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瞬之间便到了冬天,一入冬雪如的生日便到了。

    十五岁,到了及笄之年,乡下人家没有城里大户人家那般大规矩,在女子及笄之日要举行盛大的及笄之礼。家里有盈余的,在及笄之日给打一支簪子做身新衣邀了交好人家喝杯生日酒,家里贫些,无钱打银簪子的,也要雕刻几支木簪子,做一大碗长寿面上头卧两只鸡蛋。

    不算前头夭折的三个孩子,陈雪如是李氏和陈秀才头一个孩子。头一个孩子,且又是个娇弱的姑娘家,本来应该多娇宠些,可陈雪如跟着李氏和陈秀才这么些年,一脚深一脚浅的长大,活计做了不少,福是一点没有享过。

    不仅雪如,整个大房家的孩子,在没分家时候,俱没有享过福。就连最小的齐平,小小年纪便背着竹篓子,迈着小短腿,去地里拾柴禾,山上红薯丰收的时候,跟着哥哥姐姐去背红薯,他人小背不动,用一双小胖手,一次一只一次两只的往山下抱,一张小脸蹭的像一只小花猫一般。

    齐平是最小的还是男孩都不得宠,更何况是雪如。

    没分家那会,陈雪如除了帮着李氏忙家务,还要帮上房陈老太太做不少活计。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陈老太太说只有雪如给她打的洗脚水温度最适宜,只有雪如给她拌的疙瘩汤最好喝,稍大一点边让雪如给她纳鞋底做抹额,雪如刚学针线,为了给陈老太太做出满意的鞋,一双手不知被针扎了多少口子,一沾水便火辣辣得疼,又怕李氏担心,死忍着不敢给李氏说。

    就是现在分家了,陈老太太还时不时让雪如给她做双鞋,做的不和她心意,还要指桑骂槐。后来被陈雪娇回骂了几句,这才不让雪如沾手她的鞋。

    李氏一想起雪如受得苦,给雪娇几个孩子说起往事,忍不住红了眼轮儿:“你奶那个人折磨我便够了。怎么说我也是媳妇的名分,伺候婆婆是应该的她竟然打起雪如的主意,雪如才多大那会,便端着比她个头还大的洗脚盆给你奶弄洗脚水,水太热。手上烫个泡,幸亏没留下疤痕,我一想起那时候的事情,我就觉得对不住雪如。”

    陈雪如在一边静静的做活计,听了这话,温婉一笑,仿佛往日的艰难都不存在一样。

    陈雪娇却是个爱记仇的,虽然记仇,倒也讲道理:“如今咱们分出来了,再也不会过以前的日子了。咱们孝顺是归孝顺的,但不能事事都依着奶,我看奶的毛病就是以前大家惯得。”

    若是没有人惯她,看她还敢不敢。譬如十日前,陈老爷子要给雪如打一枝金簪子,陈老太太心里头不舒服,骂了大半夜,陈老爷子不理她也不妥协,她骂着骂着便歇息了,第二日也没掀起啥幺蛾子出来。

    “谁说不是呢。我就是太憨了,那时候总想着你爹是秀才,咱们是讲道理的人家,不能和她一样。结果你奶对咱们愈发变本加厉。归到底也是娘不好,一味的妥协忍让,才让你奶愈发欺压到头上来。”李氏眼圈泛着泪花,这一年,她想明白了一件事,孝道不是忍让。也不是顺从,而是有理有据的反抗。

    陈雪娇点点头,赞同李氏的说法。如果一开始,李氏和陈秀才就明确了自己的底线,他们又何至于过的那么凄惶。

    这一年,他们一家分了出来,陈秀才外出跑货,李氏在镇上开了绣坊,视野不仅仅局限在陈家大院一方小小的地方,而是放宽到了外头。李氏接触的信息多了,便愈发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蠢之又蠢。别的不说,就说绣坊里头的秀娘们,哪个不是在婆家日子过的不好,奋起反抗,宁愿和离也不愿过那等受辱的日子,离了婆家,靠着自己的一双手,也能养活自己。

