,让她下场对敌,岂不是如同儿戏一般?

    亚诺什也是眉头转忧,这一场赌斗关系到自己与贝尔格莱德安危,艾瑟尔刚才下马车的时候都几乎跌倒,更不要说临场对敌了。但碍着加布里埃拉嬷嬷的面子,他不好当面驳回,只好暗暗心想反正还有最后一场,我须得亲自出手了。

    这时艾瑟尔已经起身走到大厅中央,赛戈莱纳见她还是那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忍不住偷偷问嬷嬷道:“艾曼达并非俗手,艾瑟尔姊妹能打得过么?”嬷嬷微微一笑道:“我自有分数,你且看。”赛戈莱纳道:“有件事我须得跟嬷嬷您说。艾瑟尔姊妹一会儿无论胜败,我今日都要去跟那个艾曼达决一死战。”嬷嬷眉头一挑道:“怎么?她与你有仇?”赛戈莱纳道:“当日围攻我父亲与老师的,其中就有她一个。”嬷嬷道:“可我看她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莫非认错人了?”赛戈莱纳恨恨道:“许是吃了甚么丹药,但她的声音我是绝计忘不了的!”嬷嬷拍膝喟叹:“想不到竟教你在这种场合碰到了仇人,真是天数使然。不过你且先忍一忍,看情势如何。倘若被罗慕路斯他们认出来,少不得要费一番唇舌,徒增混乱罢了。”赛戈莱纳道:“自然听嬷嬷的,只是今日必有一战!哪怕她们退出贝尔格莱德,我也会追将过去。”嬷嬷见他眼中杀机陡升,只得道:“老身也不好阻你,只是谨记天主有好生之德。”赛戈莱纳低头道:“是。”随即坐了回去,恰好与亚诺什四目相接。后者连忙把视线移开,表情颇不自然。

    那边厢艾瑟尔已经走到场中,匆匆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艾曼达见眼前这小姑娘一袭修女装束,相貌不过十八,怯生生有如雏鸡,抿嘴笑道:“这位妹妹,看你青春年少,怎会去作了那存天理、灭人欲的修女?”艾瑟尔涨红脸道:“修女侍奉天主,乃是天大的福气,怎可以说的如此不堪。”

    艾曼达扭动身躯,娇声道:“上帝又不能夜夜伴枕暖席,空闱寂寞也没个人抚慰,岂不辜负了这一身天赐的好身体?妹妹你天生丽质,被这一身衣服埋没便太可惜了。”

    艾瑟尔听她的露骨挑拨,更为窘迫,加布里埃拉嬷嬷在一旁高声喝道:“不要听那妖女胡言乱语,乱了心神!”艾瑟尔听到老师呼喊,心中少定,艾曼达又道:“莫要听那老女人的话,她守了一世贞节,心智已经扭曲,最见不得别人卿卿我我。”

    艾瑟尔娇叱一声:“不要说我老师坏话!”说完左掌四指并拢,扬在胸前,右手横在右腰间,掌心朝上,表情微微浮起圣洁神情,一扫天真,俨然一副圣母神态。这是圣母玛丽亚万福神功的起手式,乃是圣母当日怀抱婴儿基督,向天祈祷的手势。艾曼达咯咯一笑,故伎重演,双足一错,依然在她身边来回飞转。

    只是艾瑟尔并非荣金根,她视舞姬若无物,口中默念圣母玫瑰经文,双臂缓缓在身前摆动。说来也怪,她明明动作极慢,掌风却如圣母慈心,无处不在,艾曼达数次想冲入圈中,却寻不到破绽,只得在外围继续游走。她们一个搔首弄姿,妖冶动人,一个宝相**,慈悲为怀,对比极其鲜明。艾瑟尔本是女子,艾曼达那一身媚功便没了用武之地。

    赛戈莱纳拍拍自己脑袋,他可从未曾想到,艾瑟尔平日里娇娇怯怯,一经动手却似换了一个人,法度严谨,一丝不乱,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圣女气质。他耳目敏锐,听到厅外围观者啧啧称赞道:“到底是贝居因会的高徒!老嬷嬷**出来的弟子,岂是那女人能及的?”他一听之下,突然想到甚么,却又难以明晰。

    艾曼达此时依然转个不停,艾瑟尔却以不变应为变,在中心岿然不动,两人竟似是个水磨盘。艾曼达心中暗暗有些焦躁,她见这小妮子守御严密,自己每变一招,她的手势便随之转圜,露一藏十,这一双粉嫩肉掌里不知有多少后招,哪里敢贸然上前。两人开打以来,一直游走试探,甚至不曾真正交手。

    围观的群雄不明其妙,纷纷嚷道:“你绕来绕去,莫非是当自己是驴子么?”一人叫道:“与一个小姑娘也打得如此畏缩,早早认输罢了!”又一人道:“贝居因会是基督正统,岂是你们这些蛮子所能打败的?”只有那美第奇家族的吉格罗笑咪咪地擎着酒杯,悠然自得,两眼一时不离两位美女。

