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姒呆呆地看着那人的驴车许久,才回过头来吩咐道:“走吧。”

    她的驴车刚启动不久,谢广追过来了,他告诉姬姒,他家郎君说了,让姬姒回去后,好生休息两日,后日再来此地。

    姬姒楞楞地应了。

    回到庄园后,庄园里的仆人,如郑吴等人虽然觉得姬姒夜不归宿不好,可邀她的人是名满天下的名士谢琅,世上所有人都知道,谢琅这人光风霁月,他既然留宿自家小姑,那定然是有非常坦荡非常重要非做不可的理由。于是,姬姒这样一个小姑在外面宿了一夜不回来,她家里那么多饱读诗书的婢仆,非但没有怪责,反而人人坦荡。

    姬姒是有点累了,她沐浴过后,便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姬姒醒来时,已经是中午过后,也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自己精神抖擞,心里欢喜愉悦,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于是,用过餐后,姬姒对着秦小草和孙浮几人说道:“昨日谢广郎君说是给我们置换了院子,咱们今日去看一看吧。”

    到乌衣巷看自家院子?这简直是人世间最大的快乐事,当下,几个婢仆都笑眯十地应了。姬姒见到一侧的姬道和郑吴等人也眨着眼看着自己,便说道:“别急,明后日你们去也是一样。”

    她对上一直以来忙着读书,忙着替她挑起家里担子的姬道那巴巴的眼神,心下一软,便道:“阿道,你与姐姐一道出去走走罢。”

    姬道欢喜应道:“好。”

    见到小少年露出掉了两颗牙的灿烂笑容,姬姒心下想道:以阿道的聪明,如果能上四大学馆的童子馆学习,定然成就显著。可是,我还不是士族,阿道去了,定然要日日面对诸般羞辱。再则,家里这么多饱学之士,实在犯不着……

    说是这样说,内心深处。姬姒却是不太想姬道出去的,在她的记忆中,自家这个幼弟真切地印证了孟子那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话。也就是说,在姬姒眼里,他就是个麻烦体,那些年没有她庇护的日子,自家这个幼弟受了多少苦,遇过多少磨难羞辱。她现在一想起还心尖子都疼。

    再说,不管他以后还走不走前世的路,幼年时的知识积累,以及学习的帝王之术御人之术,都是对他有用的。而这样的知识,只能来自春秋战国诸子学说,而帮秋战国诸子学说,姬姒这个庄园里收藏的,不说是江南第一,至少也是江南前五!

    见到姐姐愿意带自己出门。姬道那张婴儿肥的脸,顿时笑得见眉不见眼了。

    因姬道性急,用过餐后,几人便出了家门。

    很快的。他们来到了乌衣巷,就着契纸上的地址,姬姒来到一个院落前。这个院落铜门紧锁,透过高高的围墙,可以看到里面绿树成荫。

    这时正是士族们活动的时候,姬姒的驴车。只在院落前停留这么一会,便引得好一些士族指指点点。

    姬姒暗叹一声,见到终于有士族前来,她连院子也不曾进去,便让黎叔驱车离开乌衣巷了。

    姬道一直在回头看着自家院落。

    过了一会,小少年那抿紧薄唇,微带不快地声音响起,“姐,为什么这么在乎别人的看法?为什么到了自家院子外,却不敢进去?”

    姬姒回头看着他,她轻言细语道:“乌衣巷百数年来,没有住过非一流士族,咱家现在进去了,只会引起相邻士族的怀疑。若是有人留了心查探,发现咱们这种没上一百士族名谱录的人,居是那院子的主人,那后果有二种,一,某士族出面,把咱们的院子强买了去。二,那些邻居觉得自家的地盘之侧混进了庶人,便如玉兰旁边生了杂草,他们感到被羞辱了,随便找了个什么借口,便把我们一家驱逐出建康,院子也归了他们。”

    姬道的脸色不好看了,小少年鼓起婴儿肥的双颊,过了一会,他才紧握着拳头,恨声说道:“我不喜欢士族!”

