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听到鞠义将军这一席话,李克心中突然有些羞愧。他也不是不知道地方豪强行割据之实之后对公家权力的威胁,汉朝自从光武帝光兴之后,因为在其兵之初依靠的是南阳大族,因此,立国之初对地方强族都大加优抚。

    几百年下来,地方力量盘根错节,已经变成一个足可影响朝廷政策制定和实施的庞然大物。若不是黄巾作乱,将中原大族一扫而空,如今的河南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可天下一乱,地方宗帅的作用反更显得举足轻重。曹操之所以能在陈留一带站住脚跟,依靠的是夏侯家的势力,而远在宛城的袁术也依靠的袁家的人脉。

    若河北也如中原一般允许地方大族筑坞堡自守,用不了几年,冀州权力就将旁落于土豪之手,而因为天下大乱,流民遍地,河北百姓也都将变成大族的佃客和部曲。这些土地主们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如此一来,袁绍这个冀州牧能有多少实权,还真是一个未知数。

    李克刚才也是一时冲动,又想压一压张飞的风头,这才出了这个馊主意。不过,李克这人对袁绍本就没什么好感,也没有归属感,在他心目中,鞠帅才是自己真正的主公。至于袁绍,同自己却没有任何关系。

    现在看到鞠义一脸的责备,不知怎么的,李克觉得有些羞愧,坐在座位上,再不说话,只侧耳聆听鞠义同许攸的争执。

    许攸是从颖川北上的名士,同二荀等人孤身北上不同,这家伙是铁了心投靠袁绍,来的时候竟然抛弃颖川产业,举家搬迁,一来冀州就大兴土木,在城外圈了许多地,一心要归流于河北土族。

    许家来河北之后,因为是海内望族,行事很是嚣张,欺男霸女收编流民的事情没少干。北上的时候,许家抛弃家业,手头窘迫,自然想在短期内能有所振作。

    李克刚才这一席话自然正中他的下怀,如果袁绍真依这个法子允许地方豪强自行扩充势力,许攸有信心靠着许家的人望,短期能重振许家威名。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鞠义却跳出来出言反对。

    鞠义在军中威望极高,袁绍见了他也颇为尊敬,他的话自然能对袁绍的决策施加一定的影响。

    鞠义这一跳出来,刚才还大喜过望的冀州名士们都一脸恼怒,许攸更是按耐不住。

    但许攸也知道袁绍这人朝令夕改,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而且,他看起来好象很豪爽很大气,可内心却十分窄僻。许攸吃透了他的心思,立即出言挑拨。

    听到许攸的话,袁绍面色一沉,呵斥许攸道:“子远休要多言,鞠将军是我的良师益友,如今战事吃紧,正要托之以军机大事。刚才我们不过是议一议是否允许地方自保一事,既然是议,就得听大家把话说完。你在这里说什么豪强、公害的话,是什么意思,来挑拨我和鞠将军吗?还不退下!这事情且不要提了,容后再议。”

    袁绍这话虽然明面上是为鞠义撑腰,可李克眼尖,他突然现袁绍看鞠义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恼恨。

    李克心中一惊,暗道:难道袁绍对师帅有所不满?

    许攸吃袁绍这一怒叱,满面通红的一拱手,退了下去。

    这事到这里,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了。可鞠义却不肯放过,想前一步,瘦骨嶙峋的身子却散出一种迫人的气势,他走到袁绍面前,大声道:“本初,这事不能就这么放到一边。不但不能略过不谈,你还得拿个章程出来。”

    鞠义毕竟是在战场上厮杀了一辈子的人,什么样的尸山血海没经历过。杀的人多了,身上自然带着一股剽悍的之气。

    这一走到袁绍面前,袁绍也觉得呼吸不畅,禁不住身体向后一仰,几乎摔倒在地。声音里带着一丝异样:“鞠将军是什么意思,要拿什么章程出来?”

    说完话,袁绍这才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再看看座下的一众名士,都是一脸的诧异。袁绍心中有一股邪火腾腾而起,说话的语气也有些不满。

    鞠义却没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大声道:“不但不能同意地自保,本初还得下一道命令,勒令地方各大家族不许招募流民,不许巧立名目将普通百姓转为佃户。不但如此,本初还得派人品定豪强等级,规定其拥有的部曲数量,多余部分,必须编入军队。”

    鞠义这番话如扔进水塘里的石子,激起层层波澜,一众人名士都同时喧哗起来:“鞠义你什么意思?”

    “粗鄙军汉,插手地方政务,是何居心。”

    “国家大事自有肉食者谋之,一个庶民懂什么?”

