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妹妹的质问,长坂彦五郎先是一愣,继而又强辩道:“所以,我已经忍无可忍,只要迎回少主,立刻向今川氏讨回我们的城池!”

    “听我说下去。”本多夫人说:“他们一到,散兵游勇就到处烧杀抢掠,胡作非为。寻常百姓家的女人,竟在丈夫的面前被侮辱;多少年轻姑娘竟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即便是我们武士家的女人,也无不提心吊胆,大家脸上涂抹上黑炭,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如果迎面碰见他们,就赶紧下跪,或者赶紧绕开,只要一听到骏河人来了,大家都惶恐不安……”

    本多夫人伏在地上,悲愤地诉说着,六岁的儿子本多忠胜抓住母亲的肩膀,担心地望着她。

    “每天都在为一日三餐愁,为衣不蔽体担忧。即便家里已经没有一颗米下锅,也决不让战马饿瘦。但是,即便生活如此辛苦,有谁哭过?有谁抱怨过?大家都咬着牙忍耐着,等着少主平安归来,率领冈崎人恢复往日的光荣……”

    本多夫人突然抬起了身子,搂住了自己的儿子:“如果你们觉得这样自相残杀对得起为松平氏做出巨大牺牲的女人和孩子们,就不要停手,相互残杀吧!顺便把我这个寡妇和这个一岁就没有了父亲的孩子也一起杀了!”

    本多夫人的一席话,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想起了过去三年来忍辱负重的艰辛,众人都是哑口无言,酒井雅乐助第一个抽泣起来。神原孙十郎长政无力地跪在了地上,潸然泪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虽然固执地圆睁双眼,但太阳**上青筋暴跳。就连已经八十多岁的鸟居忠吉,布满老人斑的脸上也不停地抽搐着,似乎在强忍着泪水。

    本多夫人再次出悲愤的呐喊声:“你们杀吧!不指望这种软弱无能的男人能带领我们活下去,你们杀吧!”

    本多夫人痛快淋漓地数落完之后,又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咣当”一声,除了睡觉、即便是如厕也从不离身的大刀几乎同时从天野甚右卫门和长坂彦五郎的手中掉了下来,天野甚右卫门泪流满面,长坂彦五郎更是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妹妹……不,本多夫人,请原谅!我错了,血枪错了,请原谅……”

    似乎觉得只向自己的妹妹道歉还不够,长坂彦五郎猛地转过身,向方才和自己拔刀相向的天野甚右卫门跪了下去,将额头贴在了破烂不堪的席子上:“甚右卫门,是我违背了忍耐的誓言,我太心急了,是我血枪错了。我任你处置,我是个不忠的人,打我吧!狠狠地打我吧!”

    天野甚右卫门也象他那样跪地伏身:“不,彦五郎。没有把织田信长那个家伙留下,的确是我太软弱了,只看重自己身为武士的名誉,却忘记了对少主的忠义……”

    长坂彦五郎激动地说:“你做的没错!织田信长那厮的确可恶,但他却带来了我们最希望听到的消息,三河武士确实不能恩将仇报。我的卑劣想法玷污了三河武士的名誉,你惩罚我吧!”

    他好像知道天野甚右卫门绝不会打他,就抓过身旁的外甥本多忠胜的手,照自己的脸上打去。只有六岁的本多忠胜原本惊恐地站在母亲身边,被舅舅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又知道刚才正是舅舅惹得母亲痛哭流涕,就真的用力打了起来。本多夫人又赶紧把儿子拉到怀里,低声斥责他。这几个人的荒谬举动令众人都破涕为笑,屋里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这个时候,一直紧闭双眼的鸟居忠吉终于开口了:“好了,既然大家都不再为这个枝节问题争吵不休,那么,我们还是都坐下来,继续议事吧。”

    众人都老老实实地坐回到地上,一时却不知道从何说起。鸟居忠吉便又说道:“请你们理解当前的困境,我已经八十多了,如果少主不能及时回到冈崎,我恐怕就……见不到冈崎城再度回到松平氏的手里的那一天了。所以说,在家中众人之中,我应该是最迫切盼望少主回来的人。”

    众人纷纷点头:“正是如此。”

    “但我始终以为,即使这样,这件事也决不能操之过急,我们都要抑制自己的冲动。彦五郎刚才提到了自己的誓言,大家都还记得自己曾经过的誓言吗?”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原来,城主松平广忠亡故之后,今川义元立刻派出大将朝比奈备中守率领三百骑兵越过了与冈崎松平氏的领地交界的吉田城,朝着冈崎城进。派兵前来的理由很充分——防备松平党为了救回被尾张织田氏扣为人质的松平竹千代而投奔织田氏。