    你不喜欢士族?

    姬姒看了姬道一眼,心下想道:其实,你也是出身士族。

    不过,关于姬道的身世一事,姬姒没有被触发,知道的还不多,再说,在她的记忆中,姬道认祖归宗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前辈子一直恨自己不能长久庇护于他,现在有了机会,她怎么也会庇护到他长大成人,有了自保之力。

    姐弟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中经过了昨晚上姬姒呆了一晚的清远寺。

    看着掩映在青翠当中的寺院,姬姒说道:“阿道,咱们去拜拜佛吧。”

    姬道自是欢喜,他高兴地叫道:“好啊好啊。”说罢,他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驴车。

    弟两人沿着山道,朝着寺院一路玩去。

    堪堪走到半山腰,突然的,前方传来了一阵女子的笑声,那笑声喧哗了一会后,有人看到了姬姒,于是,属于陈十三姑那尖脆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咦?那不就是那个姬小姑吗?记得昨日我让她滚时,这个寒门女可是脸都青了的呢。嘿嘿,最好笑的是,她还以为萧奕哥哥会为她出头,却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说到这里,陈十三姑提起声音,朝着左右笑道:“去!把姬小姑给我请过来,告诉她,我们这些士族小姑正闲极无聊,等着她来取乐呢!”

    于是,有两个响亮的婢妇声传来,“是!”

    听到前方传来的哄笑声,看到那些婢妇开始提步,姬姒冷冷一笑,暗暗想道:还真是巧了,昨天被你羞辱了,我正想怎么扳回这一局,现在你就送上门了。

    姬姒蹲在姬道的面前,扳开小少年因愤怒而握紧的拳头,她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果不其然,一听完姬姒的话,小姬道立刻双眼放光了。他咧着缺了牙齿的小嘴。头一转,一溜烟的朝山下跑去。

    而这个时候,两个婢妇已经来到了姬姒面前。

    不等她们强请,姬姒已是一笑。她缓缓提步,朝着陈十三姑走去。

    这时刻的清远峰上,到处都是士族郎君,士族小姑,这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享乐成了他们人生唯一的目标,所以,几乎建康所有的名士秀山上,天天都有打扮得宛如神仙中人的士族子弟游玩。

    姬姒走了几步,便看到几个士族郎君正在那里高谈阔论,他们正在就玄学和佛学上的一些内容做辩论,正是激动之时。

    然后,姬姒的目光,又转向了陈十三姑等人。

    陈十三姑的身侧,还有四个小姑。每个小姑身边,各带了两个婢女。此刻,这些婢女正在往草地上铺上雪白的厚缎,焚上由鲜花熬成的香,或是煮酒或是点茶,或弹琴鼓瑟。一个个的,都在专心致志地为她们的小姑,营造出一种安逸华美的环境。

    姬姒一笑。

    从两个婢妇来请,到走到陈十三姑之侧,这一段路。姬姒走得很慢。

    不过,这时的士族男女走路都是慢的,事实上,这种走路都需要人扶持的状况。想快也快不到哪里去。

    因为姬姒走得慢,所以,她当来到陈十三姑前面时,便隐隐看到了树林中钻来钻去的黎叔瘐沉等人的身影。

    瞟了自家部曲的身影一眼后,姬姒又是一笑。

    这时,陈十三姑正与四个士族小姑姿容端曼地坐在那里。为了表示对姬姒的不屑,陈十三姑明明把她喊了来,却完全理之不理,任由她被两婢妇左右挟持地站在那里,却是当做没有看见一样。

    她要这般羞辱姬姒,对姬姒来说,却是满意的。她目光一瞟,果如她所料,右侧五十步远的地方就有一处半亩大的潭水。

    ……这实是意料中的事,对众士族来说,有山有水才称得上风景,才值得她们驻足。

    陈十三姑这一冷落,便是小二刻钟,眼见酒温了又冷,一个小姑才细声细气,大发怜悯地说道:“阿芝,我看她还挺可怜的,要不,赏一口茶给她喝喝?”

