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赛戈莱纳与齐奥眼见卢修马库行将被杀,不及多想,自马后包裹掣出武器,撕开帐布冲帕夏将军刺去。帕夏将军久经沙场,此时猝然遇袭,虽慌不乱,把手中宽背马刀一抡,挡开齐奥剑势,身子朝旁边滚去。

    只是他纵然反应迅捷,大腿还是中了赛戈莱纳一杖,一时痛至骨髓。赛戈莱纳双拳负伤,又使不惯剑,就把卡瓦纳修士的栗木杖带在身边。

    两人已存了必杀之心,一击不中之下,后招又发。齐奥使出斯文托维特矛诀,赛戈莱纳运起马太福音,攻势凛冽连绵。帕夏将军在地毯上连连滚动,体面尽失,却仍逃不出这二人的杀招范围。这下横生惊变,大帐里的侍卫和几个阿雷贝俱都愣在那里。卢修马库本以为自己必死,耳边忽然传来兵器铿锵之声,睁开眼来,恰好看到那冒充使者的金发小子与齐奥突进帐内,一时百感交集。

    帕夏将军自知照这种闪避之法,早晚会被杀死。他仰躺在绒毯之上,眼见剑杖迫面而来,万无避开之理,反而悍气勃发,大呼真主之名,全身肌肉应声剧抖,真气涌动,整个人竟横躺着腾空而起。只听噗噗两声,一剑一杖戳入绒毯极深。

    相传穆罕默德升天以后,尸身所停的棺椁悬浮在半空,周身咒文满布,不移不动。四大哈里发在守灵时望棺静修,创下了一套别具一格的轻功,叫做“棺椁功”。寻常轻功,需得四肢弹动,借以发力;棺椁功却可倚靠肌肉收缩,任凭什么姿势,都可跃起腾挪,一如穆罕默德的棺材。只是此功极难修炼,历代王侯均藏之山室,乏人问津,不想在这摩尔多瓦的平原上却碰到了一位。

    赛戈莱纳和齐奥原本已算好三招之内必取他性命,不料帕夏将军突施怪招遮开攻路。还没等他二人有什么应变,帕夏将军的身体再度落地,将锯齿剑压在身下。齐奥连忙撤剑,却难以拽动;赛戈莱纳见状,木杖斜指,去戳帕夏将军的胸膛。不料帕夏将军又施出棺椁功,身体横移,齐奥拽剑用力过猛,一下子跌到绒毯之上。赛戈莱纳唯恐招式用老,伤及齐奥,硬生生刹住木杖,胸中一阵气血翻腾,攻势为之一滞。

    这一进一退之间,已有三名靠得近的侍卫扑将过来。赛戈莱纳屡攻不中,心中戾气横生,木杖运转如风,频频划出十字,真气肆流。马太杖法本以宽厚为主,却被他使的无比狠辣,或砸或戳,瞬息之间,那三个侍卫已被这钝头的凶器敲得脑破血流,尽皆丧命。只是被这三人一阻,帕夏将军借机从地上爬起来,朝帐外跑去。

    赛戈莱纳经验不足,以致功亏一篑,心中好生懊恼。闪神之间,大批侍卫已经涌入大帐,把帕夏将军团团围住,还有十几把弓箭对准帐内三人。他们若拼出性命,或能多杀伤几名敌人,但再想刺到帕夏将军,却是千难万难。

    齐奥慢慢从地上捡起锯齿剑,站到卢修马库身旁道:“执事你莫误会,我们为刺杀主帅而来,却不是救你。若不是刚才见你有点骨气,就会先行把你干掉了。”卢修马库苦笑道:“你们这些成事不足的蠢材,只会蛮干,如今给苏恰瓦带来无穷祸事不是?”齐奥反唇相讥道:“执事你倒英明,引颈就戮这门功夫学的好精深啊。”卢修马库嘿嘿冷笑道:“什么时候了,你还逞口舌之利,难怪斯文托维特派江河日下,一蟹不如一蟹。”这两个人在苏恰瓦时就是对头,此时死到临头,竟还不改。

    赛戈莱纳却不作声,他暗中调息,心中盘算着如何解开眼前困局。倘若凭着鬼魅身法和《箴言》功夫,他只身逃出去应当不难,但齐奥和卢修马库必遭毒手。那帕夏将军已经站开远远,周围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卫队,自己先机已使,此时抢过去,只怕半路就被那十几把弓弩截杀了。

    帕夏将军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四面八方的士兵纷纷赶来,把大帐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帐篷内外一时间俱是“咯吱咯吱”的牛皮弓弦拉紧之声,只要帕夏将军右手轻轻一放,帐内三人就会被穿成刺猬。

    帕夏将军揉揉自己右腿,暗暗心惊,那一杖着实沉重,几乎把骨头砸裂,这刺客不可小觑。他捏捏自己胡须,冲帐内喝道:“卢修马库,你这阴险小人,竟然拿自己作饵来行刺本将军!”

    卢修马库在帐内摊开双手,无奈道:“将军明鉴,我是为和平而来。这二人是斯文托维特派,与我无干。”齐奥抢着道:“不错不错,我们斯文托维特派向来只知‘来之能战’,从不知‘讨好’一词怎么拼写。”他本想用更粗俗的词句,一想到刚才卢修马库坦然受戮的神情,竟没说下去。卢修马库道:“他们刺杀将军的罪衍,小老愿意一力承担,只求放过苏恰瓦全城军民性命。”齐奥不悦道:“呸,说的好似你高风亮节一般!谁不知道,跟奥斯曼人谈判那是与虎谋皮,你一把年纪都活到豚鼠身上了么?”

    帕夏将军本来满腹怒气,听了这二人对话,居然笑了:“若说你们是一伙,倒真是没天理了。本将军征战多年,还不曾见过这等不睦的刺客。”他眼珠一转,看到兀自沉默的赛戈莱纳:“看你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功夫倒是俊的很,斯文托维特派里居然还有这种好手么?”卢修马库不知赛戈莱纳底细,齐奥其实也知之不详,赛戈莱纳正苦思脱身之计,三个人一时都没说话。帕夏将军还以为是默认了,拍手笑道:“很好,很好。”

    夜里风大,一名侍卫取来件兔毛披风给帕夏将军,他把披风领襟紧了紧,抬头望望天色,对帐内三人开口道:“各位胆识过人,我委实佩服的紧。本将军有好生之德,就给你们一次机会,我们作次赌约如何?”

