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晨磊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道:“姐姐叫我不要说白话。”

    在场的人轰地一声笑起来,还有人忍不住冲着张氏和司徒暗香指指点点,就连站得如同木雕的盔甲军士都有人轻笑出声。

    张氏的面上只红了一红,便很快镇定下来,淡然点头道:“沈夫人好眼光,晕迷十年刚刚醒来,没人跟你说,你就知道我是老爷的填房……”

    这话是在暗示沈咏洁有故意装病之嫌。

    司徒健仁一愣,独眼里马上闪过一丝凶光,暗忖如果沈咏洁是真的是装晕,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溜走!

    沈咏洁却正在等着张氏发难。

    如果张氏连这一点都想不到,那她沈咏洁也真是白受了十年毒药缠身之苦。

    沈咏洁轻轻叹息一声,目光温柔地看向张氏,含笑道:“其实我不想说,不过你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你这样的美人儿,想忘记也是很难的。我怎会不知道你是谁?”

    “你说什么?什么十年前?我可不认得你!”张氏悚然而惊,用手掩住了口,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沈咏洁当然不容她打岔,笑着又悠然道:“十年前,我不知道你认不认得我,可是我认得你。那时候,你刚刚死了丈夫,就辗转认得了我们老爷……唉,其实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不想说。只是如今我一睁开眼,就看见你站在我们老爷身边,穿着正室的大红衫子,我如果还猜不出你应该是做了老爷的填房,那也太没眼力价儿了……”

    沈咏洁没有把话说尽,说一半,留一半,才最有效果。

    司徒健仁听了沈咏洁的话,只觉得她好像在跟张氏争风吃醋一样,顿时一颗心又妥妥地放回心底。暂时没有起疑了。

    张氏立刻用扇子掩住脸,臊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万万没有想到,十年前,沈咏洁就注意她了!

    张氏一阵心慌意乱。不知沈咏洁知道了多少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低下头。

    司徒暗香见状,忙要扳回场子,情急道:“姐姐的娘亲不过是十年前见过我娘一面。可现在过了十年,还能把我娘认出来,啧啧,这份心机眼力,真是……太少见了,我可做不到。”

    司徒盈袖弯腰给沈咏洁盖好羊毛绒毯,一边笑着道:“你做不到,不要认为别人也做不到,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好。我弟弟还能过目不忘呢,你连三字经都要背好久。所以不要拿自己来衡量别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做人要虚心。”

    谢东篱跟着接口道:“确实有人天资聪慧,一般人想比也比不来。比如司徒晨磊,这孩子过目不忘,无论什么书,给他念一遍,立刻倒背如流。这份聪慧,想来是从沈夫人那里承继的。”

    司徒盈袖夸自己的弟弟,大家还可以当是夸张。

    但是谢东篱都这样说,就没有人不信。

    沈大丞相眼中的惊喜一闪而逝。再打量司徒晨磊,已经有了不同的意思。

    人群中很多人的目光都在司徒晨磊面上溜了一圈。

    这个沈大丞相的外孙,曾经很多人都知道他是个傻子,如今听谢东篱这样一说。这孩子不仅不是傻子,而且是个难得的神童!

    这反差也太大了!

    再想到司徒晨磊刚出生,他娘亲就“去世”了,他是在继母手下长大的,大家又觉得像是明白了什么。

    四周的人哗地一声,再看司徒健仁和张氏。都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鄙夷之意。

    张氏一直低着头,咬牙咬得下唇都出血了。

    张氏真没想到,沈咏洁一上岸,马上将她打为妾室,又往她身上泼脏水,暗示她跟司徒健仁在嫁人前就勾勾搭搭,然后又立马洗刷了司徒晨磊“傻子”的名声……

    哼!你以为洗刷他“傻子”的名声,有多少好处吗?

    傻子才能活命!

    如今大家都知道他不是傻子,就算自己不出手,有人都容不下他……

    说一千道一万,自己本不用跟沈咏洁争什么正室的位置,她稀罕这个位置,就以为别人也稀罕!

    当务之急,自己还是应该赶快生下司徒健仁的孩子……

    张氏在心里冷笑,整了整脸色,抬头道:“姐姐,不管怎样,您是先进门的,是大,我是后进门的,是小。是妻也罢,妾也罢,我这辈子既然遇到老爷这样好的人,就没打算再嫁给别人了。您要容得下我,我就跟老爷回去。如果您容不下我,我跟老爷合离。”

    司徒健仁一下子抓住她的手,着急地摇摇头。

    张氏看着他笑了笑,拍拍他的手,示意他镇定。

    沈咏洁垂下眼帘,声音里多几分疲累,道:“如果你愿意做妾,那自然是可以回司徒家的。至于容不容得下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你的名分,不是我说了算,而是老爷说了算。除非老爷容不下你,我是不会说什么的。在家里添双筷子而已,我还不至于出不起这个钱。”说完拉拉司徒盈袖的手,“袖袖,我累了。”

    司徒盈袖忙把软轿的垂帘放下,对沈大丞相和沈老夫人道:“外祖父,外祖母,我娘累了,让她歇一歇吧。”

    “快歇着!快歇着!先回家!明儿我再来看你们。”沈大丞相忙道,对着人群中使了个眼色。

    一个婆子分开众人走了出来,对沈咏洁的软轿行礼道:“姑太太,老夫人担心您,让奴婢照顾您。”

    司徒盈袖不解地看了看沈老夫人,沈老夫人却朝沈大丞相那边努嘴。

    原来是外祖父派给娘亲的奴婢。

    那肯定不是一般的奴婢了。

    司徒盈袖往旁边让开一步,让那婆子守在沈咏洁的软轿边上。

    前面的人群让开一条路,他们一家人缓步往前头的大车走过去。

    谢东篱没有跟上去,而是对沈大丞相拱了拱手,道:“沈相,这一次去江南贡院,倒是发现一些好东西。”