    陈十三姑得到这句话,不由格格一笑,她接过那个小姑递来的茶水,转头对着姬姒乐道:“喂,听到没有?这是本小姑赏你的茶水,快上来谢恩!”转眼她又细声细气地说道:“可是这谢恩的态度,得让本小姑满意才行哦。”

    就在这时,姬姒瞟到了树林后那一闪而逝的影子。

    当下,她由衷的一笑。

    笑过后,姬姒挑了挑眉,只见她拿眼瞟向陈十三姑,虽没有说一句,可那眼中的鄙夷,陈十三姑却是清清楚楚接收到了。

    当下,陈十三姑大怒!

    就在她腾地站起,走到姬姒面前,猛地朝她扇了一记耳光,令得姬姒踉跄的退后几步时,突然的,有一个小姑尖声惊叫起来,“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那小姑的惊叫,引得所有人都回头看来,便是不远处的那几个郎君,也停下了交谈,一个个缓步走来。

    陈十三姑先是一怔,待她转头看清那些事物时,不由尖叫起来,“蛇!蛇!快来人,快来人啊!这里怎么会有蛇啊!啊,有蛇!”

    却原来,只见四五条小臂长的蛇,正蜿蜒着爬向了几个小姑!

    五个小姑实在惊怕到了极点,有一个小姑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有一个小姑则是拼命地朝着几下钻去,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至于陈十三姑和另外两个小姑,则是一边尖叫一边后退,鸡飞狗跳中,已经一个个挨到了潭水边。

    姬姒一直缩着头,安静而惧怕的向后退缩着。在看到周围的士族郎君听到这里有蛇,而不敢靠近后,她看了一眼与主子们一样被这些无毒蛇吓得瑟瑟发抖的婢女们,朝着角落处隐不可见的使了个眼色。

    当下,极其隐密的,几颗石子先后击中了二个靠到潭边的小姑,令得她们扑通一声落入了潭水中。

    二个小姑一入水,惊吓声更响了。眼见她们的一些部曲冲了过来,姬姒突然干脆利落地脱下外裳,一个箭步跳入水中,只见她先是游到水深处的那个小姑旁,把那小姑拖到岸边后。姬姒又游向第二个小姑。

    就在姬姒游向第二个小姑时,只听得扑通一声,陈十三姑终于落水了。

    姬姒回头,隐不可见的一笑后。她拖着第二个小姑也游到了岸边。

    然后,在越来越多的人围观下,姬姒不顾生命安全,不顾疲惫,游向了陈十三姑。

    如陈十三姑这样柔弱到了极点的小姑。几乎是刚一落水,她便失控地哭叫起来。于是,因着她的哭叫,她第一时间就吞了几口水,当姬姒游到她身边时,她已双手乱舞,整个人开始下沉。

    见到陈十三姑这么危险了,站在岸边的陈氏诸婢,一个个紧张无比地看着姬姒。因为姬姒能不能救回自家小姑,关系到她们的性命前程。这些婢女看向姬姒时,既紧张又说不出的感动。

    此刻,那几条蛇已经被赶过来的众小姑的部曲收拾了,只有一个陈十三姑还在水中。部曲都是男的,虽然担心陈十三姑的安危,可他们不敢冒然下水,而他们这么一耽误,姬姒也游到了陈十三姑身侧,并抓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朝着岸边拖来。

    人落到水中时。死亡的恐惧会使得人无望地挣扎,现在陈十三姑也是,虽然被姬姒拖着游向岸边,可她双手还在胡乱舞动。

    潭水离岸很近。不一会,气喘吁吁的姬姒便拖着陈十三姑上了岸。就在把陈十三姑推上岸的瞬间,姬姒隐不可见的伸出一只手,在她的大腿内侧嫩肉处狠狠一掐!