    赛戈莱纳、齐奥与卢修马库本来抱定一死,此时听了将军的话,俱是一怔。帕夏将军搓动手指,好整以暇地继续说道:“你们苏恰瓦城有三人。连本将军在内,我奥斯曼军也出三员战将。两两相斗,三局二胜。若我方胜了,你们都要死;若你们胜了,便可离去,我自引军回转瓦拉几亚。至于苏恰瓦城是屠是赦,我到时奏请苏丹陛下,看他定夺。”

    卢修马库与奥斯曼人交涉日久,深谙他们的秉性,此时略作思忖,心中便已了然。土耳其人最敬重勇士,刚才帕夏将军在帐内的狼狈之态被众人看见,大失面子。他们这些奥斯曼贵族极重名声,深怕有此一失,以后难以驾驭下属。倘若帕夏将军下令直接射死刺客,未免有以众凌寡的话柄;

    如是在公开决斗中打败这三个刺客,便可挽回声誉。他怕那两个年轻人一口拒绝,低声对齐奥道:“若你想再见尤利妮娅那丫头,就赶紧答应。”齐奥突然被自己最讨厌的人说破心事,又窘又怒,刚要开口反驳,赛戈莱纳已经踏前一步,木杖拄地,沉声道:“就依将军所说罢。”他不喜争辩,凭武力见真章的才对胃口。

    帕夏将军见赛戈莱纳答应,大笑道:“好的很!”当即传令在营地里空出一射之地,点起松柏火把,四角扎起三角矛旗。奥斯曼士兵听说主将要跟摩尔多瓦人决斗,均从各处营地涌来,围了一个水泄不通。那方才领赛戈莱纳和齐奥进门的士兵见他们竟是刺客,吓得脸都白了,缩在人群里瑟瑟发抖,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开小差逃掉。

    待得决斗场地准备停当,帕夏将军请来十位阿雷贝站在矛旗之下,作为裁判。奥斯曼军队建制以一千人为一阿雷,领军的俱是各方领主,名为阿雷贝。他们虽归帕夏节制,却地位超然,手下俱是本乡子弟,是以帕夏对他们也得客客气气。

    帕夏将军自己算的清楚:卢修马库枯木老朽,不必考虑;那个使锯齿剑的楞头青也不见得高明,可以说是稳操二胜;那金发小子见到己方两败,该算出他纵然一胜,也于事无补,阵脚势必大乱。他又想到这小子刚才迫的最狠,暗想非得亲手杀之而后快。届时自己既可手刃刺客,又能博得公正大度的声望,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赛戈莱纳、齐奥与卢修马库甫一进入场中,四下号角齐声吹响,震耳欲聋。观众里有人伸手詈骂,投掷瓜果,引得一阵轰轰嘲笑。帕夏将军叫军医把右腿包扎好,又要了片生曼陀罗草在嘴里咀嚼,疼痛稍减,不致影响一会儿的决斗。

    又有战鼓擂擂,与高亢号角声混在一处,洪洪大有威势。帕夏将军走到场中,双手高抬,观众一时静了下来。帕夏将军大声道:“一切赞颂,全归真主。今日有摩尔多瓦三名刺客潜入营地,企图刺杀本将军。所幸真主垂恩,让他们的奸计失败。本将军顾怜他们俱是勇士,因此立下赌约,请十位阿雷贝作见证,在真主注视下举行决斗,生死两不相干。安拉最伟大!”战士们齐齐吼道:“安拉最伟大!安拉最伟大!”声势汹汹,如惊涛拍岸。齐奥与卢修马库想到苏恰瓦城可能会面对如此可怖的敌人,彼此对视一眼,面色都是微变。

    帕夏将军从后队中唤出两个人,站在自己左右。这两个人一个极壮,**着上身,头顶油亮,手中拎着一条铁铸链锤;还有一人皮肤黝黑,身上只穿着一条亚麻短衫,头缠白布,想来是帕夏的奴隶。帕夏将军指了指那黑人,道:“他便是我方的先锋,你们可派人出来了。”他先行指定人选,让对方从容布阵,显然是极有信心。

    卢修马库道:“这匹下驷,就由齐奥你这中驷去应付;一会儿我这老骨头任凭那个巨汉打死;只消金发小子你这上驷打败帕夏将军,大局可定。”齐奥听了他这番安排,虽然口气依然是颐使气指,却存了求死之心,他欲出言反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卢修马库冷哼一声道:“莫以为是为了你们好,老夫只是不愿苏恰瓦城横遭你们惹下来的祸事罢了。”

    齐奥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别过脸去,仗剑走入圈中。他打量了一圈,对那黑奴道:“斯文托维特派从不占人便宜,你的武器呢?”黑人摇摇头,伸出舌头,原来已被割了半截。帕夏将军在一旁道:“只因我们奥斯曼贵族从不与下等奴仆对敌,所以他不用武器,”齐奥也是贵胄出身,听到帕夏将军语出嘲讽,心头大怒。他一晃锯齿剑,暗想先料理了这奴隶再说。两人站圆,也不施礼,战鼓一通声飞,决斗立开。

    黑人一听鼓响,便朝齐奥扑过去。齐奥见他手脚并用不成章法,冷笑一声,抖剑直刺他咽喉。这黑人不闪不避,身形弓起,竟成了一个搂抱之势。齐奥吓了一跳,撤剑回招,诀成盾势。黑人一扑撞到剑刃上,顿时被锯齿剐出几道血痕。

    齐奥料他遭此一伤,必然后退,自己再好重整旗鼓。哪知黑人竟似浑然不知疼痛一般,两条颀长的胳膊一架,顺着锯齿滑下来。锯齿所及之处,立时皮开肉绽,鲜血肆流。齐奥不曾见过这等不要命的打法,手里长剑迟疑片刻,黑人已欺近身,四肢大开大阖。齐奥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一个满怀。

    这黑人四肢缠卷如蛇,绞住齐奥不离,如胶似漆。齐奥顾不得体面,只得在地上不停滚动,以期能挣脱开来。黑人缠的紧紧,手臂与胸膛血流涔涔,两个人登时滚成了两团血葫芦。帕夏将军作了一声唿哨,黑人立刻曲背拱腰,环手跨腿,几下利索的擒拿,膝盖已经顶住齐奥后心,二肘锁住脖颈。他手劲奇大,环扣如铁锁钢钳,任凭齐奥如何挣扎,都不见分毫松懈。