    艾曼达既然身居“银月”之位,自然有些门道。她见光凭斐迪庇第斯缩地步法难以奏效,身形一晃,突然从抹胸里取出一支娥默刺,化圆为线,疾刺艾瑟尔面门。众人一阵惊呼,艾瑟尔却不慌不乱,双臂忽地舒展开来大幅摆动,宽袖随之呼扇,如两片羽翼拍打一般,说不出地圣洁高雅。艾曼达惊觉有绵软内力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裹住刺锋,让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阿穆尔惊道:“天使通臂拳?她怎会……”他说到一半,看到加布里埃拉嬷嬷面露得色,心中大恨道:“竟着了这老东西的道儿!”

    当日圣母感孕,有告喜天使拍打羽翼,从天而降,告诉她处子受灵之事。后人为纪念这一圣事,遂有了一门拳法,名唤天使通臂拳。这拳法要旨在于双臂交相摆动,长袖若天使羽翼翻飞状,藉此鼓动内力,不必伤人便能钳制敌手行动,以显圣母慈悲,与马太福音中的“圣训止戈”类似,是贝居因会一门极精深的功夫。阿穆尔没料到艾瑟尔小小年纪,竟就已经修成了这门绝学,无怪嬷嬷胸有成竹。

    艾曼达亦非庸手,一见对方内力纷涌,当即舍了娥默刺,十指如钩抓向艾瑟尔。她指甲上浸满毒液,只要对方稍稍接招,便会中毒。艾瑟尔没想到她居然苦苦相逼,双眼睁得大大,十分不解,手上兀自应接不暇。两位女子翩然互攻了十几招,但见缎带轻甩,素袖翻飞,艾瑟尔运起天使通臂拳,只用手肘与袖边与之拆解,一双手掌却不曾沾到半点毒液,内力扇动,把艾曼达的攻势封了个十足十。

    场上众人均大大松了一口气,如今贝居因会的弟子占了优势,可保无虞了。艾曼达缠战了几招,忽然“哎呀”娇叫,整个人软软倒向艾瑟尔怀中,这一倒无招无势,背后空门大露,竟似是真的倒地不起。倘若是寻常招式,艾瑟尔便会直接拆掉,可这一摔倒真真切切,她反倒不知所措,非但不趁机抢攻,反而下意识地去伸手去扶。

    她双手扶住艾曼达手臂的一霎,这舞姬突然手臂借势,如蛇般缠上艾瑟尔,刁手若蛇头,赫然是银月神功里的克里奥佩特拉葬送!原来艾曼达见她有数次毙敌良机却都未施杀手,便知小姑娘心存慈惠,不欲伤人,便有了一个险中求胜的主意。她假意摔倒,赌这个小修女不来抢攻,反而会来搀扶,届时暴起发难,任她甚么天使通臂也来不及了。

    一切正如她所料,一击偷袭得手,艾瑟尔右肩登时被蛇头咬中,少女嘤咛一声,脚下踉跄,朝后面沉沉倒去。艾曼达乘机抢攻,众人只道这舞姬轻功甚好,没想到用起外家拳脚也毫不逊色,瞬间已攻出五拳三腿,俱对准了艾瑟尔的周身要害。

    这时一股雄浑内力悄无声息地飘至两人中间。艾曼达急忙收住拳脚,朝后连连退了七步,这才勉强站住,体内已经是四液翻涌,真气乱走。阿穆尔这时大声道:“加布里埃拉嬷嬷,您插手公平决斗,未免太过偏袒了罢?”

    这时众人方知,那一道内力是加布里埃拉嬷嬷所发。她距离两人有十几步远,仅凭着一袖扇动,就迫退了艾曼达,同样是天使通臂拳,她使出来的威力与艾瑟尔真是霄壤之别。嬷嬷冷冷道:“倘若是公平决斗,为何要用毒?”阿穆尔道:“适才我们只约定赌斗,却没说甚么可用,甚么不可用。拳脚是本事,用毒如何不是本事?”

    赛戈莱纳跳起来扶住艾瑟尔,见她双目微闭,嘴唇泛紫,当下也顾不得避嫌,双手运力扯开她的修女素袍,露出圆润肩头。她肩头上有两点伤口,状如蛇牙留下的印记,伤口周围已然红肿,正是克里奥佩特拉葬送的标记。赛戈莱纳见过博格丹用这一招,知道它剧毒无比,当即从怀里抄出一枚博格丹送的盖伦三灵丹,捏开下颌送入她口中,又俯身去吸她伤口中的毒液。

    好在艾曼达的指甲不是真的毒牙,毒液侵入尚浅。倘若是凯瑟琳或者博格丹用这一招,恐怕艾瑟尔早就毒发身亡。加布里埃拉嬷嬷见他救了爱徒性命,好生感激,连忙走过去又喂了她一枚告喜三圣丸,然后按住手腕转了一圈黄道周天,见她体内真气无恙,这才放下心来。亚诺什见状,吩咐几名女侍准备出一间敞净上房,把艾瑟尔搀扶过去,又叫了一名医生去看护。

