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怒气冲冲而来、忐忑不安而归的布政使于元忠,孙嘉新赶紧回到县衙后堂。朱厚熜已经起身,也已经听说了刚刚生的兵困县衙之事,正在揶揄镇抚司诸位太保的草木皆兵、小题大做,见孙嘉新匆匆而来,便问道:“你们的于藩台呢?”

    孙嘉新躬身应道:“回皇上,于大人已经走了。”

    “走了?”朱厚熜还以为于元忠定要前来后衙拜会杨博,自己就准备先躲开了,却听说他这么快就走了,不禁微微一怔,笑道:“真是突如其来,突如其去啊!”

    接着,他把质疑的目光投向了垂手而立的孙嘉新,问道:“你是不是跟他说什么了?”

    皇上如此精明又心细如,令孙嘉新不胜钦佩,甚至还有一丝畏惧,便老老实实地说:“回皇上,微臣未曾曝露圣驾行藏,只是为于大人陈说了现银收丝及清丈田亩的下情。”

    朱厚熜心中暗自寻思:于元忠身为一省布政使,难道不清楚那些事情的“下情”?就凭孙嘉新短短的几句话,便能说服他改变主意?因此,他并不相信孙嘉新的话,追问道:“什么下情,说来我们也都听听。”

    听完孙嘉新对自己和于元忠之间谈话的详细奏报,朱厚熜心里有了数——孙嘉新虽然没有泄露自己身在诸暨,并且已经对清丈田亩一事有了明确的指示,但在话语之中已然流露出这个意思。可是,他在浙江官场,分明是一个孤魂野鬼,应该与于元忠并无过深的交情,为何要冒着被自己猜疑的风险,如此这般地搭救于元忠?

    百思不解的他紧盯着孙嘉新,问道:“于元忠带着那么多兵来你诸暨县衙,大概不是为了排场吧!在朕看来,他摆明了是来找你的茬,若不是有杨惟约在你这里做客,你这次少不了就要吃些苦头,为何还要滥充好人,暗示他不要搅到清田一事中去?难道就是因为他提醒你‘在我大明为官,要和光同尘’,你便承他的情?”

    按说受到君父这样的质问,孙嘉新理当下跪请罪才是,但他坦然地说道:“回皇上,微臣并非是承他的情。清丈田亩是为国之大政,微臣也不敢怀私市恩于他人。不过,微臣这么做,既是为公,但也确有私心,请皇上明鉴。”

    众人都是一怔,朱厚熜也不例外,自己方才的诘问未尝没有诛心的意思,可孙嘉新如此坦然承认自己有私心,就让他不禁吃了一惊,追问道:“为公怎么说?私心又怎么说?”

    孙嘉新说:“微臣万死不该妄测天心,这次浙江试点清丈田亩的事情搞成这个样子,张抚台势必要受到处分。以皇上如天之仁,只因应天府有沿行‘铺户当行买办’之陋规的虐商情事,刘部堂便被罢去了所兼巡抚之职。推及浙江,张抚台或许也难再留任。一省三司,巡抚去职;布政使宋大人报了丁忧,回乡守制;若是于大人再受到牵连,诸般政务便难以布陈。再说来,于大人刚刚升兼了布政使,此前并未涉足民政,更与清丈田亩一事毫无关联,倘若因之获罪,未免有伤朝廷赏罚之明。”

    朱厚熜明白,孙嘉新这是委婉地劝谏自己不要在浙江兴起大狱。说的也是,以罪行而论,将浙江巡抚张继先及其他所有参与以小弓清丈田亩,瞒上欺下、虐民自肥的贪官污吏全部罢官撤职也难恕其大罪;但是,浙江既要大力推行改稻为桑,又要试点清丈田亩,还承担着为远征军筹措、转运军需粮秣等诸多重任,眼下又正值秋收在即,征解夏赋、督促农桑亦万万耽搁不得。为稳定朝廷财赋重地而计,确实不宜将浙江官员一网打尽。

    于是,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你的意思朕领会的,水至清则无鱼嘛!如何追究在清丈田亩一事上营私舞弊的官吏,朕会统筹兼顾、酌情考虑,还要征询内阁的意见,这里就不议了。你且再说说你的私心是什么。”

    孙嘉新说:“清丈田亩上系朝廷的国策,下关亿万百姓的生计,是为当今国朝头等要务。皇上有意将督查重任委于微臣,微臣诚惶诚恐,如履薄冰,深忧有负圣心厚望。思虑再三,此事仍应按朝廷的方略,先抓好浙直两省六府的试点,为其他省份拟定章程、做出表率,方能使此项国之大政大行于天下。于大人虽不谙民政,却执掌刑名多年,早练出了坚如磐石的杀伐之心,临事果敢、一往无前,有他协助微臣重新清丈田亩,便能排除险阻震慑群小,非独通省势豪大户不敢阻挠国政推行,那些想趁机营私的贪官污吏亦不能不有所收敛……”

    朱厚熜表面不置可否,心中却暗道:为了省里各大衙门官吏那么一点放贷收息的私利,于元忠就敢带着兵打上你诸暨县衙的门,找你孙知县算账,的确能称得上是‘杀伐果敢、一往无前’了!这样的人,你还指望他能与你同舟共济、担此大任?

