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听出了孙嘉新的弦外之音;又或许是得知杨博莅临诸暨,便料定浙江清丈田亩一事上所生的一切都瞒不过朝廷,为了弥补过失、将功折罪,于元忠回到杭州之后,不但与巡抚张继先迅定下了当年赋税仍按黄册所载田亩数额计征的决定;还强逼着杭州城中的豪富之家、富商巨贾又借给了浙江藩库一百万两银子,用于织造局收购生丝,其中,五万两现银于孙嘉新要求的三日期限之内安全运抵诸暨。

    守在诸暨亲眼看到了桑农踊跃交丝、高高兴兴地揣着卖丝所得的银子而去的热闹场面,朱厚熜又叮嘱孙嘉新要不失时机地大力鼓动百姓改稻为桑,便带着杨博、杨尚贤和镇抚司校尉启程前往杭州。

    与此同时,高镇东和谢宇翔两位太保爷已遵上谕,改道南下泉州,去南洋找寻那位不辞而别的郡马赵隐了——原本他当日一时冲动,是说要让大太保杨尚贤也一起去南洋的,可是架不住杨博以圣驾安危为重的理由再三劝谏,又考虑到杨尚贤身为镇抚司最高长官,不但要保卫皇室成员的安全、掌管诏狱,还负有大明王朝对外搜集各国情报、对内监控文武百官等重要职责,确实不宜派到吕宋那个弹丸小国,去执行那样一个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到那里去,只是为了他这个皇上能心安理得地面对阿宝亲王在天之灵的秘密任务。

    作为一省省会,杭州城里有浙江抚、藩、臬三司,或是抚、按、学三台长等一省的方面大员,都曾进京述职、伏阙跸见过自己;而且,他们若是听说杨博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兵部大员莅临本省,那还不得成群结队地前来拜见?自己再小心谨慎,也会被窥破行藏、惹出麻烦。回南京之前,朱厚熜不想节外生枝,就不敢入住馆驿,让镇抚司的校尉以丝商的名义包下了城里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入住之后,略略梳洗一番,便带着杨博和杨尚贤等人出了门。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湖光山色,风色撩人。杭州城里美景如画,街上人流如梭。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朱厚熜君臣几人来到了杭州城外钱塘江的入海口,这是他今日外出的目的——钱塘江潮天下闻名,今日又恰逢十八大潮之日,既然如此凑巧地赶上了,若是不看,岂不遗憾终生?

    此外,朱厚熜一到杭州,便派人前去杭州府衙,手持杨博的名刺,悄悄地请知府赵贞吉到客栈来相见,准备当面训斥他几句。可是,杭州府衙的人回话说,赵贞吉这段时日一直住在海塘工地上,督率数万民夫整修海塘,要紧的公文也都是送到工地上去签批。既然如此,也就正好可以把观潮、视察河工、训斥赵贞吉一并进行,一举三得,寓休闲于公务之中,何乐而不为?

    来到海塘工地,却没有见到万人会战的热火朝天景象。问过旁人才知道,秋收在即,被官府征来修海塘的民夫大多数都被放回了家,只有不到千人的市井无业流民留在工地,这时辰也正在吃饭休息。既然如此,身为知府的赵贞吉却还是留在工地上,以整修海塘为名、实则避祸的用意已暴露无遗,朱厚熜越恼怒,便派人去那边工地为民夫设立的营地,以杨博的名义“请”赵贞吉过来一同观潮。

    这里距离钱塘江入海口已经很近,受潮汐的影响,一天之中江水的涨落很大。久而久之,沿着江岸就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浅滩。为了抵御潮汐对堤岸的猛烈冲刷,减少水土流失,千百年来,沿江居住的百姓就不断地在浅滩上广种杂草和灌木,并且筑起一道一道阶梯状的防波堤。这些被统称为“草塘”的防波堤从杭州城下一直延伸出去,经过周边的海宁、海盐各县,一直延伸到东边江口的乍浦所,长达八百余里。它与享誉千古的钱塘江潮一道,成为天下闻名的一大风景。此刻已近日暮时分,西边天际,夕阳渐渐落入丛生的树木背后,但是天空依然明亮,高高矮矮、远远近近的群山都沐浴在一片紫黛色的霞影之中,显得圣洁而妩媚。看着眼前如画的江山,朱厚熜心情也好了许多。

    正在凝望如斯美景,倾听江水拍打岸堤的低沉声音,侍立一旁的杨尚贤低声说道:“启奏皇上,他们来了。”

    朱厚熜扭头看去,只见那名被派去请赵贞吉的镇抚司校尉正朝着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个约莫三十多岁,身穿粗布短打、赤脚穿一双草鞋的人,虽然低着头匆匆而行,朱厚熜也看得分明,来人正是杭州知府兼浙江道监察御史赵贞吉。

    转眼间,赵贞吉已经来到近前,一边拱手长揖,一边就要开口说话,却蓦然现站在对面的,不只是杨博,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板着脸看着自己,话语顿时凝在喉头,不出半点声音了。

    朱厚熜冷哼一声:“民夫都回家了,你这个知府大人还守在这里,是看管工具还是照看工地?还有,穿成这个样子来见杨惟约,你是不是要他向朝廷奏报,说你赵府台是何等的忠勤王事、身先士卒?”

