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施粥已有大半个月了,那些“刁民”吃了几顿鞭子之后,也都学得老实了起来,不敢再上来哄抢,都在老老实实地排着队。那些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役们都十分悠闲地拄着水火棍或提着鞭子,聚在的一处空地上聊天扯闲篇儿,不外乎是谁家的佃户又状告田主奸宿了自己的老婆,哪家园子里的粉头更勾魂之类的闲话。

    正说的热火朝天,有人突然瞥见有一大票人闯进了麻绳之内,簇拥着一位中年儒生打扮的人径直就朝着大锅那边走去,不由得生气了,把手中的水火棍一顿地,大声喝道:“干什么的?”

    那一大票人根本没有理他,那位衙役更加生气了,提着水火棍就冲了上去,谁知道,刚走近前几步,立刻就感觉到自己被无数道凌厉的目光盯住了,那是何等阴冷糁人的目光,似乎他再近前一步,就会被这样的目光杀死一般。

    衙门的威权事大,自己的性命更大,那位衙役情不自禁地顿住了脚。

    在他冲过去的时候,其他的衙役也都提着水火棍和皮鞭跟了上来,或许是同样的原因,他们也都站住了脚。

    几位铁塔一般的彪形大汉堵在了他们的面前,那些人的手看似很随意地搭在腰间,而腰间却都是鼓鼓囊囊的。

    这就让他们这些吃公门饭的人糊涂了——看着阵势,这些人大概都是些不要命的主,还都带了家伙,既然不要命还有家伙,城里那么多的银号商铺,还有那么多的富商大户不去抢,却跑到着赈的施粥厂里来闹事。这里有什么?几口大锅,旁边堆着几袋子米而已。抢了去做什么?就算是寨子里有几百张嘴等着吃饭,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到这里来抢啊!这里不但有几十号公差,外面还有好几千的灾民,抢了米,还能活着走得出去吗?那些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的灾民,不把他们连人带米全部吃到肚子里才怪!

    他们还在乱七八糟地想着,这边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的三位太保已经簇拥着朱厚熜走到了一口大锅跟前。

    六月暑天里,下面的大火烧着,上面的热气蒸着,锅边木架上站的那位衙役已是一头大汗满心烦躁,浓浓水雾之中只看见有不少人走了过来,以为是外面的灾民抗不住饿,呱噪着前面的弟兄提前放了人进来,毫不客气地张嘴就骂:“饿不死的直娘贼,一边待着去,粥再滚上两滚,爷自然会赏给你吃。”

    话音刚落,人已经被从木架上揪了下来,“扑通”一声扔在了地上。

    “哪里来的混帐东西——”那位衙役被摔得七荤八素,跳将起来刚骂了半句,喉头上已经被一柄雪亮的匕抵住了,一位壮汉低声喝了一声:“再敢出言不逊,小心你的狗命!”

    利刃抵喉倒在其次,更让那位衙役觉得可怕的是对面那人的眼睛,他虽不是刽子手,却跟着别人出过“红差”,看过官府处决江洋大盗,一看那人的眼睛,他就知道,这是一位手上沾过血的主,自己只要再说出一个字,那人手中的匕会毫不犹豫地划过自己的喉头。

    吃公门饭的人,平日里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其实个个都是欺软怕硬,见来人真的要跟自己玩命,顿时就下了软蛋,身子如秕糠一样抖了起来,脸上的强横之色也不见了,汗水比刚才站在木架上烟熏火燎出得还要多!

    不单是他,其他十来个衙役见这边有人闹事,都从木架上跳下来要过来帮忙驱赶这些大概是要哄抢的刁民,见是这样的情景,都不敢再动了。

    朱厚熜很随意地说:“老九,不关他的事,我还有话要问他,你且放了他。”

    喉头的匕立刻缩回了衣袖之中,**上又被踢了一脚:“滚起来,明白回话!”那个衙役如梦初醒,赶紧爬了起来。但是,对面那位中年儒生身上散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威,竟骇得他不敢直视。

    朱厚熜问道:“你们这里谁管事?”

    “回……回爷的话,本该是四老爷管事,昨日同福客栈生了盗案,他被大老爷叫回去带人查勘案情了……”

    自从回到明朝,朱厚熜就命吕芳在东暖阁里立下了一块六扇屏风,刻着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级职官的位置,现任官员的名字写在白纸上,再贴到对应的空白处,这样一来,大到六部九卿,小到州官县令,他都能一目了然。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让自己记住那些拗口的官名,之后就成为他调配官员运筹政务不可或缺的助手。但是,他却不知道这个衙役口中的“四老爷”是何等官职,就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紧张不已的高拱和张居正。

    两位天子近臣能大致猜到皇上为何要目视自己,但高拱没有任过州县官,外放督办海市钦差,来往的都是巡抚、知府一级的官员,也不知道何为衙门公人和百姓所说的“四老爷”;但张居正却任过知县,赶紧低声说:“王先生,知府之下,有正五品同知及正六品通判,再往下,是正七品的推官,掌缉捕刑狱诸事,衙役和百姓多称其为‘四老爷’。”

    朱厚熜点点头,又问那位衙役:“既然你们管事的推官不在,我就只好问你了。你们这一锅里下了多少米?”