    兴许是猜到皇上正在想些什么,孙嘉新忙说:“于元忠于大人虽说行事操切了些,却也并非贪鄙之人,且有一颗爱民之心。每到一处执掌刑名,皆能秉公持正、明断是非,保一方平安、致百姓安乐……”

    朱厚熜想起了昨日孙嘉新对自己说的那些什么“贼开花”之类的官场黑幕,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么说,你们这位于元忠于大人治境保民、坐衙审案,是一把好手了?”

    孙嘉新说:“回皇上,于元忠大人缉盗治境之能,浙江官场士林及民间百姓人尽皆知。曹州靠海多山,盗贼多如牛毛,历任地方官员都十分头痛,亦是苦无良策。于大人当年甫任知州,便立下章程,逮着一个贼,便把他的三亲六戚一并捉到大牢里关起,视那盗贼偷盗物品所值,课以重罚。这么做,虽说严苛了一些,却能收到实效,不过两三年光景,曹州盗贼几近绝迹,地方缙绅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罚款积攒下来,或用于贴补惠民药局,或用于地方修桥补路,亦使曹州寒苦百姓又得了颇多恩惠……”

    朱厚熜不禁哑然失笑:能让孙嘉新这样的清官认可他于元忠有一颗爱民之心,还当他有多么出色的政绩,原来竟是这样的一种治盗之法!以现代人的眼光开来,那些盗寇家人、亲戚自己又没有犯罪,算是无辜,这样大肆株连的做法跟那些贪官污吏的“贼开花”有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大概就在于那些贪官污吏是把敲诈来的钱财装到自家腰包;他是把钱财用到了地方公益事业和贫寒百姓的身上,仅此而已,却让他赢得了治下百姓的爱戴,也赢得了包括孙嘉新在内的官场士林的赞誉。

    不过,他知道跟明朝人讲司法原则还为时过早,而且他自己也没有学过法律,如何能够讲的清楚?便故作高深地笑道:“行了。你的话朕都听进去了,就不必再搜肠刮肚帮他说好话了。在朕看来,其一,浙江此前呈报的新增田亩数,只是初步丈量结果,还需你这个清田御史就任之后,进一步核查无误之后,方可作为最终结果来重修黄册、确定百姓应缴赋税。你既然已经说服于元忠按原先的黄册计征赋税,就更不必担心朕会夺民口食了。其二,六府清丈田亩,不过是试点。所谓试点,原本就是要充分暴露问题,找到应对之策和改进措施,故此朕允许下面的官员犯这样那样的错误。犯错误不要紧,及时改正就是了。还有其三,诚如你方才所说,他于元忠刚刚升兼了布政使,此前并未参与小弓丈田,又有悔过表现,朕也不会让他替前任背黑锅的。既然你说他有一颗爱民之心,朕也惟愿他如今升迁了布政使,那片爱民之心能用来造福一省寒苦百姓。”

    皇上如此虚心纳谏,令孙嘉新不胜感慨,忙躬身说道:“天纵之仁无过皇上。”

    其实,对朱厚熜而言,既然自己把督查清丈田亩的重任交给了眼前这位老知县,就不能不重视他的意见,免得他心存包袱,不敢放开手脚与各地贪官污吏、势豪大户大干一场。此外,他方才突然想起来,于元忠升兼布政使,出于夏言的举荐,大概不是夏言的门生,便是故吏,关系非同一般。既然如此,他便大致能猜到孙嘉新这么做的苦衷——朝廷决议清丈天下田亩,原是为了抑制豪强兼并。究其根源,事出松江势豪大户强买灾民田地,为正是徐阶的家人,举却是夏言的门生赵鼎。孙嘉新出于翟銮的门下,徐阶与他亦有半师之谊、活命之德。他出面举夏党要员、浙江巡抚张继先在清丈田亩之中的不法情事,难免会被人视为党争之人,要替徐阶报松江之仇。如此一来,别说是完成督查两京一十三省清丈田亩的重任,能否在官场安身立命都很难说。因此,他不得不暗中保下与张继先同为夏言一党的于元忠,稍稍平抑朝野内外对他的猜疑……

    唉!封建科举制度害死人啊!朝堂之上,各位柄国大臣纠结门生故吏呼风唤雨;官场之中,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牵一而动全身。别说是孙嘉新这个微末小吏,就连他这个皇上,有时候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是拉一派打一派,这大概就是于元忠对孙嘉新所说的和光同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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