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次随同织田信长回国的,不仅是尾张织田氏诸人和明国皇帝赐给他的那三千名倭人战俘,还有一位少年武士,正是冈崎少主松平竹千代的侍童天野三之助。

    当日在云台觐见明国皇帝,织田信长便向朱厚熜提出,让如今已改名为“袁家康”的松平竹千代和自己一同回国,想借助天下闻名的三河武士之力,帮助自己复国。可是,朱厚熜替他分析说,今川势大、织田势弱,松平氏为了生存,不得不依附今川氏。即便松平竹千代跟他一起回国,一定会被送到骏府今川氏那里做人质,三河武士也不会为他所用;建议他找松平竹千代谈谈,让松平竹千代派自己的一名侍童随他回国,向松平氏解释少主并没有被尾张织田氏杀害,安然无恙地活在世间,说服三河松平党不要再为今川氏卖命。

    织田信长越想越觉得明国皇帝的决策高明无比——这么做,等若是把松平竹千代扣在了明国做人质,三河松平党为了少主的安危,也不会公然与明国的盟友尾张织田氏为敌。于是,他就欣然接受了明国皇帝的建议,找到如今正在大明南京国子监读书的“三河弟弟”松平竹千代,带着他的书信和侍童天野七之助回到了曰本。

    如今既然决定要讨伐织田信友,马上就要面对今川义元的报复,织田信长当然急着要送回天野七之助,换来三河松平党在即将开始的大战中保持中立。因此,他点头说道:“不错。”

    谁曾想,听他这么说之后,柴田胜家的面色大变,几乎是嚷了起来:“万万不可啊主公!”

    “为何不可?”织田信长说道:“那位天野七之助离开三河也有很多年了。当初是我把他请到尾张来做客的,自然应该亲自把他送回去。”

    柴田胜家匍匐在地上,说道:“是家臣们无能!如果不是这次回来,无意中在矢作川遇到搭船的三河武士,我们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冈崎城主松平广忠早在前年便已经因病去世了,冈崎城成了无主之城,今川氏就威逼松平党交出了本城和二道城,派大将朝比奈备中守做了城代,把松平广忠的遗孀田原夫人和所有的松平氏家人都赶到了三道城居住,家臣们也被从城内府邸驱逐出来。如今的松平党虽然还没有沦为浪人,却已经成了城内今川军的护卫……”

    织田信长默默地听完这一切,突然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就更应该去了。”

    情急之下,柴田胜家提高了声调,叫道:“主公——”

    织田信长笑道:“权六,如果换作是你,被人这样欺负,会怎么办?”

    柴田胜家想了一想,说道:“今川氏欺人太甚,换作是我,忍无可忍,就会和他们拼了。”

    “呵呵,权六,你是我们尾张织田氏家中脾气最为火爆之人,可是,松平党的人,尤其是大久保家、酒井家的那些人,脾气比你还要火爆。可他们受到今川氏这么欺负**,却还是甘愿做他们攻打尾张的先锋,这又是为了什么?”

    柴田胜家说:“他们认定少主松平竹千代被我们杀害,要替他报仇。”

    织田信长拍着膝盖,说道:“对啊,所以我得赶紧送天野七之助回去,告诉他们,竹千代那个家伙不但活着,还养得白白胖胖的,这么一来,他们不是就不恨我们了吗?那么,抢去他们城池的今川军,是不是就该吃点苦头了?”

    柴田胜家明白了过来,但他还是说道:“主公说的没错。但是,松平党一向头脑简单,又十分固执,万一他们不相信你,甚至不相信那个天野七之助的话,主公不是很危险?主公身系我尾张织田氏复国大业之成败,千万不能以身犯险,还是让胜家代替主公出使冈崎城吧!”

    “你不行!”织田信长笑道:“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松平党比你还臭还硬。让你出使冈崎,石头碰石头,除了能碰出火星,难道还能缔结一份盟约?”

    “可是——”

    织田信长不耐烦地打断了柴田胜家的话:“没什么的啦!去冈崎城之前,我会先去阿古居城走一趟,这样总没有问题了吧?”

