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被擢升为佐渡守的阿古居城城主久松俊胜的府上,一名足轻武士匆匆来到内庭,向城主夫人於大禀报道:“报告夫人,有行旅之人前来求见夫人。”

    冈崎松平氏原本就是实力微弱的一方小诸侯,阿古居久松氏却只是一方豪族,实力比起冈崎松平氏更为不堪。於大在冈崎松平氏的家中,还能深居内庭,当一位贵妇人;在这里,内庭和外庭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甚至她这位城主夫人也要亲自操持家务。此刻,她正在给幼子缝补衣服,听到足轻武士的禀报不禁一怔,放下手中的针线,问道:“是要见我吗?”

    “是的,夫人。”

    於大心中突然狂跳了一下,急切地问道:“是什么人?”

    娘家被灭亡之后,身为城主的哥哥水野信元切腹自尽,但另一个哥哥水野信近却逃了出来,从此不知所终。於大以为,是自己的哥哥悄悄来投奔自己了。

    那名足轻武士说道:“有四个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武士。”

    於大顿时大失所望:据说哥哥是孤身潜逃的,又在今川氏的势力范围之内,怎么可能还带着随从同行。她意兴阑珊地说:“城主大人不在,我不方便见外人,请他们回去吧。”

    这几天,领地里的百姓都已经把今年的赋税交到了阿古居城,来年家臣、武士和兵卒的俸禄、口粮都要从这里支出。因此,粮食的存放和保管就显得十分重要。今天一大早,城主久松俊胜匆匆用过早饭就出了门,要督率下人们把粮食存放在干燥通风的粮仓之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吃午饭。

    可是,那名足轻武士犹豫了一下,又说道:“为的那人可能猜到夫人会拒绝他们的求见,拜托我转告夫人,说是他曾帮夫人将世间最珍贵的礼物供奉于热田神宫。”

    “啊?”於大突然花容失色,跪坐在地上的身子一下子挺了起来,急促地问道:“他提到了热田神宫?”

    “是的,夫人。”

    “快……快请他进来!”

    那名足轻武士对夫人的异常举动十分诧异,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而去。

    足轻武士离开之后,於大一下子又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竹千代……”

    不知不觉中,她已是泪流满面,思绪也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七年前的一天……

    那是天文十七年的初夏,於大嫁到阿古居城已经一年多了,刚刚怀上了她和久松俊胜的个孩子。

    就在前一年的秋天,骏河今川义元要求冈崎松平氏将刚刚六岁的少主松平竹千代送到骏河做人质,路上却被尾张织田氏的少主织田信长劫持,送到了热田。织田信秀想以此胁迫松平广忠归顺织田氏。可是,松平广忠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还对前去劝说的使者说:“我乃堂堂武将,绝不变节,竹千代任由尔等裁决。”

    得知前夫最终拒绝了尾张织田氏的要求之后,於大十分担心,以“尾张之虎”织田信秀的个性,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处死竹千代,还会把尸体悬挂在尾张与三河交界的三田桥附近。一想到只有七岁的儿子即将被人杀死,她的心便如刀绞一般痛苦。为此,她向丈夫久松俊胜提出,要去热田神宫与儿子见最后一面。出于对妻子的爱,也是对妻子痛别幼子的同情,宽宏大量的久松俊胜答应了於大的要求。不过,久松俊胜认为,直接去热田神宫恐怕会引起织田信秀的不满和猜忌,便建议於大以怀孕为由,去那古野城参拜天王寺,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一趟热田,了却心愿。为了此行顺利,久松俊胜还给尾张织田氏的家老平手政秀写了一封信,拜托他行个方便。

    到了那古野城,於大正准备按照丈夫的建议,去拜见平手政秀的时候,却在城门口被人挡住了。

    於大透过轿帘向外看去,只见一个如猛牛般凶神恶煞的男人穿着气派的胸铠,手持红白相间的缰绳;而一位身着奇装异服、袒胸露乳的少年,则悠闲自得地骑在他的肩膀上,左手衣袖高高卷起,捧着一个硕大的饭团,正在狼吞虎咽地大口嚼着。

    如果那个拿人当马骑的少年还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这样做尚且有情可原,人们不过一笑置之。可他分明已是一个浑身散着青春气息的年轻人,头盘了起来,身上的和服用料和花样都不同寻常,但华贵的衣服上却东一块西一块布满的污渍和泥水。再看他的腰间,除了武士通常都有的印笼、大刀、打火袋之外,竟然挂着五六条似乎刚刚钓到、还是活蹦乱跳的鱼!

