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哭泣声中,几位家老鸟居忠吉、酒井雅乐助、石川安艺、阿部大藏却异常冷静,相互对视一眼,都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之色。鸟居忠吉便轻轻地咳了一声。

    鸟居忠吉已经八十多岁了,已经侍奉过四代城主,并且在竹千代的祖父松平清康之时便升任席家老,在家中享有崇高的威望,即便是城主松平广忠在世之日,事事也都要听他的安排。此刻大家听到他咳嗽的声音,像是要说话的样子,这才止住了激动的哭泣,将视线投向了他。

    鸟居忠吉冷冷地扫视了众人一眼,说道:“大家比我年轻很多,是不是都已经糊涂了?没有听见甚右卫门说什么吗?不是少主回来了,而是他们家的七之助回来了!少主的确还在人世,却没有回到冈崎!”

    他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大家的头上,众人都冷静了下来,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嚷嚷了起来:“少主在哪里?为什么不跟七之助一起回冈崎?”

    鸟居忠吉说:“甚右卫门,还是你来说吧!”

    天野甚右卫门也平抑了内心的激动,脸上突然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犬子七之助不是自己回来的,有人把他送回了冈崎。”

    “是谁?”

    “织田吉法师信长!”

    这个名字如同魔咒一样,立刻将松平党诸人震住了。过了一会儿,大久保新八郎忠俊怒吼道:“这么说,少主还在那个混蛋的手中?”

    天野甚右卫门苦笑道:“你这么说,也对也不对。”

    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先是一怔,随即怒骂道:“混蛋!这是什么意思?”

    天野甚右卫门说:“听犬子说,当年织田吉法师信长被废黜家督继承人之位,逐出尾张的时候,是打算要放少主回冈崎。可是,还没有等他们离开,就被织田氏家中的佐久间大学带人包围在热田神宫。少主眼看就要被擒,突然来了一帮神秘武士,杀退佐久间大学,将他们救走了。后来,那些神秘武士还把他们送到了明国……”

    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明国?”

    “不错,是明国。”天野甚右卫门说道:“少主和犬子他们至今还不知道那些神秘武士的主人是谁,但此人很有办法,把少主送到了明国的第二京城南京的官家书院里读书,算起来有三年多了……”

    大久保新八郎忠俊余怒未消,又厉声问道:“既然少主是被不知名的人所救,你为什么说他既在织田信长那厮手中,又不在他的手中?”

    天野甚右卫门说:“诸位可能还不知道,‘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在败亡之前,派出家臣护送女儿市姬去了明国,敬献给明国皇帝陛下。明国皇帝已经与他们缔结了盟约。所以,身在明国的少主虽说不算是在织田信长那厮手中,但也算是在他的手中。”

    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说:“不管少主在不在他的手中,只要还在人世就有希望。织田信长那厮怎么说?有什么要求?”

    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虽说为人粗鲁、脾气暴躁,却并不愚蠢,一下子就问出了众人都关心的问题——当初今川义元威逼冈崎松平氏送出少主做人质、织田信长那厮又将少主劫持到尾张,无一不是想以少主为质,要挟松平氏归顺。此刻,尾张织田氏已经被今川义元所灭,失踪几年的织田信长突然现身冈崎,还送回了天野七之助,带回了少主尚在人世的消息,他一定别有所图!

    天野甚右卫门摇头说道:“没有。”

    没有?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这个时候,鸟居忠吉开口了:“正因如此,才让我们为难啊!所以把大家召集过来,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有人嘟囔着说:“什么要求都没有,怎么可能?是不是织田信长那厮在故意摆架子?”

    另一个人点头说道:“是啊,他如今国破家亡,回来一定是要谋划复国大业。肯定想要借助我们三河武士的力量。可这个要求实在过分,他说不出口……”

    “什么说不出口?”有人立刻打断了先前那人的话:“他分明知道少主是我们这些年来百般忍耐并坚持下来的唯一支柱,便将少主据为奇货,想要我们主动去求他,他才好漫天要价!”

    长坂彦五郎一拳砸在了地上,把自家地上铺着的、原本就破烂不堪的席子更砸破了一个好大的洞:“那个混蛋在哪里?让我‘血枪九郎’去会一会他!”

    众人心里都是怦然一动:“血枪九郎”说的不错,无论少主在不在织田信长的手中,织田氏已经与明国缔结盟约,织田信长的妹妹也进入了明国皇帝陛下的内庭,看样子还颇受宠爱。那么,扣下织田信长,一定可以换回少主!少主回来之后,松平氏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今川义元将冈崎城还给少主,松平氏重振家业的梦想也就能逐步实现了。看来,脾气暴躁的“血枪九郎”还是很有脑筋的啊!