    松平党面临着一个生死抉择:要么乖乖地把冈崎城交给今川氏;要么据城坚守,与今川氏决一死战。

    据城坚守是不可能的——松平广忠还未丧,家中还没有决定拥立谁人继任家主,大家都在人心惶惶之中。即便三河武士武勇无敌,要想在守住这么一座无主之城,也十分困难。而且,据说在朝比奈备中守的三百骑兵之后,今川义元的军师雪斋禅师率领五千人马也已经出了;后面,一定还跟着今川氏的三万大军……

    为了不让松平氏数代基业毁于一旦,更为了借助名震天下的雪斋禅师的智慧和数万今川大军的力量从尾张织田氏的手中救出少主松平竹千代,松平党经过激烈的争论,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将朝比奈备中守迎进城中。

    有人还是不愿意自己几代人守护的城池落到今川氏的手中,当即质问道:“如果对方当面让我们交出冈崎城,那该怎么办?”

    “如果交出冈崎城是取胜之道,何必拒绝?只要……”鸟居忠吉摇动着满头的银,坚定地说:“只要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

    见有人还是不服,他又加重了语气:“冈崎城在不在我们的手中并不重要,若是惹怒了今川氏,或许可能会把冈崎城拆毁。有少主在,就有冈崎人。身为家臣的我们,绝不能让少主两手空空地继任家主。所以,停止一切无谓的抵抗。冈崎人的坚韧性格天下第一。要把‘天下第一’四个字刻在心里,忍耐!”

    松平党们相互约定:无论对方如何挑衅,一定要忍耐;无论自己如何有理,也决不争辩,要绝对避免摩擦。冈崎人要忘记自己也是人,要在无限的忍耐中求生存,等到少主回到冈崎的那一天。

    朝比奈备中守进入冈崎城的第一天,就勒令松平党交出本城和二道城,松平家的人都被赶到了三道城,而家臣们更被从城中的府邸驱逐了出来。只有鸟居忠吉可以住在三道城内,负责征收赋税。从领民那里征收到的赋税都归今川军,几乎不给松平党留下一点东西。即使粮食极度匮乏,今川氏的人闯进家中拿走最后一袋米的时候,也不会听到冈崎人任何抗议;今川氏的人登堂入室,直接闯入卧房,大声喊着:“有女人吗?快叫女人出来。”也没有遭到像样的反抗……

    冈崎人就像是狗一样活着;哪怕是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和“血枪九郎”这样的武士,也会向今川氏的任何一名低级武士摇尾乞怜。但是,到了战场之上,这种长期积压下来的怒火就会化作凌厉的杀气,足以令任何敌人为之胆战心惊,就连他们的盟友今川氏的许多人也纳闷不解:“为何那些象狗一样的冈崎人到了战场上会如此强大?”

    此刻,见到在座诸人都沉默了下来,鸟居忠吉说道:“看来,诸天神佛并没有抛弃冈崎人。我们当初的忍耐已经得到了回报,少主果然还活着世间。那么,我们该怎么办?今天把大家召集过来,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松平党诸人心里都明白,眼下又到了该做出生死抉择的关头了。

    今川义元率军上洛,最大的障碍就是尾张。为了打开上洛通道,今川军驱赶着三河武士做先锋,迭经血战,终于灭亡了尾张织田氏。值此尾张织田氏国破家亡之际,失踪几年的织田信长突然回到尾张,所为何事、即将要怎么做,那是不言而喻的。他送回天野七之助,尽管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但他的用意是什么,松平党诸人心里十分清楚——即便不是非要让松平党倒向尾张织田氏一边,也要让松平党投鼠忌器,不得再与织田氏为敌。而松平党诸人心里更清楚,一旦织田信长在尾张大闹起来,单靠已经归顺今川氏的清州城城主织田信友,是断然无法对付得了他的。那么,无论是出于武士的义理,还是为了维护自己作为“天下人”的尊严,今川义元必定要再度出兵尾张,也必定会再度驱赶三河武士作为先锋,攻打织田信长。到时候,三河武士该怎么做?若不出兵,今川义元一定会撕破脸皮,灭掉松平氏,彻底霸占三河。若是出兵与织田信长为敌,如今身在尾张盟友明国的少主岂不是有生命危险?松平党此前所遭受的一切艰辛苦难,以及所有的忍耐,都是为了等待少主回到冈崎的那一天。如果少主身死异国,这些年来的牺牲岂不都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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