    最让於大震惊的是,那位少年的眼睛如一团火在燃烧,简直让人以为他已疯,或者是一匹挣脱了樊笼的野兽!

    随行护卫於大的一名足轻武士万分惊恐,把手中的长枪挺了起来:“不要靠近!”

    可是,那名少年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命令道:“把轿帘打开!”

    轿中的於大心中一凛,毫无疑问,这位少年便是那古野城的城主、尾张织田氏家督继承人织田吉法师信长公子。他只有十四岁,今年春天刚刚举行过元服礼,按照大名之家的规矩,父亲织田信秀将那古野城让给了他,自己搬到了末森城居住。

    正是这位看似放荡不羁的少年,把自己的儿子竹千代从去往骏河的途中劫持到了尾张,可怜的竹千代即将被斩杀,也可以说是拜此人所赐。但是,传闻他又对竹千代很好,不但经常带竹千代骑马、游泳,还亲热地叫竹千代为“三河弟弟”,令尾张织田氏家中诸人都为之侧目,也让於大万分疑惑。

    而且,织田吉法师信长公子在织田氏家中的风评很不好。庶出的长兄信广自从被派往新近从冈崎松平氏手中夺取的安祥城,便被人誉为智勇双全的大将之才。可他这位正室之子、理当继承家业的吉法师信长公子,却被家臣和领民们一致认为是无可救药的窝囊废、尾张的大傻瓜……

    来不及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於大匆匆打开了轿帘,躬身施礼:“城主大人,我是阿古居城久松俊胜的妻子。”

    织田信长如剑一般锐利的目光投射过来:“哦。你来此有何贵干?”

    “到天王寺许愿,想先来向城主请安。”

    织田信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然后把缰绳衔在嘴里,双手拍了几下,将粘在手上的米粒拍落,问道:“你知道天王寺供奉哪位神灵吗?”

    “知道。”

    “那你说来听听。我最讨厌那种只知道拜神却不知其所以然的俗人。”

    “那里供奉的是兵头神和天儿屋根命神。”

    “那么你是想祈祷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

    “是。”

    听到於大肯定的回答,织田信长的脸上突然漾起了调皮的笑容:“好,请进。我明白你的心意。”

    说完之后,他右手扬起鞭子,用力抽打**的壮汉。那位壮汉一脸严肃,嘴里却出了马叫的声音。城门顿时打开了,以人为马的织田信长头也不回地进了城,悠然地消失了。

    织田信长刚才那句话“那么你是想祈祷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引起了於大的沉思:他口中的“自己的孩子”,究竟是指竹千代还是腹中的孩子?总之,她觉得这位传闻中放荡不羁、行事乖张的织田少主非同寻常,身上似乎有一种逼人的锋芒……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种女人的直觉,被放进城之后,於大改变了主意,没有前去拜访平手政秀,直接来到了城主织田信长的府邸。

    见到於大进来,织田信长赶走了所有的侍卫,然后径直就问道:“你是要去热田神宫吧?”

    被织田信长猜到自己要去见竹千代,势必会怀疑丈夫俊胜对尾张织田氏的忠诚,给阿古居城久松氏带来灭顶之灾。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於大的心中竟然坚信织田信长绝对不会那么做,于是把心一横,说道:“是。”

    果然,织田信长问也没问久松俊胜知不知道於大要来参拜热田神宫的事,直截了当地说:“母子情深,天经地义。不过,我很想知道,你给竹千代带了什么?”

    於大双眼泪光闪烁:“只有一颗母亲的心……”

    “母亲的心?真是世间最珍贵的礼物。”织田信长点点头:“冈崎城主是个无情之人,为了忠义和颜面,眼睁睁地看着竹千代被人斩杀。还好,总算是她的母亲没有抛弃他……”

    於大虽然努力控制,却依然泪如雨下,突然双手伏地,哽咽着说:“请少主……成全……”

    “不行!”织田信长说:“眼下是非常时期,父亲大人又正在气头之上,如果被他知道了,竹千代就真的没有人能救得了了!不过,我会把你这份世间最珍贵的礼物供奉于热田神宫。而且,我还要向你保证,我会想方设法免竹千代一死!”

    於大象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猛地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织田信长,叫道:“少主……”

    一瞬间,织田信长又恢复了先前见到的顽皮和桀骜,笑着说道:“爷爷(注:指平手政秀。)曾经说过,我信长是人中龙凤,竹千代也绝非池中之物。如果他死了,我信长在这世间岂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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