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夫人三日后启程回南境,裴瑶卮一路将她送到宫门底下,直至车轮滚滚,人影不见,这才转身离去。

    “梁烟雨的事出了这几日,敬慈宫却成了没嘴儿的葫芦,一句求情的话也不曾说过。目下六宫议论纷纷,一个个都说,也不知圣母往日里对这侄女儿的疼爱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事到临头,反倒是半点儿圣母的气焰都不见了!”

    是时,风朗气清,回长秋宫的路上,纺月与绣星随行两侧,主仆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绣星议论方罢,裴瑶卮笑了笑,不置一词。一旁纺月却想起了一桩稀罕事,紧着与她道来:“不过主子,奴婢这几日留心着冷宫里的动静,有一事,着实蹊跷得很。”

    裴瑶卮侧目朝她望去一眼,示意她说来。

    纺月便告诉她,除了梁太后曾在梁烟雨入冷宫当日去看过一眼外,这连日来,再无一人进出过冷宫的大门。

    “这有什么!”绣星听罢,不以为意,只笑纺月糊涂:“自古树倒猢狲散,入了冷宫的人,任谁都嫌晦气,躲还躲不及呢!加上那梁氏本也不是什么好人,后宫那些嫔妃,一个个都人精似的,哪有上赶子去看的道理!”

    “我原也是这样想的,本不当回事。”纺月道,“可是主子,昨日宗姑姑曾奉圣母之命,给梁烟雨送衣食过去,谁知白走了一趟,别说人没见着,就连东西,也没送进去。”

    听到这儿,裴瑶卮不觉心神一动。

    她问:“连敬慈宫的人都给拦了?”

    纺月点点头。

    驻守冷宫的羽林卫,都是萧逐亲自指派的,只听他一人调遣。若说拦着旁人,不叫与梁烟雨相见,那也罢了,可梁太后……

    萧逐这般严加防范,究竟是在防什么?

    裴瑶卮默默沉思了良久,不期然,一抬首,脚下却已近凌云殿。

    她蹙了蹙眉,停下了脚步。

    纺月窥着她的神色,悄悄与绣星对视一眼,温声提议道:“午膳的时辰快到了,主子,不如去同陛下一起用膳吧?也好免了宫里一番折腾。”

    用膳倒是不必,只是,她确实想见一见萧逐。

    裴瑶卮没说什么,提步朝凌云殿走去,未至近前,便见一人大步迎来。

    风姿磊落,玉质翩翩。

    “参见皇后娘娘。”相婴近前,恭敬与她拜道。

    这一年的积阳郡公世子,年不过十六,却不似一个少年,反而更像一个……历经世事,揣了诸多秘密的大人。

    裴瑶卮许久不见他,此间,面色也如头顶的天色一般,霁然开来,“今日是你当值?”

    相婴回了句是,看看她,又回首看了看凌云殿,“您来见陛下?”

    他清俊的面容上,有为难,还有隐隐的急切,这一来一回的两眼,足以让裴瑶卮猜到他的踌躇所在。

    她没答相婴的问题,而是了然道:“殿中有人?”

    相婴缓缓道:“是潘淑媛在伴驾。”

    潘若徽啊……

    裴瑶卮点了点头,相婴忙说请她稍候,自己这便去让内侍通传。

    “不必了。”她拦下了他的脚步,淡笑道:“本宫才送了公孙夫人离宫,经过凌云殿,想着来请个安,无甚大事。既然淑媛在伴驾,本宫便不打扰陛下雅兴了。”

    说罢,她与相婴道了别,便要离去。

    “娘娘——”

    忽地一声,他从背后叫住了她。

    裴瑶卮疑惑回头,与他对视一眼,随即将左右留在原地,径自走回去两步。

    她问:“何事?”

    相婴放低了声音,道:“今晨南边刚送来了战报,楚王殿下露面了。”

    裴瑶卮赫然一怔。

    他……露面了,那也就是说,他的伤……好了?眼下已回到帐中主事了?

    相婴见她面色变幻,最终归于宽释,心中也隐隐松了口气。

    他知道,自从帝后因楚王之事起了龃龉之后,连日来,朝政之事、前线之事,皇上都有意避讳着皇后,私下里吩咐了,不准任何有关政事的风声,传进长秋宫。他也知道,以皇后娘娘的性情,是不可能放得下前线战局的。

    他道:“臣知娘娘耳聪目明,只是此事才刚有了眉目,臣便想……您早一刻知道,便也能早一刻安心。”

    裴瑶卮真挚地与他道谢:“长初,多谢你。”

    她回到长秋宫,陪清檀写了半日的字,用过晚膳后,好说歹说将这孩子送回了业成殿去,回来往暖阁里一歪,直觉得整副身子比中毒时还累。

    “这丫头,年纪渐长,怎么这粘人的毛病却丝毫不见改?”她拄在小案上,扶着额抱怨,“再过几年都该成婚了,还同小孩子一般心性,真不叫人省心……”

    绣星端着果盘从跟前走过,闻言笑道:“您也就是这时候这么说罢了,等哪一日清檀真不粘您了,说不得,您倒要伤心了!”

    裴瑶卮无力地白了她一眼,不赞同地轻哼一声。

    “叫奴婢说啊,清檀已算省事的了!”纺月脱了鞋上榻,跽坐在她身后,一下下给她按着太阳穴,“您怕是不记得,您自己个儿这么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天天张罗着溜出府玩去,为此,奴婢等不知受了世子多少顿训斥,好不容易这会儿得了个听话的主儿,除了粘人些,平时可听话!再没什么叫人操心的了!”

