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待安史之乱?这个问题如果是问高务实,高务实一定会先思索隆庆问这个问题的出发点,然后根据这个出发点来考虑回答的倾向性,甚至还会考虑回答的时候不要把答案说得太全面,要给皇帝留下补充、发挥的空间,这是一名久历官场的下属能给出的最正经但也最官僚的答复。



    但朱翊钧不是高务实,他不会考虑那么多,也考虑不到那么多,所以他一听隆庆的问题,就毫不犹豫地道:“安禄山非我族类,其心自异,且其人狼子野心,辜负了一力重用于他的唐玄宗,罪该万死!”



    隆庆叹了口气,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说,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你要知道,安禄山原本不过区区一柳城杂胡儿,哪有什么临朝称制的野心?这野心不是凭空而来,而正是唐玄宗一点一点给他的。”



    隆庆认真地道:“唐玄宗以为,汉臣读书多,心思复杂,是以不可轻信。胡儿读书少,心思单纯,因此可以信赖。正是因为这样的用人态度,他才会以莫名其妙的原因撤了王忠嗣,而事实上,王忠嗣若在,借安禄山十个狗胆,他也不敢反。因此安禄山之反,他自己固然罪在不赦,但归根结底,在于唐玄宗一边自废武功,一边泰阿倒持。”



    “哦……原来是这样。”朱翊钧倒也容易受教,闻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高务实也和儿臣说过王忠嗣,他说后来唐朝平定安史之乱,靠的基本都是王忠嗣以前的部下。”



    隆庆并不是打算给儿子讲史,只是引出论点,所以便只点了点头,就将话题转了回来,继续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乃世间常理,安禄山当然也想往上爬,因此在他早年,也曾兢兢业业,为唐朝镇守边关、安抚藩部,实有功绩。但唐玄宗却忘了,人的野心总是随着实力增长一点一点的累积而来,他以为自己给得起,也愿意给,结果到头来却发现,安禄山已经不满足于要当官、当大官,而是想要一步到位直接当皇帝了——这还能给吗?”



    朱翊钧这时候终于想起来此前父皇曾经跟他说的话,道:“我明白了,所以那一次父皇就说过,要知道臣子想要的是什么,譬如高先生那样,他家世代官宦,名声又好,想要的便是辅佐圣天子中兴大明,以图流芳百世——这也是一种野心,但却是皇帝需要的那一种。”



    隆庆高兴地拍了拍手,赞道:“好好好,看来钧儿的确明白了。不过你既然提到高先生,爹爹就还要补充一下。刚才说,唐玄宗以为汉臣读书多,是以心思复杂,不可轻信,其实他这个想法未必全错,也绝非全对,你可知道为何?”



    朱翊钧当然不知道,立刻摇头,并表示请父皇指点。



    隆庆便道:“汉臣读书当然是多的,可是唐臣之读书与我明臣之读书,本有不同……嗯,算了,这个我先不多说,我且说另外一点:汉臣于胡人之不同,有一个最大的区别:胡人以力为尊,你比我力大势强,我即尊你为主;反之,我比你力大势强,我便绝不能容忍你还在我头上发号施令。”



    朱翊钧连连点头,这个情况他读史的时候已经发现了。



    “汉人则不同。”隆庆道:“周文王天下三分有其二,仍然臣事殷商,何以?周公旦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是也。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在摄政七年之后,交还大政于成王,何以?”



    朱翊钧道:“此前贤知忠义也。”



    隆庆先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知忠义固然有,却未必尽然。你应该听读过白居易那首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可见这也要看人来,因此白居易才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不能因为一个人当时表现很好,你便倾心相待,总要有一段时间细细观察,看这个人究竟是个何等样人。”



    隆庆想了想,又道:“咱们还拿高先生举例:高先生侍我于潜邸多年,忠心任事,这都不必说了……上次你曾问我,为何当年徐阶逼走高先生时,我没有力持不允,当时我没有明确告诉你原因,今天却可以说一说。”



    朱翊钧想起来,上次父皇面对自己的这个疑问时只说“有时候,做大事总要有些牺牲”,不禁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期待,不知道父皇当初这么做的真实原因。



    隆庆叹了口气,道:“原因其实有几项,不过其他的,今日都不必说,只说一条:前次高先生致仕,其实也是一场‘试玉’——是朕对他的最后一次试玉。”



    因为有前面说的那些打底,朱翊钧这次一听就有些明白过来了。



    隆庆笑了笑,补充道:“甚至,连起复本身,也是这最后一次试玉的一部分。”



    朱翊钧连连点头,这次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懂了,道:“高先生致仕,没有一言以怨父皇,后来起复,也没有一言以推辞,因此高先生对父皇,实在是忠心耿耿。”



    隆庆点了点头:“没错,所以爹爹那时候便完全确定了高先生的志向,就是做个中兴之臣,且极重臣节。他想要的,爹爹给得起,也愿意给……所以,钧儿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如今高先生能以首辅之尊兼掌吏部事,不是爹爹这个做皇帝的偏心厚予,而是他自己用行动、用表现争取而来,这都是他应得的。”



    朱翊钧点了点头,但忽然又有些迟疑起来,忍不住问道:“虽然如此,可是爹爹方才也说过,人的野心是可能一步步增长的,虽然高先生忠义……”



    “你是想问,高先生是不是也有可能随着时间推移、局势变化,而慢慢增长了野心?”隆庆笑着问。



    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么怀疑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实在是太多疑了——多疑这个词,在史书中历来不是好词。更何况,这个老臣还是他的伴读高务实的亲伯父,以他和高务实的关系,这就更显得有些刻薄寡恩。只是,这毕竟是在和父皇“论政”,把疑问憋在肚子里,好像也不太对。



    隆庆却不介意,反而有些欣慰,微笑着,温和地道:“你能时刻保持警惕,也未尝不是好事,只要保持理智,不以一言断忠奸,不以一事定贤愚,便是可取的。”



    然后顿了一顿,又道:“在大明,不论一个文官的权力有多大,你只要不放松两点,就至少不必担心这个人成为王莽。”



    朱翊钧目光发亮,诚心正意地问道:“哪两点?”



    隆庆面色平静,如古井不波,淡淡地道:“厂卫和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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