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快马疾驰而来,直冲到院门口才猛地停住了。

    织田信长跳下马背,大声喊道:“喂!竹千代在吗?”

    这么大叫了一声之后,他未等门房通报就径直闯了进去。

    门房这才看见他,赶紧跪俯在地上迎候。织田信长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来到了庭院,走到一间房门,推开纸门:“喂,竹千代,又闷在家里啊?”

    一个脸颊丰润、长得十分可爱的小男孩正跪在书案前临帖,听到他的声音,忙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说:“啊,吉法师公子……不,我应该叫你信长公子,您好!”

    这个只有六岁的小孩,便是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的嫡子松平竹千代。

    去年,骏河大名今川义元为了完全控制三河,胁迫松平广忠将儿子竹千代送到骏河今川家做人质。可是,在去往骏河的路上,松平竹千代却被织田信长劫持到了尾张。

    抓获了三河冈崎城松平氏的少主,“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如获至宝,就想籍此威胁松平广忠,命他舍弃骏河今川家,改投尾张织田氏。这一如意算盘却遭到了松平广忠的断然拒绝:“我广忠不能为了骨肉私情而对一直有恩于三河的骏河大人忘恩负义。被捕的竹千代,只能怪他命运不好,一切任凭你们处置!”

    织田信秀勃然大怒,一度要斩杀松平竹千代,教训愚顽不灵的松平广忠,却被织田信长劝阻,说:“请把他交给我吧。”

    织田信秀怒气冲冲地说:“你是不是疯了?一个被自己家族和父亲抛弃的孤儿,对你有什么好处?”

    织田信长微笑着说:“既然他已经被自己家族和父亲抛弃,杀了他,对我们织田家又有什么好处?”

    织田信秀也非一介莽夫,略一思量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杀了松平竹千代,不过是为了一泄愤恨和警告其他胆敢忤逆织田氏的家族而已;而留下松平竹千代的性命,或许还能使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和骁勇善战的松平党有所顾虑,容留他日结盟的余地。加之平手政秀帮忙说好话,织田信秀就收回了成命,将松平竹千代交给织田信长关押。逃脱了生死之劫的松平竹千代被织田信长安置在了热田神宫的社家(注)加藤图书的家里,就是织田信长今日闯进来的这所房子。

    织田信长当初谋划并指挥劫持松平竹千代做人质,用意也不过是为了诱降或是牵制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和松平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亲热地称他和他的两名侍童为“三河弟弟”,时常带他们游山玩水,参加各种祭祀、典礼活动。

    见只有六岁大的松平竹千代谦恭有礼地向自己行礼,已经行过元服礼、算是个成年人的织田信长却露出了鬼脸,在松平竹千代那张胖乎乎的小脸上拧了一把,说:“小鬼头,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装个大人的样子对我!”

    “是,信长公子!”

    看着眼前跟个大人一样的松平竹千代,织田信长又回忆起了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时的情景――

    松平竹千代静静地看着劫持自己的织田信长,眼睛里流露出的既不象是恐惧,又不象是愤恨,更多的,是一种与之年龄很不相称的平静。

    织田信长似乎也被他那样奇怪的眼神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古怪的问题脱口而出:“竹千代,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人质被劫持者问到这样古怪的问题,势必难以很快回答。松平竹千代却立刻应道:“不知道。”

    “哦?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那你说说。”

    “织田信长。”

    “哦。”织田信长点点头:“你本应去骏河的骏府,却到了尾张的热田。为何如此,你知道吗?”

    “知道。”

    尽管织田信长并不相信他一个只有六岁的孩童能知道自己身为人质的不幸命运,但松平竹千代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使得织田信长不由自主地相信,既然他说知道,那么他就真的知道。

    想了想,织田信长又换上了冷漠的语气:“你若在热田被杀,怎么办?”

    松平竹千代突然沉默了下来。

    这是很失礼的举动。陪侍少主一起当人质,也一起落到尾张织田氏手里的家臣之子天野三之助比松平竹千代要大上两岁,更清楚世事的险恶和人心的叵测,知道不能忤逆眼前这位能决定他们死生的尾张少主,忙轻轻用手指碰了碰松平竹千代的膝盖。

    “三之助,怎么了?”

    “请少主回答尾张公子的话。”

    “不。”松平竹千代摇摇头:“竹千代不喜欢撒谎。”

    “哈哈哈,”织田信长大笑起来:“你说你讨厌撒谎,可你方才说不知道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就是在说谎啊!”

    “不!”松平竹千代还是摇摇头:“大家都说织田信长是‘尾张的大傻瓜’,是个混蛋,我正在思量。”

    正所谓童言无忌,织田信长从来就不顾及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当然更不会将松平竹千代的话放在心上,但他故意板着脸,生气地说:“傻瓜?混蛋?你这个小家伙,居然口无遮拦,就不怕我斩了你吗?”