    那边三位法学教授还在争论不休。卢瑟教授道:“既然早有契约,又不曾经划定范围,委实不好说她违规。”卡尔松教授道:“甚么契约,不过是口头协议罢了,要件不全,可以从权处置。”梅瑟教授气得满面涨红道:“上帝与该隐立约,只不过在眉心一点,你也要说他要件不全么?”卢瑟教授道:“法学尚理性,与神学不同,莫要混为一谈。”卡尔松教授得意道:“若是民法刑法,我还自谦逊你们三分,若说到商法,谁能比伦巴底《封建法典》更加完备呢?”

    三个人争议了半天,不得要领。厅下群雄其实也在议论纷纷,有人说决斗时用毒委实卑劣,也有人说本来就是以一敌三的车轮战,人家用毒也没甚么。条顿骑士团副团长康拉德力主后议,他自存了心思,如果连大名鼎鼎的贝居因会也输掉此战,那刚才荣金根的败北也就不算甚么了。

    阿穆尔笑道:“这板上钉钉的事,何须议论。贝尔格莱德公爵名声赫赫,可不能耍混赖账呐。”

    老公爵没料到己方居然两败,倘若再有一败,自己独子便得去安条克作人质,不由得面上浮起几丝为难。卡皮斯特拉诺此时凑到他身旁,悄声道:“眼下的局势,断不可让少爷上场。我去多派人手,倘若我方输了,就一拥而入,拿下那三个使者和舞姬。有这许多江湖好手在场,他们绝逃不掉的。”老公爵大皱眉头:“如此一来,我岂不成了违背骑士七德的无信之人,不可不可。”卡皮斯特拉诺道:“此事您只作不知情,一切都是我一力承担。”老公爵毅然道:“不可!我素以诚信立身,若失信于人,以后怎好自夸是白盾骑士?我匈雅提一族可不能因此蒙羞。”

    卡皮斯特拉诺还要说甚么,老公爵推开他,上前一步朗声道:“这第二战便算你们胜了。”阿穆尔颌首道:“不愧是顽石公爵,果然言而有信。艾曼达也不必休息,你们快快决定第三个人选罢!”他看了眼亚诺什,笑道:“哦,亚诺什少爷,你不妨便趁这时候去收拾一下行囊的好。”

    既然老公爵发话,别人也不好再说甚么,只有那三个教授还在争论,只是没人去理就是。亚诺什听了阿穆尔的挑衅言辞,心中怒甚,喝令旁边小厮去抬标枪来,他决意亲自上阵,用家传的一十三路罗马标枪来对付这阿拉伯舞姬。卡皮斯特拉诺走过来按住他手掌道:“少爷莫要轻举妄动,那舞姬的厉害你也见着了,可有八成胜算么?”亚诺什肃然道:“就算只有一成胜算,也要拼上一拼。此事与我干系重大,岂能教别人担此责任?”卡皮斯特拉诺道:“少爷心意我实在知道,但既然有更好的人选,何必冒此风险。”

    这时普罗文扎诺微抬右手,招呼罗慕路斯过来说道:“你去准备一下,准备上场。”罗慕路斯倒犹豫了几分,此时上场,颇有些趁人之危的嫌疑。但是师命难违,他也只得暗运内力,调节呼吸。萝丝玛丽被赛戈莱纳打过一掌,至今未愈,气息软软地说道:“师姐,你看大师兄能打败那女人么?”切丽从鼻子中冷冷哼出一声,不屑一顾道:“那女人算什么,怎会是大师兄的对手。”萝丝玛丽道:“可是贝居因会的那个姊姊也败退下来。”切丽道:“那是她学艺不精,须怪不得旁人。”他们一路护送贝居因会来贝尔格莱德,切丽见无论师傅、师兄都对艾瑟尔颇为尊敬,心中一直不忿,这时见她当众吃了大亏,颇有些幸灾乐祸。

    罗慕路斯略作调息,举步走到场中,正待说话,忽听旁边一人大声道:“这第三战,便让我来与你较量一下!”罗慕路斯没想到还有人抢他的先,回头急视,却看到一个头戴宽檐风帽的瘦弱少年站了出来。他认出这人一直坐在加布里埃拉嬷嬷身旁,刚才还用巧妙手法救治了艾瑟尔,却没想到就是前几日与他在礼拜堂前大战一番的那个小盗贼。当时正值黑夜,他对赛戈莱纳的相貌其实印象不甚深刻。

