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我就在昏天黑地,糊里糊涂中度过了。酒精时候倒也还能勉强保持思维,到了后来,连脑子里都昏沉了,只觉得天晕地转,整个身体都犹如一片飘零的落叶,在波涛汹涌的海浪中,几番沉浮,几番挣扎。最后,终究还是彻底淹没,彻底沉沦在了那片冰冷无边的海水之中。

    第二天晌午,我好不容易才睁开沉甸甸的,几乎黏在一起的眼皮时,太阳已经晒在炕沿了。渐渐地,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免不了有些郁闷。起身照了镜子之后,才现衣服已经换过了,头脸都擦洗过了,如果不是看到头里已经结了血痂的伤口,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有生过一样。怪哉,我到后来真的醉如烂泥,竟然连这么一番动作都不知道,最后的记忆,仍然只停留在我躺在多尔衮的怀里,咬他手指的那一刻了。

    见我醒来,几个早已守候在外的宫女们鱼贯而入,伺候我梳洗。很快,早膳也摆满了一桌子。由于宿醉,我口干舌燥,肚里空空如也,于是端起茶杯牛饮了一通。放下杯子后,刚好阿进来了,我吩咐其他人退下,向她问道:“昨晚皇上什么时候走的?”

    “皇上一直待到五更时候,后来武英殿的人来接皇上去更衣上朝,方才离去。”

    我拿起面前的一块豆沙奶卷,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目光有点直。却没有说话。

    阿熟悉我的每一个言行方面地习惯,见我这般作态,于是不待我问,就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叙述了一番:“昨夜主子醉酒之后,皇上不准奴婢们进来伺候,直到主子睡着了,才令奴婢把水盆和衣衫送了进来。皇上还不让奴婢插手,单独在这里。给主子更换了衣裳。还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一番。后来也没有睡觉。就一直坐在炕沿呆到天亮,这才去了。”

    一面听,我一面将整个奶卷都吃了下去,不知道怎么回事,恍惚间,嘴巴里的食物似乎变了味道,明明是香甜的奶香味。却越来越怪异。到了后来,渐渐成了一种又腥又咸的味道,古怪得很。昨晚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脑海,想着想着,我就不知不觉问出了声手,怎么样了,没事情吧?”

    阿的神情有些诧异。“皇上地手?奴婢倒是看到很多血来着。不过还以为是主子流地,皇上当时脸色很不好看,也不让奴婢插手。奴婢就不敢再探究了。”

    我越地心烦意乱,于是摆了摆手,“算啦,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去吧。对了,昨晚地事情,你一定要管好其他奴才们的嘴巴,不要传扬出去。毕竟皇上纳妃在即,突然传出这么一件事情来,外面的人肯定要笑话我狭隘善妒,醋海掀波,倒显得我无能庸碌,诚实可笑。”

    “嗯,主子放心好了,奴婢肯定会尽力约束她们的。”阿答应了之后,又颇为担忧地望了望我,关切道:“奴婢知道主子为了小阿哥被送走的事情烦恼,也无从慰解,还请主子尽量宽心,不要愁坏了身子。”

    我知道她这话是另有所指。我和多尔衮冷战了大半年,闹出了两次“流血冲突”,至于具体因为什么事情怄气,别人不知道,可阿作为我身边最亲信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她这是劝我早点和多尔衮和好。毕竟,在外人看来,我屡次忤逆,甚至弄伤了一国之君,到现在还没有被打入冷宫,实在算是个特例了。不过皇帝的耐性就算再好,也迟早有一天会消磨干净地,等到了那一天,我的下场肯定不容乐观。

    不过,我扪心自问,也有些愧疚的意思。其实多尔衮也不是完全有错的,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的。我们之间之所以闹到现在这个地步,除了误会,恐怕更多的应该是性格不合,人生观和价值观方面存在着很大差异的问题。若是现代人,彼此都认清了这些,肯定早已分道扬鏣了。可是我现在在古代,除了等他休掉我,我没有任何办法逃避。更要命的是,他现在地身份不再是王爷了,我当福晋地时候若被休弃,最多也就被撵回娘家;可是现在,我恐怕只有蹲冷宫的待遇了。纵观历朝历代那些被废的皇后,貌似没有几个能够善终地。想到这里,我禁不住也有点心虚。