    赵贞吉方才听说杨博悄然莅临杭州,便猜到大概是为了同年孙嘉新而来,心中已经十分忐忑,此刻又被皇上如此尖酸地讥讽,更是万分惊恐,就要跪下请罪,被侍立皇上一旁的杨尚贤一把拉住了:“赵府台,这里不是行礼的地方,站着回王先生的话便是。”

    有这么一打岔,赵贞吉回过神来,忙说:“回……王先生,适才这位上差传令着下官即刻来见,又说杨大人微服私访,不得曝露身份,是故下官未曾更换衣服,失礼之至,万祈恕罪……”

    按照礼仪,拜客应该换穿正装,即所谓的“大衣服”,但朱厚熜方才那样刻薄地揪出这个话题,不过是故意讥讽赵贞吉而已。不过,听赵贞吉这么解释,貌似平日自己就是这身打扮,也就是说,他尽管是为了避祸,上河工却是真的在带领民夫卖力干活。朱厚熜心里不禁慨叹不已,嘴上却仍不肯饶放,说道:“我若是没有记错,你赵大人是杭州知府,还兼着浙江道监察御史,似乎不是河道总管,也不是民夫队长吧?”

    皇上从诸暨来,见着自己又是这样的态度,不用说对清丈田亩一事已经了然于心,赵贞吉不敢辩解,嗫嚅着应道:“回王先生,既食君禄,抚民一方,下官便想尽己所能,为治下百姓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貌似忠直,实则怯懦;貌似左右为难,实则畏惧权势,所以才会这样本末倒置,放着虐民害民的情事不去参劾,却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当苦力!”朱厚熜摇头叹道:“你赵贞吉是阳明一脉泰州学派的嫡系传人,所写的那些‘致良知’的道德文章传诵天下,更被朝野内外视为当今国朝后起一辈之中的心学名臣。可是,论及风骨,却比你蒙恩师孙嘉新孙知县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啊!”

    皇上把话说的如此透彻,又是如此一针见血,赵贞吉万分羞愧,更无从辩白,只得嗫嚅着说:“下官有负浩荡圣恩……”

    这当儿,随着最后一抹霞光隐去,月亮悄然升起在东方天际。那是一轮十八之夜的海月,虽然略显清减,但是蟾宫里的桂树和玉兔仍清晰可见,它把银色的月光倾泻下来,披洒在江堤上的观潮人的身上。同时,耳畔的潮水声更大了,有如闷雷一般轰隆隆地响着,一阵接一阵地从江面上传来。原本露出水面的大片“草塘”,已经消失不见;方才还是夕阳斜照、细浪逶迤的江面,此刻完全变了样。在海潮的压迫下,它不安地翻腾着,起伏不定的波涛,有如千万条身披银甲的蛟龙,在江中盘旋出没,咆哮搏杀,激荡起高达数丈的巨浪,使远远站在数里之外江堤上的观潮人也能感到一种强大的足以令人窒息的压力。江面变得更加浩瀚和开阔,在皎洁的月光映照下,水天相接的远处,那汹涌的潮头,一道紧接着一道连绵而至,远远看去,仿佛在一匹巨大的墨绿色绸缎之上,滚动着一串串闪闪光的珍珠,渐行渐近,那潮头就幻化成了无数奔驰的战马,冲锋的勇士,翻卷的战旗……

    潮声之中,朱厚熜的声音缓缓地响起:“赵孟静,朕请你来观潮,是让你好好看看这天下闻名的钱塘大潮,尽管在堤岸上摔得粉身碎骨,亦要勇往直前!我大明国事蜩螗如斯,民生凋敝如斯,全由君臣士大夫因循守旧、不思变革进取之故,种种积弊陋习,就如同眼前这道江堤一样顽固。要中兴大明社稷、拯救天下苍生,就必须有钱塘江潮这样一种一往无前、舍生取义的精神,因势利导、雷厉风行,革故鼎新、开创盛世。朕把你放在杭州历练,正是让你以理学心学之浩然正气,勤勉任事,为民做主,给朝野内外那些只尚空谈的清流士子立一榜样……”

    话还没有说完,一波潮水汹涌而至,怒雷一般震耳欲聋的潮声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朱厚熜索性把嘴凑到了赵贞吉的耳边,用尽力气高喊:“立——一——榜——样——!你明白吗?”

    赵贞吉没有回答,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猛然醒悟的神情,大颗的泪水潺潺而出,汹涌地流淌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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