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贯穿于东水关和西水关之间的十里秦淮,是南京城里最热闹繁华的一条河道。这里有最豪华奢靡的**院,最舒适优雅的河房,最富丽堂皇的酒楼和最多才多艺的戏班子,因而也就成为了江南屈一指的绮靡浮华、酒色征逐的销金窟。正因如此,这一带的店铺与城中其他地方不同,十有**都是做的吃和玩的生意。一眼望去,酒楼连着酒楼,茶社挨着茶社,在雪亮的明角灯的映照下,一间间都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戏棚里里锣鼓喧天,正在上演着一出又一出的新戏;刚刚兴起的昆山腔,在这里风靡一时,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那特有的妙曼和柔媚。当然,最撩人心动的,还是在那片从武定轿到钞库街,被南京人称为“旧院”的地方,萃聚着许多家秦楼楚馆,凤阁鸾楼密簇簇地一家挨着一家,构筑的都极为精巧华丽,雕栏画柱,丝幛绮窗,看上去宛如仙境一般。南京城里最有身价的一群**都在那里比屋而居,以她们的芳名丽色,招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流豪客。这会儿华灯初上,正进入了一天当中最热闹最快活的时刻,柔靡曼妙的歌声、丝竹琴笛声随着晚风远远近近地飘送过来,来往行人听在耳中,心头无不被撩的痒酥酥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有三位儒生打扮的人信步走出了钞库街,朝着利涉桥那边走去。其中一位穿着一袭灰布长衫,虽然浆洗得干干净净,并肩走在两位身着绸衫的同伴中间,仍不免显得有些突兀,引来路边闲人们无不侧目而视。

    也难怪这里的闲人们以衣取人——他们这些清客篾片、泼皮闲汉,都是依赖旧院谋生觅食的人,一天到晚守在这里,无非是一心指望着从那些前来寻花问柳的客人身上碰碰运气,讨个彩头;而那些出手阔绰的豪客,无一不是衣饰华丽,哪像那个家伙一身布衣,说他是客人不象客人,说他是长随吧,他又旁若无人地昂阔步,真让人不知该不该上去搭讪讨好,劝他们再去旧院那些小娘子那里耍上一遭……

    或许是注意到了旁人一直在朝自己这边不停张望,两位绸衫文士中的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人说道:“刚峰兄,也置一两身绸衣吧。这个样子跟我们一同出去,旁人还以为你是我们的长随呢!”

    那位身穿布衣之人淡淡地笑道:“肃卿兄督率大军远征异域,凯歌而还,宣麻拜相也就是一两年之事;你叔大兄陪侍御前,朝夕顾问,封疆入阁也为期不远。我就做你二位长随也未尝不可。”

    原来,这三个人正是当今朝廷风头强劲的三位年轻官员——两位绸衫文士之中的那位年长一些,约莫四十来岁样子的人,是御前办公厅协理、大明远征军监军高拱;另外一位年轻一点的,是御前办公厅秘书、南京国子监司业张居正。而身穿布衣之人,是户部云贵铜政司巡铜御史海瑞。

    说起来,这三位年轻官员颇有渊源——嘉靖二十三年,张居正与两位好友何心隐、初幼嘉一道鼓动赴京应试大比的举子抨击新政,海瑞曾追随其中。嘉靖二十四年,鞑靼寇犯国门,围困京师,被留在国子监读书修业的海瑞煽动监生当街詈骂主持与鞑靼议和的内阁学士严嵩,殴打严嵩之子、时任大理寺丞的严世蕃,被褫夺功名,配到营团军充为奴兵,高拱正是营团军监军。嘉靖二十六年,朝廷增开制科取士,因军功被举荐为昆山知县的海瑞赴京应试,他的继任者,正是被外放的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应试期间,海瑞不忿于司礼监秉笔黄锦殴打新科进士杨继盛,又联名高拱上呈《请裁东厂抑内监抬阁权疏》。嘉靖二十七年,时任湖广巡按御史的海瑞愤然上书,弹劾江南叛乱之后硕果仅存的亲王朱厚熘在湖广大肆侵占民田、盗挖古墓,被皇上密令调查所言之事真伪之人,又是张居正。此外,张居正在密疏之中谈论当今之世钱法败坏之弊,得益于与海瑞的一番深谈。而海瑞也因此由湖广巡按御史改任素有“天下第一肥缺”之称的户部云贵铜政司巡铜御史。