    阿穆尔打量了赛戈莱纳一番,哈哈一乐:“欧罗巴真的无人了,怎么尽派些妇孺上阵。”普罗文扎诺眉头一皱,心想刚才贝居因会已保举了嬷嬷你的弟子,结果仍旧落败,怎好又派人来。加布里埃拉嬷嬷见普罗文扎诺表情不睦,知道他怀有不满,便说道:“这一位少侠是托钵僧团之人,只是与老身同行,却不是贝居因会的部属。”卡皮斯特拉诺听到托钵僧团的名字,眼神一凛,但他生性谨慎,没有多说什么。

    厅外群雄见这第三战居然出现了两个竞争者,无不大感有趣。罗慕路斯双手略抬,对赛戈莱纳道:“这位小兄弟,这一战关乎贝尔格莱德存亡与亚诺什少爷安危,须得万全之策,慎之又慎,请让与我罢。若小兄弟不介意,我可择日与你切磋。”他乃是西门福音首徒,如此谦折已是极给面子,切丽便瞪眼道:“师兄何必与他客气,一锤砸开便是了。”

    赛戈莱纳也冲罗慕路斯一施礼道:“兄台大名,我是知道的。只是这一战,我却不能让与他人。”他故意改换了腔调说起法语,仓促间罗慕路斯也联想不到那操着意大利语的小贼。

    阿穆尔见两人互不相让,便捋起胡子,眯眼缓缓道:“既然你们争执不下,不妨就让艾曼达来决定好了。”艾曼达眼波流转,从罗慕路斯看到赛戈莱纳,又从赛戈莱纳扫回罗慕路斯,半晌方柔声道:“一个浓眉大眼,品相端正;一个眉目清秀,惹人怜爱,哎呀呀,真教人家好难抉择呢。”众人均想:“这是挑选敌手,又不是选择夫婿。”

    罗慕路斯还要出言劝说,赛戈莱纳索性大声道:“诸位可听好了,这一位舞姬可不是甚么阿拉伯名门的淑女,却是波希米亚人艾比黛拉,外号叫塞壬琴姬,如今是塔罗血盟的‘月亮’。”

    他几句话把艾比黛拉老底抖出来,通过穹顶隆隆传去四下,听者无不耸然变色。他们见艾比黛拉风骚入骨,原本也不相信是甚么阿拉伯名门处女。但‘塞壬琴姬’与‘塔罗血盟’这两个名字,却着实令人骇异。塞壬琴姬传说以音律魅惑俊俏男子,诱而杀之,是有名的狠角色;而塔罗血盟是炼金邪士里的魁首门派,更为欧罗巴武林正道人士所不耻。

    饶是艾比黛拉机变过人,也没料到自己底细被这瘦小干枯的少年一口说破,连自己是血盟新晋的隐秘都说出来,花容为之一变。她勉强笑道:“你这孩子,怎么知道人家这许多事情?”赛戈莱纳冷笑道:“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哩。”

    她这么说,无异于承认赛戈莱纳所言非虚。罗慕路斯看了眼老师,眼神意味深长。塔罗血盟成员一直是宗教裁判所极力搜捕的异端,此时“月亮”近在眼前,普罗文扎诺又岂能坐视不理。卡皮斯特拉诺一见机会难得,有心搅乱赌斗,立时戟指道:“魔音塞壬,你危害中、东欧已久,今日还不受擒?”

    这时阿穆尔忽然仰天长笑道:“哈哈哈哈,原来基督徒说话都如同放屁一般!”老公爵听到这话,表情大是不快,按住腰间长剑喝道:“你在说甚么胡话?”阿穆尔道:“本来说好赌斗,双方都押了赌注。你们如今见到我方两胜,便想胡混过去抵赖,堂堂贝尔格莱德大公爵竟如此不讲信义,传出去真教江湖人士心寒呐。”

    老公爵“唰”拔出佩剑,掌心用力,那剑如刀切黄油般戳入石板,屹立不动。老公爵大声道:“老夫以此剑向上帝起誓,无论胜败,老夫保你们在贝尔格莱德平安无事!”群雄一见,俱都默然不语,有人觉得此举太过迂腐,不以为然,有人却暗暗赞叹老公爵的骑士节操。

    主家既然都如此发话,普罗文扎诺只得拿眼神止住罗慕路斯,让他静观其变。罗慕路斯见赛戈莱纳一口说破艾拉黛比的隐秘,一定深有渊源,也便不好与他争执,便收起钉头锤退到了一旁。

    艾拉黛比见赛戈莱纳径直走下场来,抬手道:“小鬼头,你还知道我甚么事情,不妨来说说看罢。”赛戈莱纳并不答话,稍稍抬高风帽,露出一双怒火满盈的碧蓝双眸。艾拉黛比微微讶道:“好漂亮的眸子,好似在哪里见过,过来让姐姐好好看……”

    她话未说完,一阵刚猛的拳风已然扑向面门,让她呼吸一窒,后半截话竟说不下去。艾比黛拉哪知这少年何以如此狂暴,甫一上来就用这种拼命的招式,连忙施展斐迪庇第斯缩地步法闪避。

