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官驿,朱厚熜吩咐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三位太保都换上官服,等着松江府的官员自己送上门来。果然,不到半刻功夫,就有驿丞来报,松江知府赵鼎前来拜访“同年高大人”。

    坐了这一会儿,朱厚熜已经没有刚回来时那么激愤,什么也不说,起身踱进了内室里。

    高拱情知皇上是要让自己出面问话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虽是御前行走的天子近臣,品秩却跟赵鼎这个知府一样,也是四品,论官场礼数,该出门迎上一迎,但看皇上那个架势,定是已经将赵鼎恨之入骨,若是自己再礼尊他,不但会激怒皇上从重惩处赵鼎;更会祸延自身,也就坐着不动,只吩咐驿丞:“有请赵大人。”

    赵鼎走了进来,见到前厅坐在身穿紫色官服的高拱和身穿蓝色官服的张居正,都是一脸冷峭之色;而旁边坐的三人头戴无翅宫帽,身穿大红锦服,一看就知道是镇抚司的上差,正把那凌厉的目光投向他。

    赵鼎想必已经知道了粥厂刚刚生的一切,这才匆匆赶到官驿,此刻见到这些京里来的天子近臣摆出了这样的阵势,本应心生惧怕,他却面如止水,向坐在正中的高拱拱手一揖:“肃卿兄,不才赵鼎这厢有礼了。”说罢,也不等高拱回礼,径直就转过身去,坐在了对面的客座上。

    在座的诸人都是一愣:这就完了?既然大家都换上了官服在等他,即便他与大家都是京城里的旧识,不必高拱为之引见,他怎么说也得上前打个招呼,按照官场礼数相互见礼才对。莫非他当真以为自己的这位“肃卿兄”带着这一大堆人到松江,是来探访他这个同年的?

    张居正倒也罢了,他的本职是翰林院的修撰,品秩只是六品,他不主动向赵鼎行礼,赵鼎也就没有必要向他行揖为礼;而杨尚贤、高振东和谢宇翔三人却是镇抚司的职官,大明官场上号称“见官大三级”的人物指的就是他们这些人,赵鼎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显得十分无礼。三人都被赵鼎的狂傲激怒了,对视一眼,心里无不泛起一个同样的念头:象这样的桀骜难驯之徒,当初妄议新政被下在诏狱之中并被处以廷杖之刑的时候,为何要对他网开一面?若是当日就了断了他,也省得今日把主子万岁爷气成了那个样子!

    不过,他们此次出京,虽有兵部的勘合,却没有奉有皇上的圣谕,勘合也只是说到南京公干,并未提及松江,不好在礼数上和赵鼎多计较什么,只不过心中对他的厌恶,越深重了许多。

    高拱却知道,赵鼎原本就是那种持才傲物的脾气,也知道自己并非奉有圣旨巡视松江府,就不肯学着沿途其他州县官员那样,口称“钦差大人”,赶紧俯身下拜,而只是出于同年之谊,来拜望自己。此刻皇上就在内室坐着,等着听他问话,他也就不跟赵鼎客气寒暄,径直就问:“赵大人,今日下官冒昧前往贵衙所设粥厂之事,想必赵大人都知道了?”

    听高拱以“赵大人”称呼自己,想必也就不会与自己论及同年之谊、一叙别后之情了,赵鼎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对高拱的称呼的变了过来:“高大人好大的官威,下官岂敢不知。”

    高拱听出赵鼎话语之中隐隐的嘲讽之意,心中十分不快,继续问道:“那么,下官想请教赵大人国朝施粥赈济的规矩。”

    “嘉靖二十三年,皇上颁下‘插筷不倒,冷掬可食’的上谕。户部遵此上谕,将之确定为每人每天八两,内阁拟票‘照准’呈送御前,司礼监用印,颁行天下,自此著为永例。至于高大人今日新加的两条‘筷子浮起,人头落地’,松江府未曾接到内阁公文、朝廷邸报,下官就不曾知晓了。”

    “不知赵大人对朝廷定下的这施粥赈济的规矩怎么看?”

    赵鼎说:“天下百官万民皆知此乃君父一大仁举、国朝一大善政,各地灾民深受浩荡天恩,无不感激涕下,齐声颂扬吾皇圣明。”

    见赵鼎说得振振有词,高拱也来了气,问道:“那么,下官再敢问赵大人一句,贵地遭了水患的灾民每人每日按几两赈?”

    “四两。”

    “是下官曾到过的城西粥厂一处如此吗?”

    “不。松江府四门粥厂,连同青浦、奉贤、南汇三县所设粥厂,都是按四两赈。”

    “这么说,赵大人是知道此事了?”

