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刹那之间,裴瑶卮还以为他唤的是‘蘅蘅’。

    可随后她便想起来了,那两个字,应该是‘珩珩’。

    ——废许国公潘诫之女潘恬,字若珩。

    醉鬼还在她身上作乱,可适才还束手无策的人,这会儿冷下脸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上去,竟当真掀开了他。

    一副锦榻,一双人,一个醉着,一个气。

    裴瑶卮拢衣而起,喘息已乱,眼刀子还不要钱似的,嗖嗖往那不省人事之人身上刮,半晌仍不解气,又狠狠在他腰眼儿上拧了好几把。

    还都是往同一个地方拧的。

    “呵!”她咬牙切齿,低声啐道:“醉梦里还叫着,这么多年都不忘,你可真是长情啊!”

    被萧邃闹了这一通儿,她也没了装贤妻的兴致,由他一个人霸占了床榻,她自己拖了床被子,便在外间的矮榻上对付了一晚。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翌日一早,丫鬟们尚未进来侍候洗漱,她便抱着被子回到了内室。一进碧纱橱,便见萧邃已然起身,此间一身衣发皆乱,正坐在床边皱眉揉腰。

    她暗自一笑,嗽了一声,换回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缓步上前。

    萧邃闻声,蓦然抬头。

    宿醉之后的人,眼眶红红的,湿漉漉的目光带着几分朦胧,毫无防备地朝她看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裴瑶卮愣了愣,她觉得自己是眼花了,竟好像从楚王殿下眼里看出了一丝委屈。

    “咳,殿下醒了!”她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扔到一边,开了沉香橱子收好锦被,关切道:“殿下这一夜恐没睡好吧?妾这就去吩咐丫鬟们,弄碗沆瀣浆来给您醒醒神儿!”

    说罢,她披了外衣便要走。

    “站住。”

    裴瑶卮撇了撇嘴,回身换上笑脸,问殿下有何吩咐。

    “本王昨夜醉酒,王妃孤衾小枕,却是好眠?”

    “殿下恕罪,未能照看好殿下,是妾失责!只是……”她小心偷觑了他一眼,低声道:“您昨晚醉得好厉害,嘴里一面唤着妾‘蘅蘅’,一面却又不让妾近身!”

    萧邃一愣。

    她委委屈屈的,既嗔又怨:“妾担心您睡得不舒坦,几度想服侍您更衣洗漱,却不知是哪里使殿下不悦,惹得您险些对妾动手,又不让叫丫鬟,妾没法子,只能给您盖了被,自己便在外间凑合了一夜……”

    他眉头紧锁,掐着额角,半晌一挥手,只说罢了。

    看吧,心虚了吧。裴瑶卮内心哼哼了好几声,想着自己这谎扯得,多么合情合理合他秉性!

    谁叫你念念不忘唤着潘恬?谁叫相蘅偏生长得就像自己?梦里念着心爱的那个,睁眼却只能见着恨毒的那个,说你要动手打我,你自己都不带怀疑的!

    裴瑶卮去外间给他倒了杯水,回首正见他扯开衣带,露出一片精壮的肌肤,她手中一抖,水洒了些。

    萧邃这会儿却只顾着自己腰间莫名而来的一片青紫。

    昨日同子珺等人喝酒时还好好的,这软枕温床,也未见有何尖利之处,无端端的,这是怎么搞的?

    他心头狐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合璧殿中,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萧邃审视的目光甫一投来,裴瑶卮登时一脸关切来到他身边,顾不得心里别扭,便伸脖子往他腰上看去。

    “哟,殿下这是怎么弄的?都青紫了!”她心疼道,随之又自答:“许是回来时不知撞到哪儿了吧!殿下先喝口茶,清醒清醒,妾这就去叫瞬雨拿药油来给您揉揉!”

    她这么一表现,萧邃倒是不好追究了。

    “不必了。”他将外衣一拢,“叫丫鬟们进来侍奉,快些准备,稍后还要去岐王府。”

    自岐王萧还死后,温怜这些年,便再未穿过缟素之色以外的衣裳。

    她坐在堂中,通体一身白,头上只压了两支银簪,半幅长发未挽,俨然孝妇模样。

    裴瑶卮跟在萧邃身后进门,却是半晌不敢抬头,生怕一见着她,自己便会失态。

    彼此见礼,萧邃为两人引见的话尚未说完,却被温怜含笑打断了。

    “王兄不必费事儿了,温怜与这位新王嫂曾是见过的,也算故交了!”

    她这话一出,裴瑶卮意外非常。

    相蘅与温怜见过?

    “哦?你与岐王妃曾见过?”萧邃目光微沉,“怎的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

    裴瑶卮正为难间,幸而,温怜那头又开了口:“说起来可是老黄历了!就在蘅蘅去世那年!”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蹙了蹙眉,“唔……不对,她是除夕那夜走的,应该说是第二年——晏平五年,正月十五那日。”

    “那时,王嫂还是相四姑娘,昭业寺进香,我一见她,冷不丁的,还以为是故友回魂呢!”