    一想到丧父之仇,失师之殇皆是由这女人所起,赛戈莱纳的怒火便似疯如狂,他自出谷以来,还从不曾如此忿怒过,一身箴言真气飞速流转,上来就是直抒胸臆的奥卡姆真理拳,狂风骤雨般砸了过去。

    远远在人群里观望的比约齐“咦”了一声,只有他曾与赛戈莱纳的奥卡姆真理拳对过招,还被打凹了精钢的拳套,此时在这里突然见到这招,让他好生惊讶。比约齐想再凑近些看,围观的人却实在太多,根本挤不进去。人人都争相伸直了脖子,唯恐错过这一场好杀。

    赛戈莱纳在厅中尽情宣泄,一时间拳风四起。奥卡姆真理拳是意气之拳,心情愈是激荡,威力愈猛,此时四液调和,黄道诸宫通畅,四肢百骸汇流成源源不断的内力,化作无比强劲的拳劲涌向对手。艾拉黛比轻敌太甚,一上来便被这不要命的打法打懵了,根本不敢擢起锋锐,只用缩地步法往返闪避。只是厅内空间实在有限,敌手的拳势又猛烈如野火,所覆极广,根本避无可避。

    有数次艾拉黛比都险险被击中,全靠步法精妙才勉强躲开,闪得无比狼狈,再无前两场的潇洒飘逸。只逼得她云鬓纷乱,娇喘连连,就连抹胸的绸布也松松垮垮快掉下来。厅外群雄倒有一半人盯着她乱颤的酥胸,只盼那绸布再松些,再松些。

    厅内诸人自然不至如此猥琐,可也被赛戈莱纳这一连串的狂暴打法所震慑。普罗文扎诺和康拉德见多识广,认出这是希腊正教流传的奥卡姆真理拳,却从未见人施展得如此不留余地。普罗文扎诺白眉少立,看出这少年狂而不乱,一招一式都使得完全,听那拳拳破空的闷闷声响,可见内力犹在罗慕路斯之上,他不禁多看了加布里埃拉嬷嬷一眼,不知她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个人。

    加布里埃拉嬷嬷装作视若无睹,一面赞叹赛戈莱纳的功夫,一面却又觉得这孩子戾气有些太重,与信主之心有些相悖。至于罗慕路斯、切丽、萝丝玛丽、荣金根等一干小辈,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他们均是出身世家,又是名门正派,只知循序渐进,何曾见过这等没有章法的乱拳。

    赛戈莱纳攻了一阵,手腕突翻,由奥卡姆真理拳变成马太福音。这两套功法套路截然不同,艾比黛拉光顾着躲避直拳,对手突然变招,身体一时反应不及,被扫中了左肩,一股剧痛自双**星命点瞬时传至狮子、巨蟹、金牛等数宫,简直痛彻心肺。她一个趔趄,步法登时乱了起来。

    艾比黛拉想这孩子许是天生蛮力,内功却一定不行,便想趁搭手时渡去些内力,震断他心脉。不料她与赛戈莱纳双掌一对,自己的内力却似撞上君士坦丁的城墙,被撞了个粉碎不说,还惹来凶猛反噬,一下子搅得眼冒金星,筋酥骨软,胸前破绽大开。

    赛戈莱纳哪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化臂为杖,一记“眼中梁木”戳向艾比黛拉周身数个要害。这一招曾用在隐者身上,被他批评招法散漫,但艾拉黛比比起隐者差出数段,这一记“眼中梁木”幻化出百余只飞掌,已是志在必得,噗噗数下结结实实打在她身上。

    情急之下,艾比黛拉忍不住高声嚷道:“人家何曾得罪过你这孩子!?”赛戈莱纳情绪亢奋已极,双目血红,也顾不得一旁有人观看,猛地扯下风帽露出一头金发,厉声道:“七年之前,科德雷尼斯波山口围攻杜兰德子爵的事,你记不记得!”艾比黛拉双瞳猛地缩紧,表情抽搐:“你,你是……”赛戈莱纳大叫道:“不错!我就是当时那小男孩赛戈莱纳,今日特来为我父亲报仇!”

    他右拳紧攥,对准艾比黛拉胸口死命捣去。这一击贯注了他一身劲力,只要打中,一百个艾比黛拉也死了。艾比黛拉刚才已身中数掌,一身气血紊乱,休说用毒,就连格挡都无从作到。就在这时,她仰起头来,轻启朱唇道:“你可知道,其实杜兰德子爵尚在人世。”

    这轻轻一句话,听在赛戈莱纳耳朵里不啻晴天里一声炸雷。他进招然而止,怔在了原地。艾拉黛比侥幸逃过眼前的杀招,趁机调匀气息,她如今是强弩之末,已无再战之力。赛戈莱纳颤声道:“我父亲……他还活着?”