    “哦?有空去我家坐坐,咱们好好说说!”沈大丞相对谢东篱十分热情,又说:“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陛下嘱咐让你一回来就马上进宫面圣。”

    谢东篱点点头。往前伸手,“沈相请。”

    他们都走远了,帷幕也撤走了,军士回营了。只有张绍天一个人背着手依然站在青江边上。

    自始至终,沈咏洁没有看他一眼。

    张绍天轻叹一声,举目远眺。

    青江的江面上开阔得看不到边际,偶尔几只飞鸟划过,从水里钓起一条鱼。

    那鱼的尾巴拼命拍打水面。却逃不过被捕捉的命运。

    张绍天想过很多结局,却没有想到沈咏洁还是执意要回司徒家。

    他不认为沈咏洁对司徒健仁那个商人还有什么情意。

    如果她想离开,她肯定有法子。

    但是她没有,她选择了回去。

    是为了那两个孩子吗?

    张绍天的心隐隐作痛。

    不过如果是为了那两个孩子,他的心还好受些。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张绍天恨不得跳到江里,再也不起来了……

    “四弟,你还不走?”张绍洪在远处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还在江边流连,只好过来叫他。

    “大哥。我以为你走了。”张绍天挠了挠脑袋,“大哥,我想……”

    “你又想离家?!想都别想!娘多大年纪了,你还要娘担心!”张绍洪拿出长兄的架势训斥他。

    张绍天垂下头,讪笑道:“我又没说要走。”

    其实沈咏洁回了京城,他哪里走得出去?

    他这一辈子,只能待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

    司徒盈袖终于带着娘亲回到司徒府。

    看见沈咏洁的软轿进了门,司徒健仁和张氏的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微笑。

    不过在沈咏洁的软轿要过门槛的时候,从沈家来的那个仆妇居然一手就把软轿提了起来,抱到屋里去了!

    张氏心里一沉。——这个婆子。有功夫……

    司徒盈袖也看见了,她的心里倒是很高兴。

    看来外祖父还是有成算的,知道娘亲如今身子虚弱,需要有得力的仆妇在旁边伺候。

    她本来还想找师父借几个会功夫的仆妇。如今看来是不用了。

    沈咏洁在码头上耗费心神过度,这会子睡得很沉。

    司徒盈袖将沈咏洁暂时安置在自己和小磊住的至贵堂。

    这里都是她的人,张氏的手还伸不进来。

    司徒健仁和张氏都有心事,也没有来聒噪她。

    司徒暗香倒是来过,泪眼淋漓地向她道歉,还说。“我是为我娘不平,没有对姐姐和弟弟不满的意思。”

    司徒盈袖笑了笑,道:“我明白的,我也为我娘不平。”

    一句话把司徒暗香噎了回去,半晌她才讪讪地道:“这是天意弄人,我们也没有想到你娘没有死。”

    “不是我娘,是你嫡母。”司徒盈袖正色说道。

    以前司徒暗香老说称呼沈咏洁是“姐姐的娘亲”,已经让司徒盈袖不满了,如今沈咏洁活着回来了,张氏已经成了妾室,司徒暗香还是“我娘、你娘”分得那么清楚,司徒盈袖就觉得难以忍受了。

    “暗香,你回去跟姨娘说一声,就说司徒家的族谱里,我娘的原配位置已经上去了,她的名字已经从族谱上去掉了。”司徒盈袖淡淡说道。

    “啊?凭什么去掉?”司徒暗香更紧张了,“我娘虽然不再是正室,但……但也是妾室,是司徒家的人!”

    “嗯,但是妾室要上族谱,至少要生个司徒家的孩子。不说一定要生儿子,生女儿也行。但是姨娘这些年并未生出一男半女。”司徒盈袖一边说,一边将床旁边羊油蜡烛点燃了,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我……我不信……”司徒暗香就快哭了。

    如果她娘的名字不在司徒家族谱上了,那她呢……?

    “大伯父和大伯母过两天就来京城了,到时候你就知道真假。”司徒盈袖不想多说了,“我们在船上走了十来天,累得要死,想歇一歇,恕我不能招待妹妹了。”

    司徒暗香只好告辞离去,马上去给张氏报信。

    张氏冷笑道:“我早料到了。没关系。他们不是要一男半女吗?我多生几个,还不重样!”

    ……

    司徒盈袖把司徒晨磊安置睡着之后,自己也倒头睡下。

    一觉睡到半夜,她的耳边又听见那悠扬动听的笛声,立刻惊喜地睁开眼睛。——是师父来了!

    她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匆匆忙忙拉了一件袍子穿上,跻上绣鞋,往至贵堂后院跑去。

    银白色月光下的海湾,深蓝色的海水波光粼粼。

    师父一身青衫,长身玉立,手握长笛,立在港湾边的大石头上,黝黑的长发在头顶用白玉簪束一个发髻,其余的头发披散在背后,被夜风吹得飘了起来。

    “师父!”司徒盈袖高高兴兴唤了一声,拔足飞奔过去。

    她跑得太急,路上一个小坑没有注意,差一点被绊个跟斗。

    师父回头见了,立刻从大石头上飞身而下,在她跌倒之前接住了她。

    她伏在师父怀里,抓住他戴着手套的双手,笑嘻嘻地又叫了一声:“师父!我好想你!”

    师父凝视着司徒盈袖盛满喜悦的双眸,声音中带着笑意:“……师父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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