    可是,天野甚右卫门苦笑着说:“送回犬子之后,他便返回尾张了。”

    长坂彦五郎先是一怔,随即又问道:“回去了?为什么不留下他?”

    “无论如何,我不能对送回儿子并带回少主消息的人不敬,更何况,他有少主生母刈谷夫人的亲笔信,让我们看在他这么多年拼命保全少主性命的情分上,不要难为他。所以我就没有把他留下。”

    听说织田信长持有刈谷夫人的信函,长坂彦五郎也不好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那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来?”

    “他只是说,原本确实打算把少主一起带回来的。可是,少主回来之后,一定会再被送到骏府做人质,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少主继续在明国过几天平静安宁的日子……”

    “什么?他敢这么说?”这一回,是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吼了起来,也是一拳砸在了席子上,又把席子砸出一个大洞:“他竟敢这样小瞧我们三河武士,以为我们是今川氏的附庸,会对今川义元惟命是从?你为何不强行把他留下,逼迫他交还少主?我看你是太软弱了!”

    长坂彦五郎火上浇油地说:“不只是软弱,失散多年的儿子突然回来,你的心里大概只顾着高兴,根本就忘记了少主吧!”

    天野甚右卫门被激怒了,喝道:“彦五郎,你敢怀疑我对松平氏的忠义?当初让七之助做少主的侍童,陪同少主一起去往骏府,我就当这个儿子已经死了!”

    “正因如此,儿子死而复生,才让你更加高兴啊!”

    天野甚右卫门怒目圆睁,手握着腰间的刀柄,喝道:“彦五郎,不得无礼!我把七之助也带来了,要让我当场斩杀他给你看吗?”

    长坂彦五郎冷笑道:“是你无礼,把自己的儿子看的比少主还重!软弱的家伙!”

    天野甚右卫门猛地跳了起来,抽刀出鞘:“来吧,血枪,杀了你这个混蛋,我和七之助一起去西天佛国向清康公、广忠公请罪!”

    长坂彦五郎也跳了起来,抽刀在手,屋里顿时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杀气。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把视线投向了几位家老。大家原本以为,席家老鸟居忠吉会出面呵斥天野甚右卫门和长坂彦五郎,其他家老也会出面劝和。然而,鸟居忠吉紧紧闭着眼睛,像是在沉思什么一般。而酒井雅乐助、石川安艺、阿部大藏等人也和他一样,也闭着眼睛。唯有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还睁着双眼,可是,事端是由他挑起来的,他不知道该先呵斥谁才好,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忽然,屋里响起了“哇”的一声,这是一个女人的哭泣之声。

    众人寻声望去,伏地哭泣的女人正是代表本多家族参加这次聚会的家老本多忠高的遗孀。由于身份特殊,又是屋里唯一一个女人,本多夫人一直躲在角落里,不一言,此刻却哭了起来。事突然,众人不禁愣住了,手握大刀怒目而视的天野甚右卫门和长坂彦五郎也都把视线投向了本多夫人。

    此前一直沉默不语的神原孙十郎长政说道:“哪里不舒服吗,夫人?”

    本多夫人更加高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太令人失望了……全是没有耐心的人,怎么能指望你们重振松平氏的家业……”

    本多忠高原本是家老之一,在松平氏家中地位尊崇;加之五年前的安祥城一战,为了救护身陷织田军重围的家主松平广忠,他强行剥去了松平广忠的甲胄,拿走了他的马印,冲进了织田氏的阵中,吸引了织田军的注意力,使松平广忠得以逃回本阵。而本多夫人这几年来一直恪守妇道,独力抚养儿子本多忠胜,也赢得了松平氏家中所有人的尊重。因此,在场诸人都无比尴尬地听着本多夫人的数落,没有人敢于顶嘴。

    唯有长坂彦五郎,由于他是本多夫人的亲哥哥,又是当事之人,被妹妹这样当众痛骂,颜面上挂不住了,便呵斥道:“女人懂什么?少插嘴!”

    “不,我要说,如果父亲大人和我的丈夫活着,就绝不会做出这种不忠之事。”

    “什么?”长坂彦五郎跳了起来,吼道:“不忠?你说我血枪不忠?”

    “对。就是不忠!”本多夫人哭泣着说:“这么重要的场合,居然意气用事,拔刀相向,这就是最大的不忠!自从骏府的城代来了之后,我们遭受了多少苦难。这三年的艰辛,并不仅仅是你们男人在承受,我们女人和孩子们也在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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