    “娘,咱别说以前那些令人伤心的事,还是说说姐的生辰安排吧。”陈雪娇笑着转移了话题。

    “那行。”李氏脸上呈现一片喜悦,大闺女订了一门好亲,如今生辰又到了,怎不令她高兴。

    怎么办生辰是早在十几天前便商量好的,李氏想着雪如打小苦到大,往年生日吃个鸡蛋还要受陈老太太排揎,也就是分家后才穿了几身新衣裳,打了几支新插戴,这日子眼看越来越好,她又要出嫁了。虽说到了韩家,那日子过的是镇上说一说二的富足,可到底是婆婆家,行动不如娘家自在,放在心头的首先便是婆婆公公以及小姑子,哪里能轮得上自己,虽然韩家对这点不在意,可你自个不能不在意。

    这么一想,李氏越来越觉得欠雪如的太多,便决定好好操办一下今年的生辰。虽然不学那城里人搭戏台子看戏摆了十几张酒席那般隆重,可也该要好好庆祝一番。衣裳是早都裁下来的,一口气给雪如做了五套衣裳,有裙有袄,头一回花了大钱给雪如裁了一套皮子做的比甲。让陈齐安拟了单子,定下请的人,李家和文英一家一定要请的,还有韩家和青碧,至于村子里的人只请了和李氏交好的几家,算了算人,加上三房、上房等陈家自己人,四桌酒席足够。

    这几日陈雪如有点心不在焉,仿佛有心事似得。

    自打上回听到蔡老太太说起二房想把陈雪妙许给韩行健,陈雪如当着大家面不动声色,自己一扭身回到屋里一软倒在榻上半晌不曾起来。她和韩行健虽然交换了婚书,以后嫁娶俱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越是这样心里头越是悬着。她一个女孩儿家,打小长这么大,和韩行健青梅竹马,两个人彼此都晓得自己的心意,却从未表露出来,待到了订亲也是父母提出官媒提亲,彼此从未吐露过一句两句心意,她就怕韩行健对她的感情是一场错觉,不是把她当成未婚妻而是当成妹妹来看了。这么一想日子便跟苦水浸透了也似,她一个将将十五岁的姑娘家,除了做活计便是呆在家里,心里头有了想头也不晓得向谁倾诉。

    晚上睡起觉来,总疑心韩行健晓得二房要把陈雪妙许给他,又疑心韩行健现在不晓得。日后晓得了不知道会不会得意。总之,这一日一日睡不安稳,下巴愈发尖尖,给韩行健做的一双鞋。走针也歪了,底也纳斜了。

    背地里不知弹落多少眼泪。

    当着李氏的面还要强大精神,李氏让她家里的帐也管起来,将来嫁到韩家去,韩家比不陈家。人家积攒了这么多年的家业,底子厚实,韩家就韩行健这么一个儿子,若是娶个媳妇不会管账,天长日久可可怎么行。

    韩行健自打订了亲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天天把笑挂在嘴边,心里这点喜意恨不能嚷出来给别个听,管他相干的不相干的,都知道他定亲了才好。

    学里都晓得韩行健订的姐儿是陈齐安的姐姐,一个一个的经常拿他们俩讲玩笑话。韩行健本来脾气就好,也不在意,笑嘻嘻的接纳。

    其中有个今年将入学的幼童,确是赵屠夫的小儿子赵二。赵二和哥哥赵大一样,给自己的娘亲,不喜欢自家奶奶和爹,他入了学学了些礼仪之后,更加看不上爹和奶奶的做派,在学里和陈齐平关系最亲,自然知道韩行健和齐平姐姐订亲了。

    这一日。他见到韩行健笑嘻嘻的脸,小人家哪里懂得那样多,笑嘻嘻的对韩行健道:“我奶说本来你是我二表姐夫,现在变成齐平的大姐夫了。”

    韩行健听了这话。脸色刷地一白,扯过赵二仔细问个究竟,这一问,便晓得赵二的二表姐便是陈雪妙,当下便气的七窍生烟。

    眼前闪现雪如一张笑脸来,也不晓得她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又不好问陈齐安,一下午都没心思念书。