    齐奥并不知道,这黑人出自津巴布韦。津巴布韦草原茂盛,多有猛兽。当地人裸身搏狮逐豹,极见凶悍,与巨兽相搏中练出一身以膝顶肘勒为主的徒手擒拿之术。这“津巴布韦大擒拿手”并无固定招式,柳随风势,水走无形,全视对方反应而动,只凭着手劲锁住要害,一经得手便似铜汁浇铸,纵使雄狮利爪加身亦不为所动,直至对方窒息而死方休。当日帕夏将军在开罗奴隶市场一见这黑人,就觉不凡,花了五十杜卡特金币买下,一直带在身边。

    黑人手中吐劲愈大,齐奥各处关节咯吱咯吱发出不祥响动,挣扎愈加无力。赛戈莱纳与卢修马库焦虑万分,却碍着规则不能上前援手。眼见齐奥双目渐失光彩,卢修马库终于忍不住叫道:“将军,我们甘愿输了这局,且放开手罢。”

    场外欢声雷动,奥斯曼战士个个露出骄横神色。这摩尔多瓦人连一个下等黑奴尚打不过,又怎能与伟大的奥斯曼统帅对敌呢?帕夏将军大为得意,他走过去拍拍黑人肩膀,黑人立刻松开齐奥四肢,站起身来也不擦拭身上的淋漓鲜血,谦恭地站回队列。

    赛戈莱纳飞步过去扶起齐奥,见他面色惨白,嘴角有流涎,神志已经迷乱,连忙用右掌贴上他颈椎,连续送入三股短促内力,去催开淤结于巨蟹宫中脖颈的血液;同时伸开左手五指,指压白羊宫前额、两侧太阳穴、左右下颧骨五处星命点,五缕真气透入颅骨,如五条鞭子抽击脑内神经。连施了数次,齐奥忽地大叫一声,从口中喷出一口血来。卢修马库道:“他怎么样了?”赛戈莱纳释然道:“他肺中淤塞已清,只待慢慢把血活过来,就没事了。”卢修马库“嗯”了一声,起身负手走进场中,朗声道:“帕夏将军,小老便来做第二场的对手吧。”

    帕夏将军见齐奥已然落败,心情极好,见卢修马库站在阵中,不由笑道:“决斗场上拳脚无眼,你这老人家不如直接认输,还能免受皮肉之苦。”卢修马库将袍子脱去,腰带扎紧,淡然道:“多谢将军挂心。”那秃顶大汉早按捺不住,跳进场子,嘴里哇呀呀地乱叫着,手中钉锤舞的好似风车,引得士兵一阵喝彩。帕夏将军道:“念在他年老体衰,赫罗摩特你给他留个全尸,不要蹂躏太甚。”

    那叫赫罗摩特的大汉咧嘴嘿笑,猛地甩出钉锤。那钉锤是精铁所铸,尖钉狰狞,以铁链牵系,少说也有百二十斤,飞旋起来挟风掣雷,周围观众均觉呼吸一窒。卢修马库慌忙向左闪避,他动作笨拙,一看便知不是练家子。钉锤轰地砸在他脚边地上,溅起一片尘土,竟砸出一个大坑。

    赫罗摩特有意戏弄这老朽,慢慢拽回钉锤,在手里掂了掂,又砸了出去。卢修马库以为他故伎重演,又朝右边闪去,谁料钉锤突然在半路转了一个弯,正中他右臂。老人一声惨叫,滚倒在地,一条胳膊扭成了奇怪形状,已然废了。卢修马库不通武学常识,不懂藏匿身形,赫罗摩特刚才见他右肩微动,就早猜出他的动向,一击无有不中。

    观众轰然雷动,不是赞赫罗摩特武功精深,而是觉得这猫鼠游戏过瘾。赫罗摩特舔舔嘴唇,钉锤又呼呼地甩出,这一次砸中了卢修马库的左腿。卢修马库半跪在地上,只靠一条腿勉力支撑,面肌不断抽搐,显然疼痛至极。赫罗摩特有意炫耀技巧,钉锤频频点出,每次擦着老人衣角而过,在身边砸出一圈大坑,如有一个圆环把他套住。

    帕夏将军道:“莫折磨这老头了,尽快送他去见真主便是。”赫罗摩特应了一声,大摇大摆走到老人面前,拿半生不熟的摩尔多瓦语道:“你是愿意砸胸还是砸头?”卢修马库并不回答,赫罗摩特只道他是骇得不敢作声,不耐烦道:“若你不选,我便自作主张了。”言罢举起钉锤,俯下身子把脸凑到近前,眯着眼睛去打量身量,心想这老东西瘦小干枯,砸到哪里都洒不出多少血液,未免不够华彩。

    他正暗自盘算,卢修马库双目突然“唰”地睁开,左臂笔直突伸,势如孤峰穿云,一指戳中赫罗摩特眉心之间。这一击钢针穿絮,指透颅骨,赫罗摩特不及有任何反应,像中了箭的巨象一般轰然倒地。

    全场立时哗然,帕夏将军和十位阿雷贝瞠目惊舌,谁能想到这老头扮猪吃老虎,陡使奇招结果了赫罗摩特性命。许多站得远的士兵还以为是施了甚么魔法,一起叫嚷起来,说这些北方蛮子用邪法作弊。赛戈莱纳上前扶起卢修马库,昂首道:“帕夏将军,这一战是否我方胜了?”帕夏满面阴云,见赫罗摩特已经死透了,只得点点头。

    他刚才看的清清楚楚,卢修马库确实是一指刺破赫罗摩特的眉心,指力惊人。只是他实在想不通,既然卢修马库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何故自挫锐气,先损一臂一腿?赛戈莱纳这边也有同样疑问,他摸了一遍卢修马库手脚,右臂左腿筋骨俱断,不是假的,这一世是注定残废了。卢修马库低声道:“你一定心中起疑,我为何不一开始便击倒那怪物?”赛戈莱纳默然不语,卢修马库苦笑道:“老夫只是个执事,平日忙于案牍,哪里懂甚么搏击之道。刚才那一招,是一个人教给老夫防身的,我也只会这一招罢了。”赛戈莱纳称赞道:“你这位朋友,真是位名家。刚才那招貌似普通,构思着实巧妙,让寻常之人也能发挥绝大威力,显然是为你量身而造。”卢修马库叹道:“他算是个朋友吧。可惜他说这一招极耗元气,不可轻用,只一次便能让我元气大伤,再来一次,只怕就会灯尽油枯而死。”赛戈莱纳笑了:“你不曾练习内功,不懂气血循环的道理,要发出这等威力,自然要比练家子费上数倍精力。哪里有又能打又不费力气的便宜事。”