    柴田胜家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原来主公是要借助阿古居城城主久松俊胜夫人於大与冈崎城的关系啊……

    阿古居城地处尾张西北偏远一隅,有道是山高皇帝远,早在尾张织田氏还只是国主斯波氏的家臣的时候,那一带就被当地豪族久松氏占据。当代城主是久松弥九郎俊胜,冈崎少主松平竹千代——亦即如今的袁家康、后来的德川家康——的生母於大就改嫁给了久松俊胜。

    原来,冈崎城松平氏虽占有三河三分之一的领地,手下还拥有骁勇善战的松平党,但势力毕竟有限,东面有世袭贵族、领有骏河、远江和三河三国的今川义元颐指气使;西面有新兴的强势诸侯织田信秀虎视眈眈;国内还有世仇刈谷城的水野氏心怀不轨,可谓强敌环伺、朝不保夕。为了保全家业,当代城主松平广忠不得不忍辱接受了仇敌水野氏的安排,迎娶了刈谷城城主水野忠政的女儿於大为正室。

    战国时代的每一桩婚姻,无不被打上了强烈的政治烙印;而且生逢乱世,现实总是那样的变幻莫测,又是那样的残酷无情,当松平广忠和於大这一对少年夫妻在一起生活还不到两年、他们的嫡子松平竹千代只有一岁的时候,厄运再次来临:一直臣服于骏河今川氏的水野氏改换门庭,倒向了尾张的织田信秀,今川义元就强迫松平氏与水野氏断绝所有的关系。于是,於大也不得不忍痛离开丈夫松平广忠和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松平竹千代,被送回到了娘家刈谷城。

    之后,松平广忠在今川义元安排下,被迫迎娶了家臣、田原的户田弹正左卫门康光之女真喜姬为正室;於大也在织田信秀的安排下,被送到了国中豪族阿古居城久松氏的家中,做了阿古居城城主久松俊胜的正室。今川义元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冈崎松平氏;织田信秀这么做,既是为了笼络久松氏,也是为了考验新近归顺自己的刈谷城水野氏的忠心。也就是说,这些强势大名们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在随意地破坏、摆弄着那些弱小家族之人的婚姻……

    於大虽然被迫离开了松平广忠,又改嫁给了别人,但她毕竟是少主松平竹千代的生母;而且,当初在冈崎松平氏家中,温良贤淑的於大也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尊重和爱戴——松平广忠敢于冒着触怒今川义元的风险,没有按照战国的惯例将她斩杀,而是安全送回刈谷城,既是出于对妻子的爱,也与家臣们对城主夫人的尊重和爱戴不无关系。主公通过她的关系联系冈崎松平氏,松平党应该能给她这个面子……

    可是,柴田胜家忧心忡忡地说:“阿古居城的刈谷夫人(注:指於大,曰本战国时期习惯以地名称呼女子,诸侯家的女眷尤其如此。)倒没有什么,我担心俊胜那厮是否还顾念尾张织田氏和先主公的旧情……”

    原来,这一次今川义元率军上洛,兵峰所指,昔日背叛今川氏、改投织田氏的刈谷城水野氏顷刻灭亡;阿古居城的久松氏却因地处偏僻,今川大军无暇顾及也不屑一顾而得以幸存。为了自保,久松俊胜也向投靠了今川义元而继任尾张守护代的清州城织田信友递交了誓书,还被信友擢升为佐渡守。久松俊胜此举虽说不算是背叛了尾张织田氏,却分明是背叛了织田信秀。因此,柴田胜家担心他会不会贪图荣华富贵,把主动送上门来的织田信长当作一份厚礼,送给织田信友和他背后的今川义元。

    织田信长笑道:“权六,难道你还不了解久松弥九郎俊胜那个人?他虽说算不上十分勇猛、豁达,却是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他向信友那个叛徒递交誓书,无非是为了保存阿古居城久松氏的家业而已,即便不愿意帮我,也绝对不会出卖我。再说了,我去阿古居城,是向他的夫人求助,跟他没有关系。他如果将我送给信友,岂不是让信友那个叛徒找到了向他难的借口?到时候,轻则让他把刈谷夫人送到寺院出家,重则还会要他取了刈谷夫人的级以明忠心。以他对刈谷夫人的迷恋,怎么会那么多事?”

    织田氏家中诸人早就知道,虽说於大是再嫁之人,又曾经生过孩子;但毕竟出自名门,人也年轻貌美,阿古居城城主久松俊胜对她十分迷恋,短短几年一口气和她生了三个孩子,久松俊胜确实舍不得将她赶出家门,大概也就不会出卖秘密来访的织田信长,给自己惹来麻烦。

    可是,正如柴田胜家刚才所说的那样,主公身系复国大业之成败,他还是不愿让织田信长以身犯险,又说道:“主公……”

    织田信长板起脸来,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这也不行,那个不行,干脆就等着信友那个叛徒和今川义元兵来取我信长的级好了!”

    接着,他又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是我们复国大业的第一步,成败在此一举,我必须亲自去冈崎走一趟。如果我的武运不济,性命断送在阿古居城或冈崎城,那就是诸天神佛要灭亡我们尾张织田氏,也就不用再谈什么复国大业了!”

    见织田信长已经动了真怒,柴田胜家不敢再多说什么,再次将头伏在了地上:“胜家明白了!主公早点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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