    艾拉黛比其实吃惊不比他小。七年之前,她明明亲眼所见,豹王子一掌把卡瓦纳修士和这小孩震下悬崖,连着《双蛇箴言》跌下去尸骨无存。他们也曾试着下去寻找,苦于地形实在太险,终于还是放弃。谁能想到七年以后这孩子非但还活着,且练了一身精妙功夫跑来贝尔格莱德生事。好在她机智过人,瞬时便恢复了镇定,慢慢撩起额前纷乱的长发,方才悠悠道:“若想知道你父亲下落,就莫要再来逼我。”

    赛戈莱纳怒道:“你若不说出个究竟,休怪我掌下无情!”艾比黛拉抿嘴一笑,嗔道:“我才不信哩。”赛戈莱纳虽然武功盖世,于驾驭人心一道却不及艾比黛拉远矣,她如今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窥到赛戈莱纳软肋,便把他吃的死死。艾比黛拉见赛戈莱纳气势已消,施施然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走回到阿穆尔身边,赛戈莱纳看着恼怒,却不敢向前,和刚才一往无前的气魄判若两人。自从卡瓦纳修士死后,赛戈莱纳只道自己再无亲人,这时陡然听到自己义父尚在人世,一时当真是惊喜交加,无暇去辨别真假,只盼她再多说一些。

    阿穆尔见艾拉黛比面色惨白,知道她这一战受创甚钜,便吩咐手下取来袍子与灵药与她。他走到场中,对老公爵深施一礼道:“这位少侠手段高明,我们败了。”

    他此言一出,无论厅内厅外,从老公爵以降众人都轰地长舒一口气。虽是三战才打败一个舞姬,颜面上不大好看,总算亚诺什不必远去安条克,算是免去了一场危机。他们不知其中渊源,只看到赛戈莱纳一顿乱拳打得艾拉黛比左支右绌,行将给她致命一击,却突然收手,放她回到使者身边,还道这位无名少年宅心任厚,纷纷赞道。加布里艾拉嬷嬷亦是连连点头,心想几乎错怪这孩子。

    老公爵站在台上,看了一眼亚诺什,面色转缓。三位教授起身道:“我等一致认为,贝尔格莱德胜得这一次赌斗,公证无误。”卢瑟教授道:“此处‘无误’拉丁文须用与格,方显客观,这是罗马体例,你们都讲错了。”卡尔松教授道:“莫要乱讲,只消意思明白,何必追究这些字眼。”卢瑟教授道:“法律文书,就得一丝不苟。”梅瑟教授道:“呸,竟短少了‘天主有灵,赐予公正’的句子,终究不成体统。”卡皮斯特拉诺怕他们没完没了,上前劝住,手臂轻展,每人嘴里多了个煮苹果,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刚才的一招一式普罗文扎诺俱都看在眼里,那招‘眼中梁木’虽是化杖为掌,又怎能逃得过他的眼力。他见这无名少年竟施展出了马太福音的功夫,眉头阴郁愈盛。罗慕路斯见老师如此脸色,俯身道:“老师,这个人我之前曾见过的。”

    普罗文扎诺“哦”了一声,问道:“在哪里?”罗慕路斯看赛戈莱纳已经退到加布里埃拉嬷嬷身旁,便压低声音道:“他就是三日之前,我们在礼拜堂前伏击的盗贼之一。”普罗文扎诺道:“你确定不曾看错?”罗慕路斯道:“小师妹萝丝玛丽当日曾经抵近刺伤了他,看的最是清楚,适才也是经她提醒,我才留意到。”

    普罗文扎诺唤来萝丝玛丽问道:“你大师兄说的,可是实情?”萝丝玛丽淡淡道:“正是,就算他化成灰,弟子也认得出来。”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毒,似是对那一掌耿耿于怀。普罗文扎诺摸摸下巴,奇道:“这人适才露出一手马太福音的路数,却是古怪。”罗慕路斯道:“当日我与他交手之时,他用的是一根木杖,用的也是马太福音。弟子问他从哪里学来的,他却笑而不答。”普罗文扎诺道:“不知这人如何与加布里埃拉嬷嬷混在一处,来历委实古怪。他既然会马太福音,一定与教廷有些渊源,不可轻易放过。”罗慕路斯又道:“那塔罗血盟的妖女,又该如何?”普罗文扎诺道:“既然公爵已许了他们安全,也不好出手,先顾好这边要紧。”

    他们师徒几人正暗自说着话,那边阿穆尔拂拂袖子,双手捧起盛着四叶三叶草的锦盒道:“我奥斯曼人一向言而有信。如今既然输了,便依着约定,奉上至宝四叶三叶草。恭祝公爵大人福寿延年,能再与我奥斯曼大军会猎于贝尔格莱德。”

    阿穆尔到了这时候,仍然不忘语带威胁,亚诺什这时却顾不得这些,他一个箭步过去代父亲接过锦盒,轻轻抚摩,心中欢喜无限。周围群雄也发出一阵欢呼,宴会气氛复炽。卡皮斯特拉诺作事细致,怕土耳其人下了毒在里面,立刻吩咐唤来一位医师,来验这叶子。