    鞠义大怒,猛地转身对着众人大喝:“住口,诸公是名士不错,我鞠义不过是一介匹夫。可我鞠义尚且懂得为臣之道。尔等就不能少一些私心吗?”

    这一声怒喝如春雷炸响,震得大厅里“嗡嗡”着响。

    一众名士都同时一呆,摄于他的声威,再说不出话来。

    ……

    李克心中叹服,不愧是师帅呀。若换成自己在场上,即便对士族再不满,也不可能如此不留情面。鞠帅平时看起来病得只剩半条命,可现在一提直腰,却如一尊下凡的天神。

    随着鞠义这一声怒喝,大厅里再没其他声音。

    气氛陷于凝固。

    天气很热,大厅里又这么多人,所有人都觉得汗流浃背,难受到极点。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声轻笑:“鞠将军所说的话句句在理,不过飞却不敢苟同。”

    说话的正是张飞,刚才大厅中冀州文武官员这一番争吵都落到他眼里,直把张飞看得心中大乐。

    李克刚才一直都留意着张飞的一举一动,他现,这个家伙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讽刺的笑容,好象在嘲笑着什么。按说,张飞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应该适时退下才是,可他偏偏一直站在旁边看热闹。李克就知道张飞绝对要搞鬼。

    鞠义一楞,随即鼻子里哼了一声:“张益德你有什么话要说?”对他来说,张飞不过是一个小辈,虽然是难得一见的猛将,可自己纵横沙场的时候,张飞还在他娘的怀里吃奶呢,什么时候轮到他说话了?

    张飞恭敬一笑,儒雅地一拱手:“鞠帅刚才这一席话说得好,如此一来,国家大权必然旁落。可无论如何,都得考虑到时、势二字。如今,公孙大军压境,军事压倒一切。本初公所有决策都要围绕着军事二字做文章。若本初公依鞠帅之策,也许用不了公孙赞来打,冀州民心先自散了。当初,韩馥失德,本初公这才得了冀州一地。难道鞠帅也想让袁公步韩刺使后尘吗?”

    “这……”鞠义本就不是一个口齿灵便之人,张飞这一句话哽得他说不出话来。

    “对,益德所言极是。”大厅中的众人纷纷点头,又交头接耳起来。

    李克见鞠义吃憋,心中也是恼火,他抬头看了张飞一眼,现他朝自己眨了一下眼睛,目光中闪烁着一道狡黠的光芒。

    看来,大帅根本不是这个张益德的对手。士族果都是一群油嘴滑舌之辈啊!

    张飞还不肯就此放过鞠义,继续诛心:“说到命各大家交出部曲,我听人说,这次破青州军,先登营也私分了不少青壮,是不是也得全交出来。呵呵,其实,鞠帅估计也想好了应对之法。到那时候,真要追查,把这些青壮往军队里一编,别的人也不好说什么。明面上,大帅没有部曲,其实,先登营可都是您的部曲。说起河北最大的豪强,从这个方面看来,大帅才是真正的豪强!”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都大声地叫了起来。甚至有人大喊:“鞠义狼子野心,不可信任,请主公扑杀此獠。”

    鞠义一张脸被张飞说得通红,他愕然地看着张飞,浑身颤动,良久无语。

    袁绍猛地站起来,用愤怒的眼神看着鞠义,怒道:“这是不是真的?”

    鞠义张了张嘴,却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克看得心中大疼,忙走上去扶住鞠义,小声道:“师帅。”

    “哎,你这小子,真不懂事。”鞠义扶着李克的手站起来,一甩手,对袁绍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在乎。”

    说完话,转身大步朝厅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对手下诸将怒喝道:“你们坐这里做什么,走啦!”

    众将这才慌忙起身,跟着鞠义出去。

    李克迟疑一下,愤怒地看了张飞一眼,也朝外面走去。

    背后传来袁绍的怒啸:“鞠义,你太狂妄了!”

    经过这一事,虽然鞠义没说什么,但李克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也不回营,约了高干去城中的酒楼和窑子里胡闹了一天,这才和高干一起拖着趔趄的的身体朝城门走去,准备回营歇息。

    还没走几步路,一辆牛车冲来,一个青年男子的脑袋从门帘里探出来:“高将军,李将军,可让我好找,快上车。”

    李克有些醉了,摸了半天脑袋也没想起这人是谁。

    高干还保持着清醒,一作揖,笑嘻嘻地说:“原来是甑大人,不知有何指教?”

    李克这才想起,此人正是甑家的家主甑俨。

    甑俨客气地回礼:“上次能平安来冀州,全赖二位将军一路护送,俨深为感激。一直没机会说声谢谢,如今总算得空。我在舍下备下薄宴,还请二位将军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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