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原本只是借题挥,规劝这位昔日袍泽不要到处惹是生非。一来他和海瑞一样,原本就是个直**子,说话无所顾忌;二来他无论资历还是官职都远高于海瑞;三来又刚刚率军远征异域,前后历时两年之久,在军中待的时间长了,尤其是和戚继光等军中大将朝夕相处,不免沾染了杀伐果断之气,语气就显得过于生硬,**了指责的意思。海瑞却当真了,正色说道:“不是我要摆出什么‘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样子,实乃我辈臣子世受国恩,位列朝堂……”

    这个时候,张居正突然扯了扯海瑞的衣袖,插话进来说道:“你们瞧,那边生什么事情了?”

    海瑞明白,张居正是不想让他当面辩驳高拱,也就打住了话题,朝着张居正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离文德桥还有一箭之遥的街市当中,停着一顶轿子,旁边围了一小堆人。人群之中,有人在高声叫着:“你得赔我,听见没有?赔我!”

    一个蛮横的声音反驳道:“赔?叫你让道你不让,这怨谁?”

    接着,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谁叫你挡道?”

    “是啊!好**还不挡道呢!”

    “不摔你个大跟头,算是便宜你了,还要我们赔?”

    “放屁!”先前说话的那人越愤怒了,气急败坏地说道:“本相公为何得给你们让道?常言说得好,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本相公走本相公的,你们走你们的,你们为何往本相公身上撞?你们为何不给本相公让道?莫非仗着你们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侮辱斯文不成?”

    高拱、张居正和海瑞三人都听出来了,大概是一位儒生被一位富人的轿子给撞了,把什么东西打碎损坏了,在扯着那帮人讲理索赔。高拱和张居正两人还在留神倾听,海瑞却已经径直就朝那边走去。高拱和张居正都知道,海瑞平生最爱寒门士子、最恨豪富之家仗势欺人,见到这样的不平之事,他就想要替那位儒生伸张正义。两人对视一眼,都苦笑着摇摇头,加快了脚步,赶上前去。

    轿子旁边那几个仆役模样的汉子就是先前和那位儒生吵架的人,仍在哇哇乱叫着:

    “瞧他说得,不过是一个穷酸秀才,还要我们给他让道!”

    “笑话!没听说过!”

    “哎,可不能小看了这位先生,没听人家一口一个‘本相公’吗?”

    “我呸!什么‘相公’!我看八成是个篾片相公!”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听了这些促狭的调侃话,都哄笑起来。

    那位儒生却不理会旁人调侃和哄笑,很着急地弯下腰,在乱扔在臭水沟旁的一小堆东西里翻来翻去,一边翻,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叫起来:“完啦!全完啦!”

    接着,他又直起身子,跺着脚大声嚷道:“你们赔我书,赔我书!听见没有?”

    原来,那堆东西是书,大概是被撞了之后散乱在了地上,掉在了路旁的臭水沟里。

    但是,那伙人看来一定是财雄势大的豪富人家的仆役,平日里趾高气扬惯了,又仗着人多势众,不再理会那位儒生。他们当中的亦个头戴瓦楞帽、身穿闪亮绸子一副的矮胖汉子,像是个管事头儿,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四个轿夫就抬起了那顶轿子,打算继续走路。

    那个儒生急了,只见他猛地跳起来,一下子蹿到轿子跟前,大声吼道:“站住!堂堂留都之地,岂容尔等横行!不赔书,你休想走,有本事,就从本相公身上踏过去!”

    已经启动的轿子,被迫重新停了下来,那群仆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被眼前这个不知**活的儒生弄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轿子里的那人终于忍不住了,掀开了帘子,不耐烦地问道:“哎,怎么回事啊?”

    这人也是一个胖子,扫帚眉,圆鼻头,大嘴巴,头戴员外帽,身穿元宝衣,一看就是一个殷实富户。只是下巴上只挂着几根稀疏的黄胡子,将整个人显得猥琐了许多。

    那个管事头儿走到轿子跟前,躬身行礼,说道:“启禀老爷,这人实在太不讲理。刚才他在前头走,小的们在后面几乎喊破喉咙,他硬是不让道。是小人怕撞翻了他,惊着老爷,就好心伸手扯了他一把。谁知道他反倒诬赖小人把他的什么书给弄坏了,缠着非赔他不可,故此吵闹起来。”

    那位老爷问道:“你扯他一把,怎会把他的书给弄坏?”

    “谁知道啊!”那个管事头儿叫起屈来:“他那包书原本在胳肢窝里夹得好好的,小人只是轻轻一扯,一下子就飞出半丈开外,不偏不倚就掉进了臭水沟里。小人看他啊,分明是想讹诈老爷!”