    老公爵对那几个土耳其人道:“我已为你们备下上座,不妨留下吃些酒菜。”阿穆尔交割罢了礼盒,拱手道:“公爵既然心意已坚,我等还须回复苏丹陛下,恕不能久留。”老公爵见好便收,也不再相留。阿穆尔又施一礼,与艾比黛拉与其余两名使者转身朝外走去。

    赛戈莱纳一见他们要走,飞步抢到他们面前,大声道:“我父亲究竟在哪里?”他此时神态象极一个急切的小孩子。艾比黛拉媚笑道:“想不到你如今生得这等俊俏,早知当时就该留下来给我养着哩。”赛戈莱纳强忍怒气道:“我父亲,他如今还活着么?”艾拉黛比道:“我此时倘若说出来,你便可痛下杀手,岂不冤枉?你若真想知道,便去英格兰约克郡的豹王子那里,到时候我才告诉你不迟。”

    艾比黛拉心细如发,她看赛戈莱纳武功卓绝,便猜出定与《双蛇箴言》大有关系。她这么一说,一来可保自己一时平安,不致引来这少年的杀手;二来可把赛戈莱纳引去豹王子那边,届时如能擒住,便有大大的好处,起码也可拖下豹王子进这趟浑水。

    说罢她一扯阿穆尔衣袖,一阵娇笑,几人扬长离去。赛戈莱纳不能阻拦,站在原地心中悲喜交加,一时呆怔怔不知该如何是好。加布里埃拉嬷嬷见他表情黯然,正欲上前宽慰,不料却有另外一个人先到了他身边。

    老公爵左手握着酒杯,右手携起他的手,笑呵呵道:“这位少侠真是英雄盖世,老夫还不曾见到如此勇猛的拳法,真可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呐。”他此时心情极好,此番打败了奥斯曼人的挑衅,儿子无须远离,而再组十字军援城之事也俨然成势,全是这少年的功劳。

    赛戈莱纳心绪烦乱,老公爵的话听在耳里恍若未闻。老公爵又道:“如今还未请教少侠的名姓?”赛戈莱纳喃喃道:“赛戈莱纳,赛戈莱纳杜兰德”。老公爵道:“哦,原来是法兰西人。”他高举赛戈莱纳右手在厅内走了一圈,大声道:“今日有赛戈莱纳少侠义出援手,挫敌锋锐,乃是我贝尔格莱德的英雄!”

    群雄适才见了赛戈莱纳的武勇,无不钦佩,此时听老公爵都如此评价,自然也是山呼英雄。比约齐在人群中看到这英雄竟是那偷东西的小贼,真是哭笑不得,又不好当众说破。那花花公子吉格罗在一旁搓了个响指,赞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那一百杜卡特金币,押得值了。”言谈中好似这次得胜全是他的功劳一般。他从腰间拿出一个钱囊,在桌子上分作三堆,嘴里念念有词:“这七十枚,送与小英雄赛戈莱纳;还有二十枚,送与贝居因会的艾瑟尔姊妹,也不知她如今伤势如何了;这最后十枚嘛……”他瞥了眼荣金根,笑嘻嘻道:“便给条顿骑士团的少年才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几枚在米兰多少能买身好的甲胄。”荣金根和康拉德听了这话,心中忿怒,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

    卡皮斯特拉诺走到公爵跟前,替他搀住赛戈莱纳,说:“公爵大人,四叶三叶草殊为难得。事不宜迟,您不如去后屋早些服用。我已着人验了毒性,不妨事。亚诺什已派人去取那虫了。前厅的事,暂时有我应付就是。”老公爵点点头,对赛戈莱纳道:“卡皮斯特拉诺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少侠你还应该算是老夫的救命恩人才是。老夫身患梅杜莎之泣,需要一草一虫来吊命。本来教皇垂赐,却被两个宵小盗走了三叶草。若非你慷然出手,只怕老夫就已是回天乏术呢。”

    赛戈莱纳听了,唯唯诺诺,不敢多话,心中只是苦笑。卡皮斯特拉诺对四周宾客说公爵回转更衣,稍后再来与大家敬酒。宾客们多是江湖豪客,原本也不喜欢这许多繁文缛节,听了修士的话,便高高兴兴畅饮起来,仆役们流水般地送上美酒,撤去空瓶,城堡内一时喧闹无比。

    亚诺什自引着父亲去了临接的小休息室内。待公爵走后,卡皮斯特拉诺依然是一副皮肉不动的冷峻表情,对赛戈莱纳道:“听贝居因会的嬷嬷说,少侠你也是托钵僧团的?”赛戈莱纳本想早早回到加布里埃拉嬷嬷的身旁,去探听艾瑟尔的安危,修士这时问起话来,他也不好不答,便简单回道:“正是,在下乃是圣方济会的弟子。”

    他说的含含糊糊,卡皮斯特拉诺“嗯”了一声,也不再追问。托钵僧团都是带艺投身,团中僧侣的武艺五花八门,是以卡皮斯特拉诺对赛戈莱纳的身手并无怀疑。他说道:“既然同是僧团中人,就该以弟兄相称。赛戈莱纳弟兄从外面来,可有僧团的讯息?”赛戈莱纳奇道:“阁下是贝尔格莱德的长老,竟不知么?”