    说话之间,赛戈莱纳已经点了卢修马库几处星命点,封闭他两肢通道,暂缓几分痛感。卢修马库勉强打起精神道:“金发小子,全靠你啦。”赛戈莱纳冲他作了个安心的手势,心中大感奇妙。这人在苏恰瓦对自己前恭后倨,现在居然又成了同仇敌忾的伙伴,命运之妙,直叫人慨叹万分。

    赛戈莱纳手持木杖昂然迈进场内,冲帕夏将军道:“将军,我们来第三局罢。”帕夏将军表情阴晴不定,大是踌躇,如今一胜一负,第三局演变成决胜之局,这金发小子势必拼命,看他刚才杖毙三名侍卫的手段,自己胜算着实不大。然而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话已说满,若打起退堂鼓,从此肯定沦为笑柄,还谈甚么领兵杀敌。

    念及至此,帕夏将军咬了咬牙,还是握住马刀迈进场去。他想凭自己一身武艺与棺椁功,未必没有胜机。他走进圈内站定,按照奥斯曼的习俗扬起马刀,两侧登时号角齐鸣,士兵们发出阵阵呼喊,最后这些呼喊汇成一个名字:帕夏!帕夏!一万人同声吼起来,真个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赛戈莱纳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平端木杖,静等帕夏进招。

    帕夏这马刀宽背薄刃,最适合大力斩杀,于是他一上来便凝聚真气在右臂,忽地高高跃起,一刀大力劈向赛戈莱纳,想先削断这家伙的木杖。赛戈莱纳却不中他计,把木杖一横一斜,杖头与刀锋轻磕,斜斜把刀势偏开,让他扑了一个空。帕夏到底是一代将军,马刀一挑,气交胸臆,换成一套大漠狂刀。这套刀法精髓全在一个“狂”字,攻似黄沙卷天,漫天都是刀影。刀法里自带着一股狂劲,被这种狂热牵住,就连刀主本人都不知下一刀会劈向何处,正如神鬼莫测的大漠风暴。

    只是今日它恰好碰到了克星,马太杖法以快打慢,向来不惮这种快刀。赛戈莱纳轻拈木杖,不紧不慢地划出无数十字,以不变应万变,帕夏掀起的遮天黄沙被牢牢罩住,逐渐消弭其中,直至无形。内力至强者,飞花掷叶即可伤人,帕夏自以为兵刃上占了优势,却不知自己内力不及赛戈莱纳远甚,是以大马士革钢铸成的马刀碰上栗木杖,一丝便宜也占不到,反被生生磕开数次。

    围观的士兵看不出此中微妙,还以为自己将军稳占先手,喝彩声连珠价般地传来,令帕夏更加烦躁。大漠狂刀虽然威力奇大,却也如沙暴一般不能持久,他连续挥出数百刀,手臂已有些酸麻,眼前这金发小子非但不见委顿,反而愈战愈稳健。帕夏情知这样下去必败,身形一变,四肢突然平伸僵直,关节不动,姿势无比怪异,如同一个木人。赛戈莱纳大奇,知道他要弄出甚么古怪,必有后手。

    这是他融汇了棺椁功与大漠狂刀法而成的功夫。狂刀再狂,终究有迹可循,倘若配合以一身肌肉皆能自如收缩发力的棺椁功,便可收到出奇不意的功效。帕夏将军四肢平直,却灵活到不得了,一会儿身子平平横着冲来,一会儿背部落地弹起老高,简直就是随心所欲,屡屡从匪夷所思的角度出刀,赛戈莱纳连他下一步动作都难以猜测,遑论抵挡,一时大感吃力,只得借了斯文托维特派的盾诀,把木杖舞成一团护在身前。

    帕夏似没看见一般,整个人飞扑过来,眼见头触木杖,忽地右肘点地,手臂肌肉一震,整个人骨碌骨碌斜弹到赛戈莱纳背后,右手猝然出刀。赛戈莱纳顿觉背部一阵冰凉,疾转回身,右手倒握木杖,左手去抓刀锋。不料帕夏小腹剧颤,竟在半空打了一个滚,下劈的刀势立时变成上挑,在赛戈莱纳跟前划过半道圆弧。只听“噌”的一声,卡瓦纳修士的栗木杖被高高挑起,飞去半空。帕夏大喜,没了木杖,对方就无甚可怕,耳边忽传来赛戈莱纳的笑声:“将军你中计哩。”前胸与肋下登时被炽热如烙铁的双掌重重印上。

    棺椁功奇妙无方,本来难以揣测,但大漠狂刀用招太实,在击中敌人时总有一霎时的停滞。赛戈莱纳看出二者合一的破绽,故意诱他来挑自己的木杖,待他一露行迹,一双空出来的肉掌趁机拍中帕夏的身体。帕夏反应也快,一感到身体遇袭,急忙运起棺椁功飘移远去,一下子与赛戈莱纳拉开一段距离。他本想再移的远些,奈何中掌之处剧痛无比,四液翻涌,脚下步履几乎失去平衡,如饮烈酒,连面孔都涨得醇红。此时帕夏空门大开,棺椁功已无力施为,如果赛戈莱纳追击的话,那真是要生得生,要死得死。

    就在全场都屏息静气之时,一团黑影荷荷吼着撞向赛戈莱纳。赛戈莱纳全神贯注在帕夏身上,一个不防,被他用双臂籀了个结结实实。这时所有人才看清,那黑影竟是第一场打败齐奥的黑奴!原来这黑奴眼见主人陷入危险,竟不顾决斗规矩,拼了伤残之身用津巴布韦大擒拿手钳住赛戈莱纳四肢。可惜赛戈莱纳不是齐奥,他冷笑一声,纹丝不动,体内箴言内力流转一周,从山羊、双子与水瓶三宫震荡而出。黑奴双手双脚原本结扣如锁,一下子竟被这道钢猛内力震得筋骨酥软,四液脏器更是受创极钜,他实在抵受不住,咕咚一声瘫坐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大滩殷红鲜血。

