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织田信长的责问,林通胜毫无畏惧之色,很不客气地反诘道:“以美浓疆域之广袤、稻叶山城之富庶,都数倍于我尾张,为何‘蝮之道三’每年只愿购买一百支洋枪?”

    平手政秀若有所思地说:“是否是因为去年秋收之时,主公率军攻打美浓,毁了他们一季收成,‘蝮之道三’不得不拿出大量银钱从其他国家购买粮食,没有余力购置军械?”

    “平手公所言极是。不过,连美浓都没有余力,我们尾张就更不消说了,”林通胜说:“去年秋冬那场战事,尽管信长公子未雨绸缪,提前让领民将庄稼抢收归仓,但损失也是不小的。加之从去年冬季至今年春季,主公又征大批青壮民夫修筑末森城,也不免误了农时,今年夏秋两季的赋税贡米能否如数征收上来,通胜心中十分担忧……”

    织田信长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如此,为何父亲大人决意要修筑末森城时,只有爷爷反对,你们其他家老重臣都表示赞同?”

    林通胜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其实他当初也不赞同倾尾张数年之仓储积蓄修筑一座没有多少用处的居城,但与他同属信行派的柴田胜家等人一再说,这是减少织田信长与主公的接触、离间他们父子二人关系的必要之举,更是避免尾张被那位来自美浓国的少主夫人出卖给她的父亲“蝮之道三”的必要之举。出于尾张织田氏的整体利益考虑,他才违心地支持了修筑末森城的主张。如今被织田信长诘问到此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敷衍道:“主公修筑末森城也是考虑到美浓夫人出身尊贵,当然要住进主城,才不算失礼……”

    抱怨归抱怨,末森城已经矗立在那古野城外,再说该不该修也毫无意义,织田信长气哼哼地说:“哪怎么办?洋枪就不买了?任凭‘蝮之道三’靠洋枪打到那古野城,把我们的领地都夺去,灭了我们尾张织田家?”

    平手政秀一直掌管尾张织田家的财政,其实不必林通胜细说,他也知道尾张根本就拿不出来那么多的钱购买洋枪,让林通胜先说,只不过是为了引起织田信长的重视而已,但听他这么说,显然整个的心思已经被那威力巨大的洋枪所占据,根本想不到或者不愿意去想其他的问题。他不得不表态了:“吉法师公子,通胜说的一点也没错,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购买洋枪……”

    织田信长蛮横地说:“我不管。你们一个是主管财政的家老,一个多次担任粮草奉行,未必就弄不来几万贯买洋枪保护国家的钱?”

    林通胜一直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顽劣不堪、放荡不羁的少主,听他这么说之后,也来了气,硬邦邦地顶了回去:“弄?从哪里弄?是向领民加征赋税还是克扣家臣们的俸禄?请信长公子示下。”

    没想到,林通胜这句分明是赌气的话竟提醒了织田信长,他转头问平手政秀:“爷爷,家里既然已经没有钱了,那么我结婚的花销从何而出?”

    平手政秀说:“少主结婚,是尾张织田氏所有人的喜事,俸禄在一千贯以上的家老和五百贯以上的家臣们都捐出了一成的俸禄。”

    “大概有多少?”织田信长诡异地笑道:“林佐渡大人说了,我即将要娶到的美浓夫人出身尊贵,婚礼可不能过于菲薄,让美浓国小觑了我们尾张织田氏啊!”

    “这是自然,”平手政秀说:“家臣们一共捐了五千贯,大概能把公子的婚礼风风光光地办下来,让美浓方面挑不出理。”

    “五千贯?那就拿四千贯出来买二十支洋枪,我的婚礼有一千贯就足够了!”织田信长说:“听说京都的天皇陛下,包括两位皇子和三位公主,一年的生活开销还不到一千贯。我身为臣子,结婚花费都要一千贯,实在是大不敬啊!”

    “这――”平手政秀和林通胜都是瞠目结舌。

    可是,让他们震惊的还在后面,织田信长又说道:“再拜托诸位家老、家臣捐出两成俸禄,就有了一万贯。其他的,爷爷和林佐渡大人再想想办法,至少也要凑够买两百支洋枪的钱。美浓有了一百支,我们尾张必须拥有两百支,才能战胜他们!”

    林通胜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平手政秀却抢先开口了:“这、这样做似乎不合规矩……”

    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在这个桀骜不驯的少主眼里,哪有“规矩”这一说,他生来就藐视一切规矩礼法,最讨厌墨守成规,跟他说什么规矩不规矩之类的话,简直是对牛弹琴,更是自讨没趣!

    果然,织田信长把眼睛瞪了起来:“爷爷,什么叫做不合规矩?规矩是谁定的?我即将成为那古野城的城主,日后还要继任尾张织田氏的家督,我的号令就不能成为家里的规矩?”