    姬姒的动作隐蔽,自是没人看清,只有因剧疼而清醒了一点的陈十三姑。陡然睁开了眼。

    陈十三姑一眼看到压在自己身上姬姒后,又隐隐感到头皮生痛,大腿内侧剧痛,当下她明白过来,这些,都是这个让自己恶心的姬氏小姑施加于她的。

    这一瞬,无边的恐惧与厌恶混合在一起,成了冲天的怒火。

    当下,她的动作先于大脑,右手一扬,便是一个耳光重重朝着姬姒扇来。“啪――”的扇了姬姒一个巴掌时,陈十三姑的嘴里还没有闲着,她尖声叫道:“你这恶心的贱人,谁允许你碰本小姑了?来人,来人,这个贱人居然敢碰我,快快!

    把她拖下去打杀了!”

    于陈十三姑疯狂的喊叫声中,姬姒艰难地向后退去,这个一口气救了三条性命的弱女子,整个人在风中瑟瑟发抖,显得虚弱到了极点。

    姬姒越是虚弱,那个尖叫喝骂着的陈十三姑,就更显得不堪了。

    就在秦小草姬道一围而上,给姬姒披上外裳,半扶着她离去时,身周身后的众士族,终于纷纷议论起来。

    姬姒自去年那场落水后,一直有注意练习游泳,再加上她营养向来均衡,可以说身体健康得很,走不了几十步,她便已恢复了力气。

    见渐渐远离了喧嚣,姬姒转向一侧迎上来的孙浮,低声吩咐道:“雇上一些人,把刚才发生的事散播出去!”

    姬姒微微一笑,轻声又道:“记得,多强调陈家那个排行十三的小姑,是怎么对自己的恩人大打出手,在发现自己被救后还出言不逊的。”她细声细气地说道:“多加一些内容,尽量说得精彩些。”

    “是!”

    孙浮刚刚得了令离去,那一边,被姬姒相救了的另外两家小姑,已派人寻她了。

    可是,她们派出的人虽然来得快,姬姒却走得更快,不一会功夫,她便顺着小道回到了自个驴车上。

    直到姬姒在驴车上把湿衣换好后,姬道才爬上驴车,他接过秦小草手中的毛巾,一边给姬姒拭干头发,一边不解地问道:“姐姐,那些人找你是想向你道谢,你为什么要躲?”

    姬姒一笑,她懒懒地趴在榻上,轻言细语道:“我要是不躲,就得接受他们的谢礼。这些士族的谢礼哪是那么好收的?别的不说,外面都说陈十三姑对救命恩人大打出手时,如果陈氏家族出面,非要我向众人解释原由,要我说陈十三姑的好话,我是说还是不说?而我走了,那以后的事就与我无干了。”

    说到这里,姬姒转头命令道:“孙叔,你就近找一家客栈,咱们去住几日。恩,等流言成了事实后,咱们再回庄园。”

    孙浮等人知道,她这是怕陈氏的人到庄园里找她。当下响亮地应了。

    这边,姬姒这边踪影全无,姬氏庄园的仆人口口声声只说,自家小姑遇水受凉寻医去了,于是,那一边的陈氏,只能看着流言越闹越大。

    陈十三姑这样一个士族小姑,本就是很多寒门庶族关注的重点,现在她又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一时之间,陈十三姑便成了家族教育不当,骄纵不知恩的女子典型。第四天,她定下婚约有了两年,本拟今年嫁过去的夫家上门来退婚了。虽说最终还是没有退成,可陈十三姑的名声,真毁得差不多了。

    然后,陈氏对于姬姒这个救命恩人,还不得不感激,寻了她几天也没有寻到人后,陈氏只得大张旗鼓地让下人送了几车绵缎钱粮过去,当然,另外两个士族,也有送感谢礼过来。于是一夕之间,姬姒的家产,又增加了不少!

    这还是其次,因着她的救命之恩,陈十三姑也罢,另外二个小姑也罢,不敢说姬姒的坏话了,不然的话,忘恩负义的帽子,就会套在她们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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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上第一更,第二更可能稍晚,可能要晚九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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