    全场一片寂然,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局面,十个阿雷贝面面相觑,不知这该如何评判才好。只有帕夏眼珠一转,立刻大步走到黑奴面前,一个重重的耳光甩过去,把自己救命恩人倒在地,几颗沾血的牙齿掉在草丛里。帕夏怒道:“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奴才,我方才刚刚挑飞木杖,胜负未分,你来搅甚么局!”言罢他冲赛戈莱纳深施一礼,大声道:“全怪我管教不言,竟被这劣奴坏了决斗的规矩。在下难辞其咎,这一战甘愿认输,以表歉意。”

    饶是狡诈如卢修马库,都不得不暗暗佩服这位将军的应变之才。原本一个大败亏输的结果,偏偏被帕夏轻轻几句话扭成了让子之局,他借着痛责黑奴主动认输,教别人觉得落败是非战之罪,不失体面,还佩服他有大将之风。

    帕夏将军举起赛戈莱纳右手,绕场致谢。十位阿雷贝怎会不懂他的意思,商议了一圈,宣布一致认为苏恰瓦城三场中胜了两场,赢得了本次赌约。场外士兵尽皆默然,奥斯曼未能获胜,他们心中毕竟遗憾,好在场面上不致太过丢人,己方一死,对方双残,勉强算作平手。这时比赛结束的号角吹动,没几人喝彩,不过是无精打采地喝吼了几声,聊作回应。

    帕夏将军却不在乎,他故作豪爽,拍着赛戈莱纳肩膀哈哈大笑道:“好勇士,好勇士,竟不输于真主的战士。”赛戈莱纳也不与他计较比赛的事,道:“将军适才承诺的事,相信不会反悔吧?”自去了苏恰瓦城以后,他就已学到,谷外之人,有时说了话也是不作数的。帕夏将军不悦道:“我堂堂奥斯曼土耳其的上将军,所吐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值一杜卡特黄金,怎会反悔?”

    他唯恐赛戈莱纳不信,立刻扯开嗓子唤来一名侍卫道:“马上去备三匹上好的骏马,装些清水、糕饼与奶酪,再请军医给那两位看看伤势。”他吩咐完以后,瞥了一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赫罗摩特与黑奴,啐了一口道:“没用的奴才,快派人拖出去埋了。”赛戈莱纳一怔道:“你那黑奴似乎还活着。”帕夏不屑道:“你有所不知,在我奥斯曼领土内,无用的奴隶便与死无异了。这黑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按祖制是要枭首曝尸的。”赛戈莱纳心想:“若非有他救主,你如今已被我杀死了。忘恩负义,以此为甚。”

    帕夏见他这副神情,怎能猜不出他想些什么,深怕这金发小子把真相挑出来,赶紧讨好道:“尊价若不介意,我情愿把他奉送给你,权当胜战贺仪。”赛戈莱纳本想拒绝,但一想到这黑奴回去必死无疑,便有些踌躇。他出谷以来虽屡伤人命,自己并不介怀,但此时发一言可救一人,亦可杀一人,教他不禁想起圣经要予以世人以怜悯的教会。

    赛戈莱纳犹豫之间,帕夏已经走到黑奴旁边。黑奴受伤奇重,蜷缩在地上兀自咳血,帕夏用牛皮靴尖踢了踢他,道:“快爬起来,你有了新主子啦。”黑奴勉强睁开双眼,嘴唇嗫嚅,几次欲爬起身来,都跌倒在地。帕夏将军见他惨状,也略有几分歉然,就近唤来两名士兵,抬着黑奴双臂架他起来。赛戈莱纳这时才看清他本来面目:这黑人生得宽眉狮鼻,嘴唇颇厚,一副木讷忠厚的面孔,教人看了有种俯视“忠犬”之感。赛戈莱纳问道:“他叫甚么名字?”帕夏将军无所谓道:“奴隶哪里配有名字!平日里我都唤他作迭索,土耳其语里便是‘贱狗’的意思了。”赛戈莱纳道:“他既然跟了我,须得有个新名字,就叫奥古斯丁罢。”

    奥古斯丁是基督教一代大哲,平生所著无不深邃致密,执经院神学之牛耳,于教中地位极尊。他一世都居于北非,不曾离开一步,是以赛戈莱纳想到拿这位圣徒之名给这津巴布韦人命名。帕夏将军对此满不在乎,连连挥手,只说随意。赛戈莱纳从怀里掏出一粒卑尔根慈济丸递给黑奴,让他服下,黑奴原本叫做迭索,如今叫做奥古斯丁吃完以后精神少振,立刻拜倒在赛戈莱纳跟前,抱着他右腿不住亲吻,算是定下了主仆名分。

    赛戈莱纳欲早早脱离这是非之地,免得再生变故;帕夏将军也不愿他们久在军中,惹出闲话,主宾心意一拍即合。次日清晨,赛戈莱纳接了帕夏将军送的坐骑,自己一匹,齐奥一匹;卢修马库一手一脚已经残废,就由奥古斯丁搀扶上马,一路照料,四人三马匆匆离了奥斯曼的大营。

    走出五里开外,卢修马库有些不放心,叫赛戈莱纳再悄悄回转过去,看奥斯曼人是否守约。帕夏将军这次倒没玩甚么花样,已经把大营拔起,收拾辎重。一直到大军开拔,望东南而归,他们这才放下心来,慢慢朝苏恰瓦方向赶去。

    齐奥素来心高气傲,前日折了一阵,颇为羞惭;卢修马库受伤深重,精神委顿,也懒于搭理这些一贯敌视自己的少年人,自顾闭目养神;奥古斯丁又是个哑巴,剩下一个赛戈莱纳孤掌难鸣,于是这一路走的寂静无声,如同四个素不相识的路人偶尔走到一起。赛戈莱纳原本还想问卢修马库那封信的事情,转念一想,倘若一开口,势必要抖出自己夜探城堡冒充卫兵的事,十分尴尬,遂绝口不问。