    那番君臣奏对已被那位衙役听了去,见他连“四老爷”是什么官职都不知道,心中更是隐约觉得这人来头大了,大概少说也是省里来的贵人,话语又不利索了起来:“回……回爷的话,一……一石。”

    “这里有多少口锅?”

    “十……十六口。”

    “外面的灾民有多少?”

    “府里签子在我们西城粥厂领赈粮的灾民共有四千一百多人。”

    明朝的一石米重120斤,十六石米重1920斤,按一斤16两制计算,共7680两,摊到四千一百多位灾民头上,每人还不到二两。官府赈的规矩定例是一天两施,也就是说,每人每天的赈粮最多只有四两,比朝廷规定的每人每天八两赈粮整整少了一半!这一半的粮食都到哪里去了?这可是灾民的救命粮啊!

    朱厚熜似乎有些不相信,拿起锅沿上的大木勺在腾着滚滚热浪的粥锅里搅了两下,然后舀起了一勺。果然,粥稀亮地能照得见人影!

    “嗵!”的一声,木勺被扔进了锅里,再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已经再次蒙上了一层铁青色,声音也因压抑不住的愤怒变得嘶哑了起来:“你们每天就给灾民施这样的粥?这样一锅清汤寡水的东西,给外面那些已经饿得站都站不稳的灾民吃,还能叫救命粥吗?大明朝的官员,还有你们这些公差吏目,吃得都是朝廷的俸禄,是百姓上缴国家的钱粮赋税,你们这么做,对得起朝廷吗?对得起外面那些拿着碗等着朝廷救命的灾民吗?啊!你们说,说呀!”

    那位衙役还是不知道对面这位中年儒生到底是谁,但此刻已料定他不是省里来的大人,就是京城里来的御史大老爷,当即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大老爷明鉴,小的们知道这是救命粮,万不敢昧着良心给吞了。但小的们都是当差的,老爷们运多少粮来,小的们就下多少米,一颗也没敢剩下啊!每日用粮的单子都有四老爷签字,再报二老爷,二老爷还要呈大老爷签字……”

    朱厚熜阴冷地一笑:“告诉你们那什么四老爷、二老爷和大老爷,朝廷赈的规矩原先只有两条,叫‘插筷不倒,冷掬可食’。如今改了,又加了两条‘筷子浮起,人头落地’。我今天没有带筷子来,也就不验看了,明日上午你们施粥时,我会带一把筷子来。松江府上上下下几十位官员,还要你们这些公差吏目想要活命,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

    高拱等人赶紧跟着离去,一边走,一边都在心中暗中佩服:皇上如今越睿智了,尽管已经怒不可遏,却依然没有丧失冷静,知道此刻松江府有十数万灾民嗷嗷待哺,还要靠知府衙门的一干职官司员去安抚灾民、力促救荒,断然不宜兴大狱,至于他们贪墨之情事,完全可以等到圣驾抵达南京之后,派来职官接任知府,再彻查严办……

    那位衙役听到那位中年儒生如此阴冷血腥的话,早已吓的魂不附体,等他们走出好几步了,才回过神来,喊道:“请大老爷示下姓名,小的才好给各位老爷回话。”

    朱厚熜回过头来,说:“告诉你们赵知府赵大老爷,我叫——”

    高拱突然抢着说道:“我家老爷叫高拱!”

    朱厚熜明白,高拱是担心自己盛怒之下报出自己的名字,或报出什么“王上白”这样的名字,如此浅显直白的字谜,当然难不住天下第一人的状元知府赵鼎,传了出去,难免惊悚天下……

    仍旧钻过麻绳,朱厚熜突然停住了脚,面对着外面那些等待施粥的灾民们深深地一揖在地。

    那些灾民早就将粥厂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尽收眼底,也都被震慑住了,此刻见到这位能把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们都治住的中年儒生突然向自己行大礼,都吓得纷纷后退,有机灵点的干脆就跪在了地上,一边叩头,一边说:“大老爷公侯万代!”

    见有人跪了下来,“呼啦啦”所有的灾民都跪下了,七嘴八舌地叫着“大老爷”,忙不迭声地说些“大富大贵”、“公侯万代”之类的吉利话。

    朱厚熜凄苦地一笑,什么话也没说,从灾民们闪开的通道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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