    不过呢,我确实也有点有恃无恐的想法。虽然他好色了些,对我也不够关怀体贴,又独断专横了些,但他绝非反脸无情之人,要说他心里一点也没有我,也确实说不过去。再加上他目前所有子女都是我一个人生的,即使我有朝一日彻底失宠,看在儿女们的份上,他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怎么在乎他的宠爱,也很少因为女人的问题吃醋。

    于是,我也就略略放心下来,淡淡地说道:“嗯,你不用担心,我早已想开了。至于皇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爱怎么样,就随他去吧。”

    ……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河北平,喀喇合屯围场。

    仲秋时节的平,真是大自然最完美的杰作。无论是草原还是林海.都充满了浓郁而壮阔的塞外风光,令人叹服。不论是湛蓝的天空,洁净的白云,柔和的清风,潺潺的小溪;还是清澈的湖泊,壮美的高山,辽阔的旷野,全部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宛如一幅巧夺天工的画卷。这美丽的塞罕坝上,但见红叶漫山,霜林叠翠,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的红叶溢金流丹,簇簇红叶中,金黄的白桦叶,黛绿的松针,融在一起煞是好看。

    辽阔的草原上,已经星星点点地分布了一座座白色地毡房。远远望去,恍如风吹草低之时,所现出的群群白羊。只有渐渐接近之后,才会现,这里其实是一座规格齐整,分布有序的巨大军营。只不过现在这座军营并非是为征战而设,而是为了皇帝的秋狝和迎亲而设。

    军营外的开阔地上,聚集着浩大的人群。这支五六千人的队伍里。人人都一身簇新。打扮得光鲜精神。排列着整齐的队形,笔直而郑重地伫立着。不但他们帽子上地鲜红色地帽缨,连马儿都跟着披红挂彩,到处都是艳丽地装饰,远远望过去简直就是无边无际的火烧红云。一面面颜色各异的龙旗在犹如树林一般竖立的旗杆上迎风飞扬,猎猎作响,装点得场面上一片威武鲜明之色。

    在众多王公大臣的簇拥之下。多尔衮勒马伫立在队伍前头。他今天穿了一身正红色的吉服,虽然置身于这片喜庆颜色的海洋之中,却格外地卓然拔萃。远远望去,他就像一团烈烈燃烧地火焰,像一朵孤独瑰丽

    ,像一颗绚烂夺目的宝石,令人不敢仰视,生怕被他出的慑人光芒灼痛了眼睛。

    阳光似揉碎了的沙金般洒在他的面庞上。恍如天神下凡。此时的他。神色一如往日的沉静,就连幽深地眸子里,也不见半点波澜。湛蓝地天空中。一只雄鹰正张开宽大的翅膀,缓缓地翱翔着,他一直仰头眺望着,直到雄鹰渐渐飞远,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后彻底消失。

    阿山匆匆地策马赶来,距离多尔衮有一箭之地地时候,立即翻身下马,匆匆赶来。到了马前跪地打千,“皇上。”

    尽管风很大,气候甚是凉爽,可他居然汗流浃背,多尔衮看在眼里,已经明白得差不多了,“怎么,还没找到你们主子?”

    “回皇上的话,奴才派人分头去找了,可是到现在也没有准讯传来,奴才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豫亲王一大早就带了些亲兵去坝外行猎去了。”阿山低着头回答道。凉帽下面,汗水顺着脸颊流淌,他也并不擦拭,“想来是记错了时辰……”

    周围的王公大臣们也听到了这些,于是忍不住交头接耳,一阵轻微的骚动。多尔就算没有回头,也能猜出他们究竟在议论什么。

    多尔衮知道,多铎很不情愿将女儿嫁给李淏,却胳膊拗不过大腿,勉强答应了。这次来滦平,他就更不高兴了,说哪里有岳父亲自出迎女婿的道理?然而这样的仪式,没有他出席实在很说不过去,于是多尔衮开始“威逼利诱”,最后多铎招架不住跑马打猎的诱惑,还是勉勉强强地跟着来了。可是眼见着迎亲队伍集结完毕,却不见了多铎的踪影,原来,这家伙又玩起故意失踪的把戏了,这的确让多尔衮很下不来台。

    于是,多尔衮闻言之后微微皱眉,有些不悦,“好啦,别替你们主子找借口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朕最清楚了,其实早该预料到的了……”

    刚刚说到这里,就远远地看到了正前方的隐隐约约地出现了旌旗的杆顶,渐渐地,一支颇具规模的队伍出现了,同样地披红挂彩,一片鲜艳之色。与此同时,一骑快马朝这边驰来,距离这边还有五六丈远的时候就滚鞍下马,跪地禀报:“皇上,朝鲜国王已率队送孝明公主到来,请求觐见皇上。”