    以裴瑶卮对这位发小的理解,温怜这一番话,解释是其次,主要还是故意说给萧邃听的,有意膈应他呢。

    可萧邃却只是点了点头。各自入座,他饶有深意地看着他的楚王妃,道:“这倒是挺有缘的。”

    裴瑶卮顺势道:“可不正是有缘么!王妃乃情深义重之人,妾很是敬慕,说起来,过几日便是十五了,王妃久未回京,不知可愿赏脸,与妾同去昭业寺进香?”

    她也顾不上这话说出来,会否突兀,会否引起萧邃的怀疑。温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她目下最迫切的,便是与她避了旁人,好好见上一面。

    发生在她身上的,这桩死去活来的稀罕事儿,她如今就全指着温怜能与她开解一二了。

    温怜得她邀约,倒也痛快,说话便应了,“王兄是知道的,蘅蘅去的早,我念着她。如今见了王嫂,我心里欢喜,很愿意亲近,往后这些时日,说不得时常要与王兄抢人,还望王兄多多包涵才是!”

    她说话,总是带着浮飘飘的情绪,尤其在萧还死后,就更是十句里得有九句裹挟着傲然与嘲讽,裴瑶卮往日见惯了,可此刻她这话里,却是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半点她的性子。

    裴瑶卮很是心疼。

    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萧邃主动提及,说岐王府的海棠花是京中一绝,请温怜派人领着自家王妃去看看。

    这就是往外支人的意思了。难得温怜也没为难他,顺着他的意思,便指了独觞引楚王妃去后苑赏花。

    “如今也没旁人了,王兄有什么话,直说就是。”温怜说着,纤纤五指轻轻一松,茶盖落在白瓷茶盏上,碰出一声轻响。

    “王妃知道本王此来为何。”萧邃面色淡淡,问道:“当日,命人给本王透露皇帝有心纳相蘅为妃之事——不知王妃究竟用意何在?”

    当时,国师汲光尚未回到尘都,萧邃在外,便已先一步收到了辞云城递来的消息。个中言简意赅,只告诉他,萧逐有心纳那位像极了裴瑶卮的相家姑娘入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正因为有了这个信儿,他方才请母后在宫中帮忙留意,一旦发现此事当真,便力求先萧逐一步,将人弄到自己身边来。

    温怜作势苦思片刻,忽而淡漠一笑:“用意何在,很重要吗?”

    她道:“终归,王兄是娶了她,那也就证明温怜这个消息,去的很得您心意,不是吗?”

    “本王虽不敏睿,但也不愿做别人的手中刀。”他道:“王妃若然不说,本王自是不能将萧还的遗孀如何,但……”

    “本王自己的王妃,日子过得是好是差,便全仰仗弟妹了。”

    温怜笑了一声。

    “王兄,玩笑而已,何必如此当真?”她叹了口气,“这些年,您可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萧邃没有说话。

    “罢,罢!您既然想知道,我说也无妨。就是……您可别动气。”

    温怜收敛了笑意,缓声道:“我为瑶卮。”

    “为她?”

    “嗯,为她。”温怜眼中泛起一层冷意,“王兄睿智,应当早就看出来了,师叔一回京,萧逐跟着便想纳相蘅,这自然不是为着相蘅那张脸。”

    萧邃似乎想到了什么,“可你是为了相蘅那张脸?”

    温怜顿了顿,才道:“也是,也不是。”

    “一来为她生得像瑶卮,二来,也为瑶卮在时,曾庇护过她。我不愿见这样一个人平白受苦。”她说着,冷冷地看向萧邃,“你或许不是良配,但萧逐却一定不是良配。且萧逐立意之事,这天下间,便唯有你一人能与之抗衡。既然只有你这个‘或许’能救她,那即便风险再大,我也只能一试。”

    她说完许久,都未闻萧邃再语,温怜淡淡飞去一眼风,笑道:“看吧,我就说这因由道出,王兄可未必喜欢听!”

    说着,她啧了一声,又问:“不过说起来,我也好奇,王兄如此干脆的娶了相蘅,究竟是为着气萧逐更多、还是为着她那副命格更多呢?”

    萧邃朝她看来,道:“我也有一问,心底存了多年,欲与你讨教。”

    温怜一挑眉,大方示意他说。

    他盯着她的双眼,定定道:“当年裴瑶卮之死,究竟与你有无关联?”

    温怜双目微睁,玩味地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

    “王兄这样问,我倒是又要好奇了!”

    她抬首托腮,慢悠悠问:“若然无关也就罢了,若然有关——那楚王殿下是打算谢我呀,还是打算杀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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