    卡皮斯特拉诺长长叹道:“如今方济、多明我两会放着教难不救,却彼此纷争不休,倾轧不已,与坐视耶稣遇难的法利赛人又有甚么不同。我早已不问会务,一心专事城防。”赛戈莱纳赞道:“这才是正途。”卡皮斯特拉诺摇头道:“我有甚么能耐,只是尽心侍主罢了。贝尔格莱德关乎天下气运,此城一破,奥斯曼苏丹便可长驱而入,欧罗巴诸国一盘散沙,如何能挡得住异教的兵锋?”赛戈莱纳点头道:“我曾与他们打过交道,奥斯曼人确实跋扈凶悍。”他想到在摩尔多瓦之时与帕夏将军的决斗,奥斯曼军军容齐整,旗肃甲亮,确非疲沓的欧洲军队所能比拟。

    卡皮斯特拉诺道:“我数年之前只身来到此城,发誓穷己一生,要守住基督世界的最后一道关脉。可惜这么多年来,我四处奔走,积极响应的却极少,纵然偶有来援的骑士,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这次借公爵的寿宴,我原想多聚些十字军,若非赛戈莱纳弟兄你出手,怕是被奥斯曼人抢了风头。”赛戈莱纳引了圣经里的句子道:“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您也不必过于悲观,天主自有计划,不会轻易舍弃子民。”

    赛戈莱纳还欲说些甚么,忽然肩膀被人搭住,他回头去看,却见到吉格罗笑盈盈站在身后。吉格罗道:“这位朋友,你刚才,好生令我钦佩,特来相敬。”赛戈莱纳接过杯子,却道:“我不能喝酒。”吉格罗哈哈大笑,猛拍他肩膀,如同两人是积年的好友一般:“身为男子,岂能不擅饮酒。岂不闻酒神巴克斯曾说,救赎色里找,天国酒中寻?”赛戈莱纳心想巴克斯乃是罗马酒神,哪里会说救赎、天国这等基督教用语,多半是这厮信口胡说,便冷冷道:“公子这么说,可就渎神了。”

    吉格罗大不以为然,捋捋自己两撇小胡子道:“上帝造人,亦是分造了男女;诺亚是个酒鬼,却造了方舟。足见酒色二事,古已有之,谈不上渎神不渎。”他复贴近赛戈莱纳耳边,压低声音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少侠能否援手?”赛戈莱纳道:“是什么?”吉格罗道:“你与刚才那叫艾瑟尔的修女可熟?”赛戈莱纳道:“还好。”吉格罗喜道:“我闻贝居因会是不忌婚娶的,此间公爵的夫人,也曾是贝居因会的嬷嬷。艾瑟尔小姐生得花容月貌,我适才一见之下十分倾心,不知少侠你能否作个牵红线的丘比特,去与加布里埃拉嬷嬷说合说合?”

    赛戈莱纳没料到此人如此轻浮,他与艾瑟尔尚未正式见过面,就动了求婚的念头。吉格罗见他没作声,又道:“我美第奇家族财势雄厚,福气是享不完的,委屈不着艾瑟尔小姐。此事若成,少侠你便立下大功,美第奇家族最重勇士,你一定大受重用。”

    卡皮斯特拉诺见赛戈莱纳哭笑不得,便走过来截口道:“吉格罗少爷,令尊曾允诺拨济贝尔格莱德一笔款子,不如趁现在来交割一下如何?”伸手把他拦走,吉格罗心有不甘,还要挣扎,却见到一个白袍男子擦肩而过,径直去赛戈莱纳那里,他认出那是罗慕路斯,心中起疑:“莫非这家伙也看中了艾瑟尔,特意去提亲的?”

    罗慕路斯走到赛戈莱纳面前,郑重其事道:“这位少侠,家师请您移步相谈。”赛戈莱纳看他眼神似笑非笑,明白自己身份已被识破。略偏了偏视线,见到普罗文扎诺直勾勾盯着自己,目如鹰隼,不觉感到背如刺芒,情知是逃不过去了。

    赛戈莱纳还未想好如何回应,突然听那边休息室内一阵尖利惊呼。旋即木门“砰”地猛然被推开,亚诺什双目欲裂,直直扑向赛戈莱纳。他显然是方寸大乱,揪起赛戈莱纳衣襟暴喝道:“你们这些贼子!弄的好奸计!竟来下毒害我父亲!”

    注1:回目出自王安石《和王微之登高斋》,尾字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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