    也不知道是雪如的二婶自己做了主张,还是那个堂妹有了什么想头,欲拆人婚配,不论哪一样都是一巴掌拍在陈雪如脸上,这若是传了出去,人家可不就说雪如拆了堂妹子的好姻缘。

    明明没有的事倒泼了雪如一身污水。

    韩行健经常往陈家跑,以前为着和陈齐安的情谊,和雪如订亲后,反而不常去,就怕别人在背后嚼雪如的舌头。赵氏是哪一回瞧中的她,又是哪一回要给他做亲?她连陈雪妙的样子尚且记不住,韩行健吸了一口气,若是事儿闹大了嚷出去,可不是陈韩两家子没脸。

    也不等下学,给黄秀才告了假,赶紧收拾东西回了家,开了门,一溜烟儿直奔亲娘周氏的上房里去,进去就跺起脚来,周氏正被碧桃气的没法,让她绣花,半天绣个歪了的树叶出来,气的她躺在床上直喘气。

    身边伺候的丫鬟给她揉了额角,好容易在罗汉床上躺一回,才清净了一刻,看见韩行健进屋便跺脚,还以为是碧桃托了他来说项,这个当哥哥的最疼妹子,每回她刚开口给碧桃罗列大道理,这个当哥哥的就护在里头,不耐烦得道:“怎的,你俩想气死我不成,你今儿别想碧桃求情,若是绣不好树叶,饭也别吃了。”

    “娘,雪如她二婶是不是托了媒人来向我给他二闺女提亲。”韩行健急急把话说出来。

    “啥?这是个啥章程?”周氏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遣了小丫鬟,携了儿子的手便问。

    听见韩行健一字不落的把赵二的话学出来,额角一跳一跳,差点儿坐不起来,捶了床榻破口而出:“下贱胚子,还有脸给咱们提亲,她不知道咱们家订下了雪如。”气的直捂胸口,二房二丫头她也见过几回,长什么样子倒是忘记了,只记得黑乎乎的鼻子眼睛挤在一起,就凭着容貌能配的上自家儿子?更何况她还有个当妾的姐姐。那陈家二房可真有那样大的脸,起了身,也顾不得换衣裳,自家往大柳塘冯媒婆家走去,也不再带丫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韩行健在屋里兀自气愤,板了张面孔一声不响,吓得倒茶的丫鬟赶紧退了出去。她满脑子都是雪如,这事情虽然和她无关,确实让她着了几分委屈。

    周氏从冯媒婆家回来,面上倒没了愠怒之色。这事情又做不得准,左右没有提亲,没有合过八字,就算赵老太太和陈家二房闹出来,丢的也是他们的脸。

    只是不晓得陈家大房晓不晓得这事,她先前接到陈家大房给雪如做生日的帖子还高兴,想趁着雪如十五岁生日之际,给李氏提一提把婚期定下来,最好比之前商量的日子提前才好。一个街道住着,好几家像她这样岁数的娘子,俱都抱了孙子。今儿去了冯媒婆家,冯媒婆正抱了自家一岁的孙子,挪着一双小短腿在学迈步,她抱着那孙子掂了一掂,喜的什么似,这样的大孙子她也想抱。

    不易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这事儿影影倬倬,她自己信自己儿子连雪妙是圆是扁都看不清楚,可若是传到陈家耳朵里呢,不知道又生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想了一想,气的扶额长叹,碧桃隔着门看娘急匆匆地出了门,又急匆匆地回了家,见她脸色愈发凝重,也不敢说不绣花了,吓得钻进屋里捻着绣花针做样子。

    “娘,雪如那边知道了?”韩行健颤着声的问。

    这事情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可不就是一个小子许了两门亲。

    “这个我不清楚,冯媒婆赌咒发誓的说她没透出风声,但保不住旁人不说,赵二那小子都能给你说,还能不给齐平说。”周氏扶了扶额头。

    韩行健急的直转圈儿,晚饭摆好了,也没心思吃,恨不能腋下生了双翼,立马飞进陈家去,见了雪如,好好表白表白自个的心。

    “左右这几日就是雪如的生日,今儿我收到了韩家的帖子,明儿我就以雪如做生日的理由上门,先探探你师母的口风,若是他们不知道便罢了,若是知道在另作打算。”周氏喝了一口茶,桌子上得饭菜没有动一口,皱了皱眉,“就是不知道,我也把这事给你师母说道说道,万一她从旁人口中知道这事该不好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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