    裴瑶卮敷衍地应着,随口道:“嗯嗯嗯,你们眼里,恨不得这天下间的女孩子,就没有比我难伺候的!”她侧目道:“还真是委屈几位姑娘伺候我这些年啦!”

    正说笑着,外头传来了宫门开阖的声音,不多时,便有小太监匆匆来禀,直说陛下到了!

    裴瑶卮的好脸色随着这一禀,散去了。

    她将纺月等人遣了下去,独自坐在火炉旁,一面煎茶,一面候着圣驾。

    萧逐甫一近门,便听她笑吟吟说道:“叫我猜一猜——你是知道了我白日里曾去过凌云殿,却因潘淑媛在,而过门未入的事,这才紧着赶来,生怕我为她生气吧?”

    他微微一怔,迎上她含笑的眼神,未几,也不自觉地笑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神恍惚,还当自己回到了过去。

    挥了挥手,将跟在身后的孙持方等人屏退,萧逐坐到裴瑶卮对面,在她行云流水的动作中,徐徐静下了心气。

    她说对了。

    若然不是知道了白日里的事,那他为着晨起的那封南境奏报,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来长秋宫的。

    “那你生气吗?”须臾,他静静问。

    裴瑶卮摇了摇头,“萧逐,我早就同你说过了,其实你真不必如此。”

    ——从当初,无论我如何阻拦,你都决心要让潘氏女入宫之时起,你就已经无需再为我的心意而烦扰了。

    “民间有句俗语,难听,但有理。”她抬了抬眼,含了几分戏谑,“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句。”

    萧逐皱了皱眉,面露不悦。

    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多半是这一句,可这不是他能说的话。

    “哪一句?”他自找不快地问,“朕不知道。”

    裴瑶卮默默一笑,“那就当我也不知道吧。”

    反正,她是不会说的。

    而她不把话说明白,萧逐即便明知她在骂自己,却也无处可以煞性子。

    她这一点,真是特别讨厌。他默默地想。

    “其实她……”萧逐考量了许久,方才略带小心地同她道:“她心中很敬你,过去梁氏与你龃龉,她总是站在你这一边,为此,还受过梁氏明里暗里许多为难。也包括这一回——无论是昭业寺的事,还是砒霜的事,她在朕面前,都在为你抱不平,说皇后娘娘委屈。”

    裴瑶卮丝毫不觉意外。

    潘若徽自进宫伊始,便是柔顺温和,善解人意的性子——是萧逐最喜欢的那种性子。她在自己面前,从来恭敬有礼,对着梁烟雨,也从来不卑不亢。

    只是,凭着这些,萧逐便希望自己与她,能亲近友爱么?

    未免是痴心妄想了……

    “你怎么知道她受过梁烟雨许多为难?还‘明里暗里’?”她径自倒了杯茶,捧在手里,悠悠地问:“皇帝朝政忙不完,倒有这般精力,顾及后宫妃妾间不痛不痒的小事?”

    闻言顷刻,萧逐心头极快地涌上一阵狐疑,紧接着便被他极力压下去了。

    他拧着眉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时候,不是你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而是别人想让你知道什么,你才会知道什么。她心道。

    “你听出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她无所谓地挑了挑眉,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萧逐脸色一沉,定定地望着她,许久未言。

    “梁烟雨……”她深吸一口气,主动转了话锋,试探道:“她这一出事,圣母心里多半要难受,这阵子,陛下应常去敬慈宫看看,以慰亲心。”

    她不提,萧逐还想不起来问。此番梁烟雨被打入冷宫,母亲却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未曾说过,如此顺利便认了,这实在是……

    他眼中多了几分怀疑,问道:“瑶卮,你是不是做过什么?”

    “我做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

    这就是不打算说的意思了。

    “罢了。”半晌,萧逐叹了口气,朝窗外看了看,回头,眼中含着希冀,“天色晚了,今夜……”

    那厢,不等他说完,裴瑶卮已然起身,摆出了一副恭送圣驾的姿态。

    “你一定要这样吗?”两人对面而立,他神色恨极,眉眼间尽是隐忍,“你这还算是个妻子吗?”

    自从萧还死后……

    自从萧还死后,她就再未与他同寝过。哪怕平日里他稍有亲近之意,她都会登时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就好像他是什么蛇蝎猛兽,叫人避之唯恐不及。

    一开始,他知道她与萧还挚友情重,为免她真因此事恨自己一辈子,他只能耐着性子体谅,可如今……

    都快两年了,她还是如此,而他的耐心,也快耗尽了。

    站在殿门口,他问:“还要多久,你才能忘掉那些事?”

    裴瑶卮想跟他说,你别等了,没那一天。

    这话在脑中转了一圈,出口时,她玩味地问:“我若是……真懂得遗忘,你想,我首先忘记的会是什么?”

    “萧还的死、那些孩子的不得出世,还是……”

    太子悔婚?

    “行了!”

    萧逐冷言打断了她的话,同以往的任何一回一样,带着满腹的气,拂袖而去。

    目送着皇帝离开,纺月眉间含愁,来到她身边,“主子……”

    萧逐的不悦,对裴瑶卮没有丝毫影响。

    “准备准备,”她舒了舒筋骨,淡淡吩咐道:“明日一早,去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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