    “不错。此事是下官定的,由松江知府衙门下公文给各县施行,与各县属官并无干系。”

    其实,高拱问的这么仔细,心中也是存了一点惜才之念,认为赵鼎生性迂直,书呆子气十足,又久在翰林院那样的清望衙门当官,不谙地方政务,外放松江知府才一两个月,被底下的那些刁官恶役蒙蔽了,这才干出克扣灾民赈济口粮之事。让内室里的皇上亲耳听到实情,日后他想援救赵鼎也有开口的余地。却不曾想,赵鼎不但坦然承认,而且大包大揽,将一切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既是失望,更为激愤,不禁抬高了声调:“每天四两米,你赵大人够吗?”

    “当然不够。”

    “明知不够,为何还要这么做?”高拱愤然站了起来:“莫非你赵鼎不知道,赈粮是灾民的救命粮,用的都是皇粮,若有一颗一粒吃不到灾民的嘴里,就是亵渎浩荡天恩!你赵鼎,还有你松江府上下几十位职官好大的胆子,竟敢克扣了一半!松江百姓遭受天灾水患,已是惨不忍言,再遇到你等贪官墨吏敲骨吸髓,焉有活路?你赵鼎也是自幼饱读诗书,受圣贤诲教之人,即便不讲国法,难道连天理良心也不讲了吗?”

    被高拱这样义正辞严地当面指责,赵鼎却仍是面色如常,不但不回驳或辩白一句,反而微微闭上了眼睛,摆出一副任凭高拱斥骂的样子。

    亵渎浩荡天恩、干犯国法律令,竟还是如此无礼,简直比那些滑奸巨寇还要丧心病狂!张居正眼中流露出惊诧的神情,杨尚贤、高振东和谢宇翔三人已经愤然站了起来,只要内室里的皇上一声令下,他们立时就要将这个胆大包天的赵鼎擒下。

    就在这个时候,官驿外面响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吃痛叫了起来,却又亢声说:“我是松江府的职官,我要见高大人!”

    不用说,一定是哪位松江府的官员冒冒失失闯进官驿,不待通报就愣往里闯,被外面守卫的镇抚司校尉拿下了。

    赵鼎眼睛骤然睁开了,盯着高拱,不说话。

    高拱也很为难,目视身旁的杨尚贤。杨尚贤略一犹豫,冲着外面喊道:“让他进来。”

    两名镇抚司校尉提溜着一位二十来岁、身穿蓝色官服的官员走了进来,一个人捏着那位官员的左腕往右肩上掰,一个人捏着他的右腕往右颈后掰,两只手腕在由颈肩背部越靠越紧,骨节的咔咔声都能听见,那位官员疼的满脸涨血,两只眼珠就象要从眼眶中鼓出来。兴许是听他一再嚷嚷,镇抚司的校尉们担心惊了圣驾,索性就用出了这样专业的手段,让他吃痛喊不出声来。

    赵鼎眼中闪出一丝愤怒的光芒,愤然起身,瞪着高拱,怒气冲冲地说:“高大人,此人是我大明官员,朝廷尚未革除他的官职,按照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的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本省巡抚、按院亦只有参奏之权,没有羁押之权。你既非特命巡视松江政务钦使,也非本省巡抚、按院,无权在我松江府拿人,更无权羁押本府职官。即便有权羁押,朝廷尚未审讯定案之前,也只是革员,依律不能用刑,请以《大明律》待他!”

    赵鼎并不知道皇上已经微服驾临了松江,这些镇抚司校尉是要保护圣驾,还以为是朝廷派给高拱的护卫,将怨气都泄在了他的头上,字字句句都逼问他,令高拱有口难辩,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了杨尚贤。

    杨尚贤摆摆手:“放开他。”

    接着,他又对赵鼎冷笑一声:“告诉你,不抓他不是因为我们无权羁押,别说是他这个小小的七品官,就算是你这个四品的知府,就凭你们克扣皇粮、侵夺灾民口食,我们现在就可以将你槛送京师!”

    赵鼎嘴角又露出嘲讽的笑容,也不张嘴辩驳;那位刚刚被放开的青年官员却愤然开口了:“这位上差,你怎么知道是皇粮?那是——”

    “润莲!”赵鼎厉声叫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位官员悻悻然地闭上了嘴,却仍是一副激愤难平的神色,一边倒吸着冷气,揉着自己险些被折断的胳膊;一边睥睨着对面那些京城里来的天子近臣。

    无论是高拱、张居正,还是镇抚司的三位太保,都是一愣:官府粥厂赈灾的粮不是皇粮,难道还是从你家里捐出来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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