    见既是尾张织田氏少主,又是自己学生的织田信长耍起了少爷脾气,平手政秀暗自叫苦起来。

    其实,家中诸人,甚至包括平手政秀自己,对于洋枪的看法都没有织田信长那么乐观。不可否认的是,他们都见识过洋枪的威力,对于这种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却能杀人于无形之中的武器,心里也都啧啧称奇;但是,他们囿于自幼便所受的严格的武士教育,以及多年征战沙场所形成的固有思维,都认为这一利器只适合用于暗杀敌方大将,不能左右一场战役甚至一场战争的胜负,尤其是洋枪只开上两枪就必须擦拭枪管,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哪能有这样从容收拾兵器的时间?即便不遇到疾如风火的甲斐骑兵,就算是普通的足轻武士都能利用这段时间攻至本阵,将毫无自保能力的洋枪手无情砍杀。也就是说,洋枪手根本没有独立成军和作战的能力,必须辅以长枪兵、弓箭手等其他兵种的配合,为此耗费巨资实在太不划算了――要知道,由足轻武士甚至农民组成的长枪兵和弓箭手,对军械的要求十分低下,战争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削支竹枪就可以直接拉上战场,所需花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更不用说大部分足轻武士的武器装备都是自备或由所臣属的家臣代为筹办。一支洋枪花费一两百贯,折合稻米近千石,能招募到四至五名兵丁,哪样划算不言而喻!

    说起来,这也是织田信长自己造成的――他在安祥城一战试验性地投入洋枪手,阴差阳错地未能击毙冲到阵前的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只击伤了一名侍卫,尽管给年轻城主松平广忠和骁勇善战的松平党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和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却没有在自家军中引起多么大的轰动效应,恰好印证了织田氏家臣们轻视洋枪的观点。这不能不说是一心要打造一支洋枪队,彻底改变以往战法的织田信长的一大遗憾。

    可是,当着林通胜的面,平手政秀既不能板起脸来训斥织田信长,又不能畅所欲言替他分析利弊得失,只能委婉地劝道:“吉法师公子,事关重大,是否等回城禀报城主之后再做决断?”

    “爷爷!”织田信长怒气冲冲地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在京都来的贵客面前食言,被那个惟利是图的商人看成是一个毫无信誉之人?”

    平手政秀这才想起来,刚才织田信长已经脱口而出要四百支洋枪,这倒真的是件麻烦事情啊!

    日本武士对于名誉的重视,几乎到了变态的程度,为了名誉,他们经常会做出一些毫无意义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曾经有一位武士与商人结伴同行,商人好意提醒那位武士背上有一只跳蚤,谁知那位武士竟以为他是在羞辱自己而恼羞成怒,一跃而起将商人砍成两段。而且,让尾张织田氏少主把面子丢在托名京都贵客,其实是来自大明的海商汪直这样的卑贱商人面前,不但是织田信长个人的耻辱,更会使尾张织田氏蒙羞啊!

    平手政秀为难地看看林通胜。林通胜面如止水,一言不,显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愿意搅入这汪浑水之中;更有可能根本就是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等着看这个早就不得人心的少主的笑话。

    林通胜的这种态度令平手政秀十分失望,更在心中激起了对少主的怜悯和忠诚,便咬了咬牙,说:“那么,能否以稻叶山城每年只买一百支,少主是稻叶山城的女婿,不好僭越为由,也只购买一百支?”

    “只买一百支?”织田信长叫了起来:“稻叶山城一定会以为我们尾张怕了他们的!”

    “那就两百支,不能再多了!”

    尽管被平手政秀不由分说地砍去了一半,织田信长也知道这已是不得已而为之,总也聊胜于无,就点头答应了,但林通胜却已面色铁青,道了声“失礼”就转身入厕,之后再未出现在筵席之上。

    主臣三人回到宴会上,平手政秀对汪直说了准备购买两百支洋枪及其理由。汪直倒也能理解,表示尽管数量少了点,但他是一个重信守诺的商人,仍可按一百八十贯一支的价钱卖给尾张,不过他还有一事想请信长公子帮忙,他京都里的一位朋友言说自己膝下无子,有位失散多年的远房亲戚,名叫木下藤吉郎,听说是在尾张国少主身边当差,恳请将其找到并带回京都承祧香火继承家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是信长公子恩准,他愿意奉送一支洋枪。

    织田信长并不知道自己身边是不是有个小厮名曰木下藤吉郎,反正那些小厮一条贱命也不抵十八贯钱,而且,能继承家业当个殷实的商人总比给他提木屐强,对待下人非常仁慈的尾张少主不会也不愿干涉别人的好事。

    就这样,嗜好洋枪的织田信长在不知不觉中吞下了一块味美无比的毒饵。不过,由于这块毒饵来自“扮猪吃老虎”的大明海商汪直,而不是来自阴险狡诈的“蝮之道三”,大概不会当场作立时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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