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陈十三姑把那个要求说出后,双眼正时不时瞟向了萧奕。毕竟,今日把姬姒请来的,正是萧奕。

    没有想到她是这个要求,陈七郎一怔,他瞟了萧奕一眼后,转头对着姬姒命令道:“姬小姑,你可以出去了!”

    姬姒脸色一青。

    在旁边三个小姑得意洋洋的目光中,她慢慢站了起来,就在珠帘后,她朝着几个郎君无声无息的福了福后,提步走了出去。

    几乎是她刚刚离开画舫,刚刚坐进驴车,便听到一个清澈的男子声音,“等等。”

    在秦小草腾地转头,双眼发亮地望去时,衣袍飘飞,俊美夺目的萧奕追了过来。

    萧奕大步走到了驴车旁,在示意秦小草等人退远后,他转头看向驴车中的姬姒,温柔地说道:“姬小姑生气了?你别着恼,以后我们约会,就避开那些人,这样就没人让你生气了。”

    以后?约会?

    姬姒诧异地抬头看向了萧奕。

    对上她清澈的眼神,萧奕轻笑出声,他温柔地说道:“傻了?姬家小姑,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相中了你,想纳你回家。”说完这句话,他再次朝姬姒伸出他的手,温温柔柔地说道:“阿姒,我真等不了那么久了。我的驴车就在旁边,上去坐坐可好?别担心,呆会我亲自送你回家,亲自去跟你家人说我们的事。”

    这人,这番话真是说得情深意切,特别是那句“我真等不了那么久了”的话,更是温柔得能掬出水来。

    只是,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他这么自信了?是了,是了,这个人被追捧得太久,再加上姬姒自己的门第太低,按照惯例。按照世态人情,他的这个要求,一般的小姑都会难以拒绝的。所以,她明明说出了不为婢妾的话。他也纯当笑话听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萧奕,与比自己高一级的门第通婚,哪怕是为妾,都是能抬高自家门第的壮举,这个时代的小姑。对此类事确实是引以为荣,求之不得的。

    春风中,姬姒一双明澈到了极点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萧奕。

    对着这个名满建康,却一直刻意的向她撒播温柔和情意的美男望了一会,姬姒突然轻笑出声,只见她樱唇微动,轻言细语道:“我且猜猜,郎君如此情深,意图何在。可否?”

    不等萧奕回答,姬姒便继续自言自语道:“你先是因为我精通算术一事急着找我,可找到我后,却不提算术一事,只以情意对我,对了,萧郎刚才还说了,你等不了那么久了。这么说来,你是看中了我的算术之才,才想纳我为婢妾的。可就算这样。也用不着这么急哪?”

    姬姒双眼微眯,眼中光芒射出,“兰陵萧奕,你且跟我说说。如果我今次跟你走了,成了你的人,接下来又会如何?”

    不理会呆立当地的萧奕,不理会这个美男子朝她上下打量的惊愕目光,姬姒寻思一阵后,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最近朝庭要派人出使北魏,听人说,每次出使北魏,我南人总总被人羞辱,我明白了,你确是看中了我的算术之才,准备先把我收为婢妾后,再把我放到出使队伍中,以助众使一臂之力?”

    转眼她又说道:“不对,不会是众使,你不会这么为国为民。你是想把我送给你的哪一个亲人?陈太冲?”之所以提到陈太冲,是因为出使的官员中,姬姒唯一认识的,就是那个名士陈太冲。

    可这一下,萧奕看向姬姒的目光,就不止是惊愕了,他以看鬼神的目光看了姬姒好一会,才轻轻说道:“早闻世间有才智绝伦之士,可今日才信其神异!”他倒是光棍,苦笑了一会后,点头说道:“不错,我本是想收你为婢妾后,再把你派到我舅舅陈太冲身侧,他出使北魏,我不能让他被北人羞辱了去!”转眼,他又温柔说道:“不过,你也低看我了,我虽因你有才而算计于你,却也不至于把你当做寻常婢妾一样轻待。你如真喜欢我,出使回来后,我定当给你一个名份,护你余生。如果你在此期间喜欢上了我的舅舅,我也会给你置一份嫁妆。总之,我虽有意算计于你,却也不至于薄情至斯。”

    不至于薄情至斯?