    他们一行人伤患甚多,便沿着来时的小路徐徐而行,且走且歇。此间正值初夏,天气正好,远方山色苍莽,一条无名溪水自身旁低岸潺潺流过,脚下的荒路几乎被野草侵没,放眼望去唯见有绿草茵茵,了无人迹。不时有雍丘拔地而起,半褐半绿,似是倒伏于地的浪花,几只野鸟飞临其上,大有生趣。赛戈莱纳来时只顾埋头赶路,到了这会儿方才有心情执缰缓步,慢慢一路赏来。

    他见四野清新,颇有绝谷气象,心里欢喜,忽然想到自出谷以来,还不曾吹过哨子,随手摸出翠哨含到嘴里,一曲悠扬旋律随之而出。齐奥、卢修马库二人没想到他对音律竟也有天赋,听了这哨音,胸中都觉一阵清朗。那个黑人奥古斯丁听了更是欣喜,张大了嘴啊啊直叫,禁不住自己手舞足蹈,惹得赛戈莱纳与卢修马库一阵笑。齐奥曾几乎丧命他手,至今心中仍有些戚戚,任凭奥古斯丁如何折腾,他总别过脸不去理睬,可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常偷偷转头过来瞄上几眼。

    他们在这片丘陵之间行了一日有余,眼见残阳西坠,暮色深沉。齐奥说再往前走上几十里路,翻过两道山梁就是苏恰瓦与黑海连接的商路通衢,许多商队从黑海运来中东的香料、绒毯等物,通过苏恰瓦转运去波兰、匈牙利、捷克等东欧之地,日夜都有行人,络绎不绝。不若今夜就暂且在附近歇了,明日一早赶过去。

    众人俱都称是,恰好前面河边有一座废弃的水车磨坊。水车扇页长着斑斑青苔,早已腐朽,磨房半壁倾颓,另外半壁还可勉强容身,里面磨盘早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了个平底石座,倒是张现成的床铺。奥古斯丁天生是个好仆从,无须主人吩咐,自去劈柴、喂马、打火、还把石座悉心打扫干净,铺上毛毯,扶着卢修马库躺过去。赛戈莱纳原本事事亲力亲为,到此方知为主之乐。

    吃罢晚餐,天色已然黑透,几个人白天赶路赶得乏了,就在磨坊里各自找了个角落睡下。不一会儿奥古斯丁与齐奥鼾声响起,卢修马库二肢虽残,赖得赛戈莱纳每日灌输真气,血脉松活,也早早阖上眼睛,闭目养神。赛戈莱纳躺在一面断墙之下,身上胡乱盖了张毯子,心中却颇为兴奋。卡瓦纳修士平日总说要维护上帝子民,如今他逼退土耳其人,救得苏恰瓦一城几万口性命,总算没辜负了嘱托。只可惜老师已魂归天国,再不能亲口夸赞自己,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口中喃喃叫着老师名字,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赛戈莱纳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惊肉跳,他霍然起身,发现四周黑夜沈沈,齐奥与奥古斯丁鼾声仍是惊天动地,并无甚么异状。他暗运内力,让情绪稍稍平复,却觉得周遭有些不对劲,再转头望去,赫然发现磨台上的卢修马库竟然不见了!

    这一下子赛戈莱纳吃惊匪浅,他耳力远胜常人,别说卢修马库二肢残废,就是一个四肢健全之人从这屋里离开,他也断不会听不到一点声息。赛戈莱纳连忙爬起身来,推醒其他两人。齐奥与奥古斯丁都颇为震惊,三人四下寻了一圈,不见半点踪迹,竟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赛戈莱纳冲到磨坊外头,略一提气,身子轻轻跳到坊顶,举目四望。好在这附近俱是平原,并无甚么遮蔽视线的东西,他凭着自己夜能视物,瞪大了双眼拼命望去。忽然他看到西方似有甚么动静,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数里开外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移动的颇为迅捷。赛戈莱纳不暇多想,高喝一声:“往西去!”飞身跃下磨坊,几下兔起鹘落,脚不沾地,飞也似地朝着西方而去。待得齐奥与奥古斯丁听到呼喊赶去,他早消失在夜幕之下。

    赛戈莱纳生平从不曾如此全力奔跑过,他依仗着箴言内力与鬼魅身法,只觉耳侧生风,脚下蹭蹭踩过草头,三纵两纵就越过数丈。远方那人影虽走的快,却也被他越追越近。靠得近了,赛戈莱纳看到那人似乎还横抱着一人,看身形颇似卢修马库,颇吃了一惊,脚步立刻放缓了些。那神秘人多抱一人,竟与自己全力施展的脚力相差不多,而且他走起来双肩并不十分耸动,整个人如在冰面平平移动,可见是一等一的高手。赛戈莱纳心细如发,一发觉对方深浅,立刻慢了下来,不敢十分靠近,远远保持着一段距离。

    一追一赶,四下地势忽然升高,眼见来到了一片丘陵地带。人影慢了下来,在雍丘之间转了几圈,最终停在了一处二丘之间围成的狭窄小谷内。赛戈莱纳收起脚步,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爬上其中一个坟丘的顶上,朝下面望去。

    只见卢修马库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显然是被人点中了星命点。而站在他身边的,则是一个身材高大颀长的怪人,这怪人身披毛边白貂大氅,脚下白皮长靴,整个头部缠满白布,只留出眼、鼻、嘴三处薄薄的空隙,在清冷月光下犹如一个缠满了裹尸布从坟墓中爬出来的死人,十分可怖。

    这怪人弯下腰去,惨白色的五指疾风般地拂过卢修马库数个星命点,卢修马库登时剧烈咳嗽,恢复了神志。赛戈莱纳暗暗佩服,他自忖也能点晕别人,但无法解的如此干净利落。卢修马库醒来一见怪人的白衣,骇然叫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怪人开口道:“执事大人,你好。”声音出乎意料地浑厚深沉,颇有磁性,与他的奇诡形象截然不同。卢修马库急道:“赛戈莱纳呢?齐奥呢?他们在哪里?”怪人道:“我刚才去接执事大人的时候,不曾惊动他们,只怕此时睡的正香。”他说的轻描淡写,一旁偷听的赛戈莱纳却知在他耳力之下偷走一个大活人该是何等困难。

    卢修马库强作镇定道:“我那几个同伴为人机警,定会尾随而来,奉劝阁下要多想想后果。”怪人呵呵笑道:“若他们追来,我倒是想会一会这个莎乐华口中的金发小子。”赛戈莱纳心中一动,莫非此人就是马洛德与莎乐华口中所提及的“大君”?卢修马库听到莎乐华的名字,眼神中闪过一道惊异光芒。怪人又道:“不过今日先办正事。执事你该知道博格丹的下落吧?”卢修马库浑身一震,道:“那是谁,我不认识。”怪人浅浅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你又何必隐瞒。阁下在奥斯曼军营中使的那一手‘点金指’,真是好手段呐!”