    松平竹千代老老实实地说:“怕。”

    “既然怕,你为何还要那样说话?”

    “因为我是大将,三河松平氏日后的大将。我不可以说谎。”

    “哈,你是什么大将?笼中的大将罢了!”织田信长恶毒地笑着说:“知道我的家臣们都叫你什么吗?”

    松平竹千代轻轻地摇了摇头。

    织田信长狂笑着说:“他们说你是个丢掉了城池的可怜家伙啊!”

    松平竹千代的眼中骤然闪烁出骇人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了下来,点点头:“是这样子的。”

    一向放荡不羁,专一以捉弄人为乐事,从不在乎别人感受的织田信长突然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内疚,便将话题转了回来:“若我真的是傻瓜、混蛋,你会如何?”

    松平竹千代毫不犹豫地说:“我会讨厌你。”

    明明知道自己的生死完全系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可他还是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这种临危不惧的器宇让目空一切的织田信长也不禁为之叹服,继续追问道:“若不是呢?”

    “若不是,我们可做兄弟,一起玩耍。”

    平手政秀轻咳了一声,织田信长回过头去,他又望着落日,显然是在催促织田信长快些回去。因为织田信长的父亲织田信秀准备要纳加藤图书的侄女为妾,就是日后的岩室夫人,如果在这里滞留的时间太长,难免会被其他人说闲话。

    织田信长还是意犹未尽,又问道:“竹千代,你不寂寞?”

    松平竹千代不回答。

    “凡是不合意的问题你便不回答,是吗?”

    松平竹千代点点头:“是。请不要问那些理所当然的事。”

    “嘿,小鬼头竹千代批评我了。那好,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织田信长站起身来:“哦,还有一事,我要想办法免你一死,你喜欢吗?”

    听到织田信长这么突然的一问,松平竹千代的那几个侍童身子都是一震。虽说他们都是七八岁的年纪,但从小生在武士家中,又经过了当人质、被劫持等等常人所难以想象的事情,心智远比同龄的小孩要成熟得多,他们已经知道冈崎城拒绝尾张的招降一事,也明白自己的少主已经失去了作为人质的价值,即将被愤怒的尾张人当作毫无用处的废物斩示众,此刻突然听到眼前这位尾张的少主织田信长有解救松平竹千代性命的意思,心里无比激动。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那年仅六岁的少主会如何回答,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松平竹千代看着织田信长的脸,突然笑了,然后淡淡地说:“我喜欢,你可以那样做。”

    “好了,那就一言为定。我会常来看你的!”织田信长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即将走到自己的马匹跟前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跟在后面的平手政秀,刚才的温和表情已经消失不见了,代之以一脸的严峻之色:“爷爷,这个小家伙不一般!”

    “不错。”平手政秀感慨地说:“你乃人中龙凤,松平竹千代也绝非池中之物,真是难分高下啊!”

    “那么,我该如何对待他?”

    平手政秀直截了当地说:“结交之,或趁他现在还只是一株幼苗,尚未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之时就杀之。”

    “我明白了,爷爷。”织田信长说:“我会让他喜欢我。当然,兵戎相见的日子另当别论。但我绝不允许他在内心深处暗恨我。如果他对我怀恨在心,我会毫不犹豫地斩了他。”

    平手政袖试探着说:“既然你没有把握让他喜欢上你,为什么不干脆现在就杀了他?”

    “爷爷,”织田信长又恢复了往日的顽童本色,笑着说:“你不觉得,如果只有一个信长,世间岂不太寂寞了吗?”

    “错了!”平手政秀十分认真地说:“织田信长不是松平竹千代,松平竹千代也不是织田信长,只有松平竹千代和织田信长融为一体,才能无敌于天下。请少主记住政秀今日所说的这句话!”

    “哈哈哈,爷爷又在说这些深奥的道理了。”织田信长说:“正因为织田信长不是松平竹千代,松平竹千代也不是织田信长,所以,松平竹千代才是松平竹千代,织田信长才是织田信长啊!何必要把这样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融为一体呢?”

    “那么,再请少主记住政秀所说的另一句话:结束乱世者,必是织田信长;开创治世者,必是松平竹千代。”

    “那不正是我之所愿吗?”织田信长打马一鞭,飞奔起来,朔风中远远地传来他的一句话:“浑浑噩噩八十年,不如轰轰烈烈二十年,开创治世那样无聊的事情,就留在松平竹千代好了!”

    看着少主意气风、飞驰而去的背影,平手政秀喃喃地说:“吉法师,你还是不明白,在这个世间,只做一名英雄是远远不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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