    正因有这样深远的渊源,当高拱率军凯旋而归,献俘阙下;而海瑞也从云贵押运十万斤精铜解送南京之时,三人便得以聚于六朝古都、金陵胜地。不过,今日三人联袂前来旧院,却不是慕名寻芳而来;而是当年的营团军副指挥使、之后的大明海军东海舰队提督、如今的大明远征军司令戚继光在这里做东道,宴请他们三人——高拱和海瑞都出身营团军,与戚继光有袍泽之谊,久别重逢,自然要宴饮欢谈一番;至于张居正,虽说没有这层关系,毕竟是高拱的同僚,又是朝夕陪侍御前的天子近臣,戚继光也有心要结交这位注定日后要飞黄腾达的青年文官,就拜托高拱将他也一并请了来。宾主尽欢而散,三人便安步当车,一边欣赏秦淮胜景,一边朝回走。

    海瑞所谓“愿做长随”的话听起来不无谄媚之意,但高拱和张居正两人都深知他的禀赋脾**,都不敢等闲视之。张居正摇头苦笑道:“你刚峰兄尔今也学会挖苦取笑人了!仆不过是区区六品小官,怎敢让你这四品铜政御史做长随?”

    海瑞摆摆手:“什么四品,什么六品,都是我大明朝的官员、皇上的臣子!两位仁兄朝夕陪侍君侧,一言得用,便能救天下亿万生民。只要怀有一颗爱民之心,能为百姓做杖马之鸣,我海瑞甘愿做你们的长随!”

    高拱和张居正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出了一丝尴尬之色。

    原来,方才来的路上,海瑞对他们两人说,朝廷近年来频频用兵于外,不但消耗国财民力甚巨,更有伤天朝上国仁义之名;自己打算向朝廷上一道奏疏,规劝皇上珍惜民力,与民休息,止干戈、罢刀兵,修文德、怀远人。

    高拱刚刚率军远征南洋,历经两年血战,终于将西洋蛮夷赶出大明的势力范围,恢复了大明王朝对南洋诸多藩属之国的统治,听到海瑞的这种观点,当然心中不喜。对于张居正来说,海瑞的这一论调,和今年年初南京都察院御史陈信衡上的那道名为《宜修文德以服远人疏》的奏疏如出一辙。张居正亲历那件事情,自然知道皇上开始认为陈信衡是对朝廷在江南清丈田亩、抑制豪强兼并等诸多新政不满,在借题挥,指桑骂槐;后来经过吕芳的解说,这才认定陈信衡并非居心叵测,讪君买直,只不过是清流习气太重、喜欢空议论,擢升他为大明王朝南洋巡按御史,挂正四品佥都御史衔,在吕宋开府建衙。同时,还有不少对新政素怀不满的清流官员也被派往南洋诸多藩属之国任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皇上虽说是升了陈信衡等人的官,其实是为了图个耳根清净,把这些喜欢说三道四的清流官员们远远了出去。高拱和张居正都不愿意海瑞重蹈陈信衡的覆辙,却苦于无法将皇上曾经告诉他们的那个关于日后倭奴和西洋蛮夷寇犯中国的怪梦转告海瑞,只能对他的上疏之议不置可否。海瑞对两位天子近臣这种装糊涂的表现大失所望,时时不忘旁敲侧击。

    高拱不想接海瑞这个话茬,继续围绕着穿衣的话题说道:“刚峰兄,天下人尽皆知,你当着人称‘天下第一肥缺’的巡铜御史,却是官俸之外一介不取,连朝廷给你的养廉银也大多贴补给了铜政司矿工,不但家中无甚余财,还劳累令堂她老人家六十高龄依然纺线织布,昼夜不歇,换得些许钱财来贴补家用。说句得罪的话,你刚峰兄这么做,既有悖孝道,亦有伤朝廷体面。愚兄虽说也不宽裕,这次出征归来,皇上赏赐着实不菲。古人云,朋友有通财之义,你如不嫌弃,明日我就送你两套绸衣。”

    海瑞被配营团军中做奴兵之时,时任监军的高拱得了嘉靖帝朱厚熜的授意,曾给予他了很多关照;加之嘉靖二十六年他以卑微之职直言国之大政,惊悚天下,也多亏有高拱支持,不但奏议得到皇上恩准,更由此平步青云,被擢升为正四品巡按御史,在湖广开府建衙,由七品芝麻官成为了一省三台长(注:巡抚称“抚台”、巡按称“按台”、学政称“学台”,职权分司,互不统属,都是一省的方面大员。)之一。因此,海瑞一直对高拱心存感激,听到高拱这么说,忙说道道:“嫌弃不敢。我只穿布衣。”

    虽然是逊谢之意,语气却过于生硬,高拱隐隐有些不快,沉声说道:“是我唐突了。”

    听出高拱话语之中的不快,海瑞连忙解释说道:“肃卿兄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海南天热,没有人穿绸衣。穷乡僻壤,习惯而已。”

    高拱虽说面色缓和了一点,却仍说道:“习惯归习惯,总要讲个入乡随俗才是,不要什么时候都摆出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样子,弄得我和叔大兄与你走在一处,也浑身不自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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