    那位老爷兴许是急着赶赴哪家秦楼楚馆吃花酒,大概也是家底太厚,没有把些许银子放在眼里,不耐烦地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几本破书,值得多少银子?随便打了不就完了,跟他歪缠什么?”

    得了主人的吩咐,那个管事头儿走到了那位儒生的面前,说道:“你那书值几两银子?我赔给你!”

    那位儒生脸上愤怒的神色不见了,甚至**了一丝笑意,不慌不忙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斜着眼看着那个管事头儿,说道:“一百两银子。”

    那个管事头儿象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愕然抬起头来,问道:“要……要多少?”

    “不多不少,一百两银子。”

    那个管事头儿脸色蓦地变了:“你也太黑了吧!怎么要这许多?”

    寻常一户五六口人的小户人家,一年的开销还不到十两银子;抛开朝廷这些年新设的养廉银不说,六部九卿、一省督抚大员每年的官俸也不过一百多两,听到那位儒生说一套书就要一百两银子,围观的众人都嗡嗡地议论了起来。不但是海瑞,就连高拱和张居正两人也来了兴趣,挤在人群之中仔细倾听下文。

    “怎么是‘许多’?!”那位儒生顿时沉下脸来,大声嚷嚷着说:“你听着,本相公这套《韩昌黎集》不但是宋版,还是黄山谷(注:黄庭坚号山谷道人,后世称为黄山谷)批点过的!宋版!你懂不懂?韩昌黎、黄山谷是何人你晓得么?”

    听说是宋版的《韩昌黎集》,高拱、张居正和海瑞三人都暗自心疼起来。不过,当那位儒生说这套书是黄山谷批点过的之后,张居正突然抬起头来,看了那人一眼,眼中已然没有了同情,相反更多了一丝痛恨、几许鄙夷。

    那个管事头儿被那位儒生一连串的质问给震住了,而且他也确实不懂得什么宋版不宋版,不晓得韩昌黎、黄山谷是何人,嗫嚅着说:“那……那也不值一百两银子啊……”

    “不值?”那位儒生得理不饶人地又大声嚷嚷了起来:“黄山谷批点过的《韩昌黎集》,不消说定是海内孤本,百金之价,只怕还是低的呢!再者,为了这套书,本相公足足在三山桥的书坊里候了三年,好不容易今天才买到手,还未及一看,就被你这**才弄到了臭水沟里。这等事,对我们读书人来说是何等的痛如锥心……”

    接着,他又摆摆手,说:“算了。我们读书人的事情,即便说与你这大字识不到一箩筐的**才,谅你也不明白。这样好了,你若是认为本相公的书不值百金之价,也无妨。就请再寻一套同样的来赔与本相公。如若不然,今日休想离开!”

    那个管事头儿倒吸了一口凉气,以自己几十年闯荡江湖的经验,他明白这回是碰上了“硬头船”,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可以摆平的,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那顶轿子跟前,将那位儒生的开价禀告了主人。

    一百两银子的确不是个小数目,那位刚才口气很大的主人也勃然变色:“混账!几本破书就要一百两银子,他何不去拦路行抢?!不管他,走!”一边说着,一边把轿板跺得咚咚直响,催促轿夫起轿。

    事情是那个管事头儿惹出来的,十分担心主人迁怒到自己的头上,巴不得主人有这句话,赶紧指挥着轿夫抬起轿子。那位儒生又要伸手阻拦,被那个管事头儿一把推开,再要扑上前去的时候,却见另外两个仆役打扮的人已经挽起了自己的衣袖,把钵盂大的拳头朝着他晃动着,也不敢再上前,大概是准备放弃索赔自认倒霉了。

    就在这个时候,海瑞突然挺身而出,挡在了轿子跟前,冷喝一声:“站了!”

    那位儒生原本已经陷入绝望境地,突然看见来了救兵,还是一位带着头巾、身穿儒服的士人,顿时喜出望外,一边拱手向海瑞作揖,一边用紧张、抖的声音说:“这位兄台,他们……他们欺负我们读书人……”

    都是孔孟圣贤门徒,天然有一种亲近感,高拱自然也对那位儒生的遭遇甚感同情,正要跟着海瑞挺身而出,指斥那位为富不仁、蛮横无理的家伙。张居正却拉住了他的袍袖,微微摇了摇头。高拱立刻明白过来,以自己的显宦身份,在大街上和人吵架有失朝廷体面,就站住了脚,等着看海瑞如何料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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