    姬姒暗暗冷笑,想道,如果我只是寻常小姑,因你这一日温柔而倾心相许,却是前脚一辆小轿刚入府中,后脚便被转送他人,刚烈的,都以死相谢了。

    当然,话又说回来,在士林中,某某大人物相中了某小户女的才华,以纳妾的方式将其带回家,以表示自己的爱重,这不管哪个时代,都是士林佳话。所以,站在萧奕的立场,他丝毫没错。

    想到这里,姬姒已是意兴索然,她也不欲与萧奕多说什么,只是徐徐说道:“不就是九章算术上的难题吗?你派人把那本书送到我府中,只需七日,那书我便会写上诸般解法还归于你。”

    朝着萧奕看了一眼,姬姒轻声又道:“萧氏九郎,至于你我,以后就不必再见面了。”说到这里,姬姒清声唤道:“孙叔,过来驾车吧。”

    “是!”

    一直到姬姒的驴车走出老远,萧奕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这时刻,一波又一波从来没有感觉过的羞愧,难堪,震惊,以及隐隐生出的微妙欣赏,些许无法明言的感慨,都浮上他的心头了。

    姬姒的驴车,缓缓驶上了河堤。

    也不知怎么的,经过刚才一曲后,她感到疲惫了。这种自心至身的疲惫,令得姬姒仰倒在驴车上,一动也不想动。

    就在这时,她的驴车停了,外面,传来孙浮惊喜地叫道:“谢广?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来找姬小姑的。”谢广笑声朗朗,他大步来到姬姒的驴车旁,说道:“姬小姑,幸不辱命,你那庄园以后不会有人再打主意了。”

    姬姒一笑,她掀开车帘,朝着谢广眨了眨眼。“你这样的大忙人特意前来,就为与我说这个?”

    “当然不止。”谢广哈哈一笑,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房契,道:“这是按小姑要求换好的房契。也位于乌衣巷。”

    姬姒连忙接过,低头看了一眼,见这契纸上也写着二进院子,她就吁了一口气。

    姬姒之所以松了气,不是害怕谢广赖自己的东西。而是担心谢琅给多了。在姬姒看来,如谢琅那样的金大腿,她是要留着慢慢攀附的,万不可因一些小事就磨损了情份。

    这时,谢广又笑道:“最后还有一事,我家郎君说,他现在清远寺,想与小姑见一面,让小姑过去一下。”

    姬姒一怔,转眼她笑道:“好。”

    姬姒身侧的秦小草和孙浮等人。这时是眉开眼笑。特别是秦小草,这般亲眼目睹自家小姑与谢氏琳琅关系匪浅,对她来说还真是无上荣耀。

    于是,驴车一转,在谢广地带领下,朝着清远寺的方向走去。

    姬姒向后仰了仰,她双眼看着远处的绵绵青山,心里想道:也是奇怪,明明谢琅比萧奕这些郎君身份更贵重,可与他相处。就是让人感到轻松,心里丝毫没有负累。

    驴车走得不紧不慢,也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

    到了清远寺,姬姒才知道。谢琅却不在寺中,而是在寺后的一个湖心亭上观赏景色。

    在谢广地带领下来到湖边后,姬姒示意秦小草等人退后,她独自踏上那木制走廊,来到了那湖心亭。

    此刻正是下午,阳光明媚。微风阵阵,因快要立夏了,走在这走廊上,不但没有寒意,还让人感到通体舒畅。

    依然是一袭白衣的谢十八,正倚着亭柱钓鱼,在他身后的石桌上,有文房四宝,有琴有笛有书有酒。

    听到姬姒的脚步声,谢琅缓缓回过头来。

    阳光下,他那双眼明澈极了。

    对上谢琅的目光,姬姒抿唇一笑,然后,谢琅也笑了。

    他微微一笑,说道:“时虽暮春,却有暑意,在这里纳凉甚是舒服。”说到这里后,他右手朝着石桌上一指,道:“阿姒,你若是无事,这几天里,每日此时可以来到这里,恩,纸笔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用自家最拿手的行书,把《伤寒杂病论》默写下来。”

    姬姒一怔,转眼,她便应道:“好。”

    谢琅挑眉,笑道:“为何不问缘由?”