    多尔衮微微点头,然后对面前的阿山做了个手势,说道:“找不到就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阿山立即“嗻”了一声,退到旁边,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同时,给赞礼官递了个眼色。赞礼官看在眼里,立即拉长声音道;“奏乐~~”话音刚落,队伍两侧立即站出两排军士,齐刷刷地面对面站定,中间留出约三丈的空当,一齐手持海螺,吹起了庄严雄壮的号角来。眼下虽然是迎亲,却是李淏从世子到国王的身份转变之后,第一次与多尔衮见面。这外藩国君觐见天朝皇帝的礼仪,可是万万不能马虎的。

    很快,李淏就在大批随行人员的簇拥下,远远地出现了。尽管他在送亲的同时也是要做新郎的,不过出于藩王觐见皇帝的形式,他郑重其事地穿了最正式的王服,带领着随行的朝鲜众臣穿过“夹道欢迎”的两排清军,向多尔衮和众王公走去。

    到了差不多的距离时,李淏站定,整理整理衣冠,摆出了姿势。立即,赞礼官唱道:“跪~~”

    声音刚落,李淏就带领身后群臣,双膝跪地,按照清朝的规矩,给多尔行了标准的三跪九叩大礼。拜毕,高声道:“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多尔衮抬了抬手,道:“平身。”

    “谢皇上。”说罢,李淏再一次叩头,这才起身。

    一年半之后再见李淏,多尔衮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虽然早已是熟人了,不过李淏这段时间的变化还是很大的,尽管相貌还是原来的相貌,但肤色黑了些,身材壮了些,气度上已经别有一番威仪了。如果说以前作为世子的他还略显文弱,压不住场面,那么现在的他,已经有如一柄隐藏锋芒的宝刀,虽不夺目,却令人不敢轻觑。

    不过,这点令人不易觉察的异色,也是转瞬即逝。号角声骤停之后,多尔衮那张冷硬淡漠的脸上,已经浮起了从容得体的笑容,换上了见到老朋友时候的热情和喜悦。他放下马缰,一名侍卫立即快步上前,俯身下来当作垫脚石。

    踩着侍卫的后背下了马,多尔衮朝李淏走去,到了近前,突然张开双臂,“呵,好久不见,殿下别来无恙。”

    这是满洲男人之间表示亲密的“抱见礼”,一般都是同级或者兄弟亲朋之间才行的礼节。当然,偶尔要表示对属下的笼络和宠信的时候,上级人物也会如此“平易近人”。当年多尔衮对吴三桂,也行过这样的礼节。

    李淏知道贵为帝王的多尔衮肯待他如此,自是格外的厚遇了,在万众瞩目之下,面子已经十足光彩了。于是,他立即作受宠若惊状,略略推辞了一下,还是接受了这个礼节。两人拥抱在一起,彼此重重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双方寒暄完毕,说了一番场面话,接下来,就是迎亲仪式正式开始了。这次奏起了隆重庄严的礼乐,主持仪式和参与仪式的相关人员迅就位,一条长长的红毯从队伍前端铺设出去,足足延伸了半里远的路程,这才在一辆庞大华丽的马车前停止下来。那辆马车由四匹纯白色骏马拉着,此时已经稳稳当当地停着,车厢围绕红绫,装饰华美,车门有红绫帘,顶上雕刻着麒麟送子的图案。显然,这是按照满人娶亲的规矩做的。

    虽然这次婚姻的规格甚高,却毕竟是皇帝纳妃娶妾,很多规矩要有别于娶正室,于是省略了放鞭炮之类的规矩。礼乐声中,多尔衮缓步走到马车前,接过桃木弓箭,对着马车顶虚射了三箭。立即,马车门从里面打开,两名身穿朝鲜服饰的喜娘最先下了车,给多尔衮躬身行礼。之后,两人小心翼翼地将车里蒙着红盖头的新娘搀扶下来,走了几步,这才牵着新娘的手,郑重其事地交到了多尔衮手中。

    多尔衮低头看了看,只见新娘的手娇小柔弱,白皙得好似没有见过阳光,在他粗糙宽大的手掌前,宛如精美脆弱的瓷器,似乎只要他轻轻一攥,就会立即破碎一般。

    他心中默默地叹息了一声,这才掌心朝上,让她的手搭在上面,若即若离地牵着,朝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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