    卢修马库惊道:“你当时竟是在一旁观看么?”怪人道:“正是。那点金指是博格丹的独门绝技,你一亮出来,我又怎会猜不到你与他之间的关系了?我先前以为此事只有大公知晓,却偏偏漏算了你这个执事,还好你不打自招,省了我的麻烦。”卢修马库沉默片刻,方恨恨道:“早知如此,我宁可被活活打死,也不会用这一招。”怪人道:“事已至此,悔也无用,不如阁下索性和盘托出,我给执事你一个速死就是。”

    这几句话端得狠毒阴沉,卢修马库瞳孔陡然一缩,叫道:“原来竟是你!”怪人道:“不错,除了我还能有谁了?”卢修马库表情抽搐,躺在地上切齿道:“难怪你也在奥斯曼军中!原来土耳其人竟是你召来的?”怪人欣然道:“执事真是个聪明人。本来我想引大军攻城,迫博格丹现身救难。如今帕夏将军虽退,却还有执事你知道他的下落,我便一路跟来了。”卢修马库道:“也罢也罢,人说‘隐者’手下无生魂。既然被你擒来了这里,我认命受死就是,绝不会吐露半个字出来。”

    被唤作隐者的怪人伸出手来,和颜悦色道:“何必急于求死,长夜漫漫,还有的是时候考虑。”言罢他惨白修长的指头又拂过卢修马库躯体,不知使了甚么内劲,老人骤然昂首惨呼起来,尚且完好的一臂一腿激颤,其痛楚可想而知。隐者徐徐道:“我这个手法,叫做黄道十二攻。适才侵入你体内的内力,不溃不散,会沿人体十二宫流经四肢百骸。刚才那一痛,只是在脚踝双鱼宫发作的第一道后劲,然后每过一宫,内力便强了一分,痛苦也会翻上一倍。要到半日之后,这股内劲才会冲破心脏狮**。”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只是传说,我并不曾见过有人能撑至狮**,身中此招者,最多流转到肾脏天秤宫就已经活活痛杀了。我适才观天象,看到火、木二星俱在摩羯宫内,倾角甚大,只怕今夜你疼痛还要翻倍,是否能看到明天日出还是未知之数。”

    休说卢修马库,就是在一旁偷听的赛戈莱纳都觉冷汗肆流,他熟知内学,却从未想到竟还有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法。隐者走开三步,道:“距第二道内劲发作尚有一个小时,你可想仔细了。”说完竟扬长走开,也不见脚步声,霎时消失在黑夜中。

    卢修马库孤身一人躺在狭谷之中,**阵阵,四肢不断抽搐,其状极惨。赛戈莱纳实在无法忍耐,双腿一弹,整个人稳稳飘落到谷底。他扑到卢修马库身旁,双手按在双肩,顿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内力在这老人体内来回冲撞,势如脱缰野马,难以驾驭。卢修马库口中喃喃道:“杀了我吧……”他睁开眼睛,见是赛戈莱纳,大急道:“你这蠢材,中了计了!”

    赛戈莱纳微微一笑,也不回头,左腿少磴,右腿猝然发难,毫无预兆地朝后面踢去。这一踢贯注了极深厚的内力,势大力沉,弹出极速,本是必中的杀招,不料刚踢到半路,脚踝却一下子被人牢牢握住,赛戈莱纳就势一个“狮鹫翻身”,左腿连连凌空踢出,迫对方松手,身子立时跃开数丈。这几下一气呵成,干净利落,不见丝毫犹豫。

    握他脚踝的果然是去而复返的隐者。隐者袖手而立,盯着他从容道:“我刚才听到丘顶有极微弱的呼吸声,果然是你这金发小子。”赛戈莱纳并不回答,只是紧紧盯着他的面孔,心中思忖脱身之计。隐者赞道:“小子真是狡猾,竟假装中计,突施偷袭。若非我事先有了提防,只怕已被你踢中。”赛戈莱纳见在自己全力偷袭之下,对方仍旧好整以暇,信心一时间大为动摇。他自出谷以来春风得意,未曾一败,直至此时方有挫败之感。

    毕竟是少年气盛,赛戈莱纳虽惊不馁。他适才走的太急,木杖还扔在磨坊里,索性提掌在胸,冷冷道:“让我再来领教阁下的手段。”隐者作了个请便的手势,不挡不架,身前空门大露。赛戈莱纳也不客气,运起马太福音的法门,挥掌劈去。马太福音讲的本是心法运用,并不拘泥于兵刃,万变总归一宗,此时赛戈莱纳化杖术为掌法,别有一番威力。

    眼见赛戈莱纳掌风袭到,隐者不闪不避,直到手掌即将接触身体的瞬间,方轻轻一转,以妙至毫巅的身法擦掌而过。赛戈莱纳更不迟疑,双臂半环成弯,内力疾吐,一记“客园警祈”拍向隐者腰眼、膝盖、尾椎三处要害。昔日耶稣曾在客西马尼的园林祷告三日,警醒门徒,这“客园警祈”一经施展,即有连环三攻,且是后招无穷,令敌人防不胜防,大得警醒之妙。

    隐者“咦”了一声,双目微微露出诧异神色,不由得伸出右手,去擒他的手腕。这招看似慢吞吞,却恰恰切入赛戈莱纳运气的节奏,追本逐源,那“客园警祈”的连环三攻便难以施展开了。赛戈莱纳却似舍了右手不要,左手迅速化掌为拳,竟用上了约瑟夫的奥卡姆真理拳法,直通通地捣去。隐者感觉到拳压有变,右手五指揸开,三道无形的劲气射去他的左拳,另外两指仍旧去拈他的右手手腕,手势说不出地优雅。谁知赛戈莱纳早算到了这一招,顺势身法一纵,整个人倒卷过来,在半空扑向隐者。隐者刚刚擒住他的手腕,变换身形已是不及,结果演变成了二人比拼内力的局面。