    姬姒也是一笑,回道:“谢十八做事,还需要质问缘由?”

    谢琅哈哈一笑,转眼,他收起笑容,严肃地说道:“你默定好《伤寒杂病论》后,我会让人妥当收藏,这算是给你备一条退路吧。万不得已时,或许它能救你一命。”

    姬姒明白了。

    她早就听人说过,很多大士族,都有防身保命的一些招数,她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一个人对她说,我帮你看好一条退路了,你来做吧,遇到万一,它或能救你一命。

    这种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慰贴,一时之间,让姬姒从头暖到了足。

    当下,她盈盈笑道:“好。”

    姬姒走到石桌旁,把文房四宝摆好,深吸了一口气好,开始一个字一个字默写起来。

    伤寒杂病论字数超多,便是上次在扬州,向名医黄公传授这伤寒杂病论,实际上,姬姒传给他的也只是伤寒部份,占了书一半份量的杂病部份,她是只字没写。

    不过现在,她准备把全书都默写出来。

    姬姒就在这亭中,不紧不慢地书写着时,突然的,她的身侧,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琴声。

    这琴声是如此静谧,又是如此动听,姬姒不由回头看去。

    她对上的,是面对着湖水,正专注的弹着琴的谢琅。

    只看了一眼,姬姒便想道:怪不得世人都说,他的风华是江南第一了。这阵子,姬姒也见识了不少美男,可美男越是见得多,在面对谢琅时,这人给她的感觉,便越是印象深刻。

    那边,谢琅的琴声悠然而来。这边,姬姒在春风中徐徐而书。

    这是一种静谧,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宁,让人直觉得,这天和地,都沉静得让人欢喜。

    伤寒杂病论太多太长,绝不是一日之功,姬姒原本以为,用过餐后,谢琅便会与自己道别离去,有什么要写的,明天继续就是。

    可她没有想到,自始至终,谢琅都没有说让她回去,他也没有离开。

    渐渐的,晚霞染遍了天空。

    渐渐的,一轮明月出现在天际。

    见到姬姒对着那明月望了几眼,一侧,拿过一册书简翻看的谢琅,头也不抬,语气悠然地说道:“寺中给你留了房间,要是不惯,可以让婢仆回去拿一些来,今晚就宿在这里。”

    姬姒一怔,好一会才应道:“哦。好的。”

    转眼,天黑了。

    天黑的那一瞬,走廓和亭子,四面都挂上了灯笼,照得这小小的一角,直是宛如白昼。

    再说,这接近夏日的春夜,还真是不冷,姬姒朝着湖水轻荡下的银河看了一眼后,又专注的默写起来。

    一侧,琴声再起。

    渐渐的,夜深了。

    天空上,挂满了星辰,一颗又一颗星辰闪耀,亭台里,谢琅自始至终都伴在姬姒身侧,不说一语,却形影相伴。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琅温柔问道:“累吗?”

    姬姒回头一笑,道:“不累。”她转头看向水里倒挂的银河,轻声说道:“父祖过逝后,我有一阵子竭精瘅虑,一夜一夜不睡觉都习惯了。”

    见谢琅那双眼看着自己,眼神竟给她一种温柔的错觉,姬姒脸红了红,她转过头来,轻声问道:“你呢?”

    “我,我一日所睡,不超二个时辰。”谢琅悠悠然地说道:“有人说,能睡是福,我福气还不够。”

    听到他这自嘲的话,姬姒哧的一笑。

    谢琅还在凝视着她。

    出乎姬姒意料之外的是,她还真的这样写了一晚的字。而她身侧的男人,时而看书,时而奏琴,同时在一些卷册上批阅着什么,竟也一派悠然自在地陪着她到了天明。

    天明,姬姒的驴车驶过来接她回去时,那个把她送上驴车的郎君,轻飘飘地扔下了一句话,“昨晚上,我是故意留你不放的。有些事,我想弄个明白……”说罢,他施施然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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