    只听得两声细微的噗、噗撞击声,赛戈莱纳倒退了七步,隐者则飘开一段距离,从容落在地上。赛戈莱纳暗暗心惊,自己刚才那一连串攻势可谓是殚精竭虑,揉进了箴言内力、马太福音、奥卡姆真理拳和鬼魅身法,竟才勉强迫他用出一只右手,这人的功力委实深不可测。那一番内力比拼之后,赛戈莱纳觉得对方内力如寒川飞雪,冰冷阴毒,自己凭着箴言内力抵抗,只被侵入了几缕,已然觉得遍体生寒。大敌当前他不好运功驱寒,只得咬牙硬撑着。

    隐者亦有些赞许,他已多年不曾真正出手,今日竟被这年轻人在数招之内逼至内力比拼,殊为难得。他忽问道:“你是希腊人氏?”赛戈莱纳道:“不是。”隐者道:“那定是意大利半岛之人了,你那奥卡姆真理拳虽有模有样,却不及马太福音用的纯正严谨,若非出身罗马教廷,岂能有这份气度。”赛戈莱纳一怔,这人眼光好利害,短短几招,已看出他一半虚实。隐者道:“你既不是摩尔多瓦本地人,何必趟入这滩混水?”赛戈莱纳喝道:“你要打,便继续打,不必废话了!”

    隐者呵呵一笑,裹尸布包住的笑容只怕比哭还难看几分。他打量赛戈莱纳片刻,徐道:“你小小年纪,功力已纯湛到了这个境地,真是个难得的奇才。真可惜你仍非我的对手,平白死在这里,岂不可惜?”赛戈莱纳道:“你待怎地?”隐者忽然换了副和蔼语气:“何如你拜我为师,归为我麾下?我圣盟正是用人之际,你这样的良材必蒙厚遇。届时我传你些武艺,欧罗巴大地便可随你横行,可说是前途无量。”

    赛戈莱纳听罢之后怒极反笑。他对卡瓦纳修士极有感情,若说了别的还则罢了,让他改投师门,正是批中了逆鳞。他戟指大叫道:“我的老师是教廷耆宿,德高望重,岂是你这裹了尸布的白鬼可比。腐鼠也要与鸿鹄争荣,当真是可笑至极!”隐者摇了摇头:“不要以貌取人,你难道不知‘冰山之下,其巨九成’的道理么?我这身功夫,你能学得五成就足以横峙天下了。”说罢他伸开左手,这只左手比他的右手更加骇人,手指极细,只是骨头上蒙着一层枯黄皱皮。他屈起四指,食指轻弹,一道无形气劲射出,正打在卢修马库的脊背上。卢修马库一声惨呼,浑身哆嗦,这一下已打裂了他的脊骨,指力之强,实在令人咋舌。

    隐者道:“这等功夫,你难道不想学么?”赛戈莱纳冷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隐者也不着恼,又伸开左手手掌,在胸前虚划了几下,无不是极高明的招式,过不多时,他周身草地竟浮出一圈微微的白霜。赛戈莱纳知道他是借手势喷吐内力,用至阴之气冻住地面。这招看似古拙,难得在于能控制周身内力,使之聚而不散,比那招隔空弹气可又高出了数层境界,非有极精湛的内力不能为之。隐者道:“这等功夫,你是否有兴趣了?”赛戈莱纳心中佩服,嘴上却强道:“这有甚么用处,只好在夏日里造些冰来吃吃。”

    隐者有些不快道:“这也不学,那也不学,你这小子好不挑拣。”话音未落,他身形微晃,不见脚下如何使力,整个人已经轻飘飘地移至赛戈莱纳背后,用阴恻恻的左手搭上他右肩,笑道:“你看这‘斐迪庇第斯缩地步法’何如?”赛戈莱纳惊得魂飞魄散,对方速度委实太快,自己根本不及反应,倘若刚才隐者起了杀心,只消掌力微吐,便已得手。

    斐迪庇第斯缩地步法源自古希腊,当时雅典军在马拉松击败大流士一世,挽回灭国之危,便派了健步大侠斐迪庇第斯回雅典汇报。斐迪庇第斯施展出精妙步法,一气跑完十一法里,最终在雅典中央广场力竭而亡。后人感其忠勤,便把这套缩地步法命名为斐迪庇第斯。卡瓦纳修士亦曾向赛戈莱纳略微提及,只可惜这套武功失传已久,无人知其概要。这时隐者施施然展露出来,赛戈莱纳方知其威力比及传说更为骇人。无怪刚才他轻抱卢修马库在前,自己竟追的如此辛苦。

    隐者连施绝技,有心想令赛戈莱纳神驰目眩,心悦诚服。赛戈莱纳愈看愈是心惊肉跳,眼前这巨敌实在强悍无匹,倘若拼死硬拼,自己绝难抵挡;若要逃走,又比不过那缩地步法。他是绝计不肯拜这怪人为师的,看来今天晚上这一劫,只怕是不易逃了。念及于此,赛戈莱纳仰望天色,依然是黑夜沈沈,如幕似罩,他心中感念,不知是否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脑中思索,却苦无良计。

    这时远处忽地有匆匆脚步声传来,隐者道:“又有拜师的来了。”他话才说完,就听到唰唰两下起跳,齐奥与奥古斯丁一起自谷顶跃出。他们脚程比赛戈莱纳慢上许多,这时方才赶到,一人使出斯文托维特矛诀,一人施展大津巴布韦擒拿手,齐齐朝着那白布怪人攻去。隐者笑道:“贤徒,我便再给你露上一手罢。”双手运转如圆,轻描淡写间凌空一抓,已捏住了齐奥和奥古斯丁的咽喉,手腕猝震,那二人如受电殛,浑身剧颤,隐者喝道:“都给我去吧!”手臂一抛,他们双双跌开到丘坡之上,再也动弹不得了。隐者举手投足之间击败两名硬手,扭头问赛戈莱纳道:“贤徒,如今肯拜我为师了么?”转目之间,他却是一怔。

    原来赛戈莱纳趁他出手对付齐奥与奥古斯丁的时候,奔到卢修马库身旁,蹲下身子,以指代剑点住老人咽喉,昂起头淡淡道:“我若此时杀了他,你便再也问不到那甚么博格丹的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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