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故事的小丫头，你跟得上我的节奏吧？跟得上便好，以前我从来不会轻易开始回忆，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他倒是信守诺言，真的让我可以不用再变老，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相信他做到了这一点，但经过几年的时间观察，我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几年里，他依然是我的管家，依然和我若即若离，我们俩靠得最近之时，便是亲吻。
另外，每当他胳膊上的灼伤变得严重之时，他就会再次杀人。依然像往常一样，他会让我帮忙选择合适的目标，然后他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杀掉那个幸运儿。后来我们彻底把杀人当成游戏，或者说艺术，我们会用扑克牌、塔罗牌经过很复杂的工序选择出我们的目标，有时候也会简单到“杀死下一个经过这个路口的那个人”。另外一个游戏也持续着，他时不时会帮我惩罚那些我讨厌的人，有一个家伙骂我是**，管家先生就让他妻子给他戴了绿帽子，还让他捉奸在床；有个帮佣四处散播关于我的谣言，第二天早晨醒来，她的舌头就不见了。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有时候两个游戏的目标人物会重合，那时候就更好玩了。
我们俩一起堕进了罪恶的深渊，已经难以回头，所以干脆不想回头这件事情。
不过如同俗话所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俩或多或少地引起了周围人的怀疑。我大概三十岁时，变卖了房产和他离开了这个地方，开始我们俩长达五六十年的流浪生活，我继续结交着不同的男人，有时候他们让我讨厌，所以我会把他们作为两个游戏中的一个的目标。
他了解我的一切，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呢？我草率地把自己的生命和这个男人的生命绑在一起，会不会是错误的。不过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我没办法离开他，呆在一起的时间越久，牵绊也越深，越难以作出这样的决定。
哦，不对，有一次我试着离开过他，前后共有一个月，但我一直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到他四处找我，我很高兴。所以我并不是真的想要离开，只是想要确定对于他来说，我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虽然和很多男人交往都是逢场作戏，但难免有时候会稍微动一些真心。大概四十年前，我甚至决定和其中一个男人结婚。他是留洋归来的大学老师，温文尔雅，是我的生活里缺少的那种类型的人。我喜欢坐在他身边听他向我讲述哲学方面的我永远也搞不懂的问题。不过有些惨就是了，管家先生一气之下把他杀掉了。
我伤心了三天，用这三天换回了管家先生的一个吻，然后又病了三天，之后生活继续。
另外一个让我动心的男孩，就是霍东寻。如果不是他，我想我们现在也没办法坐在一起聊天回忆往事吧。真是不好意思，可能我的往事有些重口味，如果让你觉得恶心，那你可以忍耐一下，回家之后大骂我一通都行。
东寻是一个非常迷人的男孩，有些像我第一任男朋友，但那个男人的曾孙似乎都比他年长。和他认识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两年前我回到我家乡所在的这个城市里，新身份是一名大学生，去年学弟霍东寻也加入了我所在的原创音乐协会。
我越来越老，越来越喜欢和年轻充满活力的男孩交往，我想和东寻玩玩。另外，我知道怎样赢得男孩的心。霍东寻向来非常受女孩欢迎，放学后没多久便成为了学校里流传甚广的帅哥，同时歌也唱得好，参加过新生歌手大赛，得了冠军，不知不觉之中就成为了学校里的男神。社团活动是也是那样，我的女生朋友都对这个男孩青眼相待。
我不记得在哪儿看到过这样的一句话：为了不让我把你和其他人混在一起，你故意站得远远的。没错，一开始认识他我就不怀好意，但也没有动真心，所以我有很多心思来耍花招。我在这所学校里扮演的角色是高冷傲娇的美人，所以对待他也是如此。我的音乐造诣很高，精通十来种乐器，当你有八九十年的青春，你可以慢慢学你想学到的所有技能。
他经常向我请教，有一天下午还特意找到我，要把他新近写的一首曲子演奏给我听，我当然拒绝了。甚至可以听到他心碎的声音，实在美妙极了。管家先生是我生命存在的意义，但他永远不会靠我太近，我得想办法给自己找乐子。
东寻还真是个锲而不舍的小鬼，第二天下午又找到了我，想继续向我请教。我和他一起在食堂里吃晚餐，然后到社团活动室里听他弹奏那首曲子。非常稚嫩，但他很真诚，我也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天啦，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俘获了他的心，我以为凭借我的模样与手段，可以迷倒任何人。之后，我们一起交流音乐的机会多了起来，话很投机，时间也过得很快。慢慢地，我对他产生了好感，后来可能还爱上了他，我也说不清楚，我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学会包容很多事情，慢慢理解人的一生当然可以同时爱上两个或是三个人。
我想，管家先生最先察觉到我这次和以往不一样。他很嫉妒东寻，甚至想要杀死他作为对自己那个千年诅咒的抵挡。
“如果你伤害他，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当时我对他说。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真的爱上别人，我一直以为你是爱我的。”
“我到现在依然是爱你的，但我对你的爱情，只是那种形而上的抽象的感情，我需要人世的感情来滋润这苍老的生命，你明白吗？”那时我已经很久没和他争吵过了，但只要一吵，就会明白平常安静的生活里，其实累积了不少委屈，“而且，你从来不给我任何回应。什么你爱我，但不能和我在一起，这一切到底又是因为什么？”
有一个瞬间，我以为管家先生会告诉我原因，但他还是止住了。
很快就到了圣诞节的音乐会，我以为东寻会约我，我也希望有这样一个人和我作伴。没想到他最后选择的同伴竟然是他的姐姐。嫉妒从心底里升起来，我甚至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去了那场音乐会。
我一首曲子也没听进去，一直注视着坐我我前一排的霍东寻和他的姐姐霍南别。谁能看出来他们是姐弟？他们像是感情好得过头的情侣，我的经验丰富，我能看得出来他们是不是已经踏入了禁区。第二天我就找到了东寻，问起他昨天晚上的事情。
“我没去也不知道，但听社团里的朋友说起，昨天好像见你和一个女孩很亲密地交谈。那是你的女朋友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是让人火大。
“其实不是我女朋友，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在一起，但我确实一直都非常非常喜欢她。”
“她是你的姐姐。”
“你怎么知道？”他瞪着我的眼神像是受到惊吓的小鹿，我想我喜欢的就是他这种无可限量的生命活力。我有一副年轻的皮囊，但我的内心比一个百岁老人还要苍老。你看现在的风景，是不是觉得非常美丽，觉得人世值得留恋，我看到这一切，只想着受难还得继续。活着就是折磨，但只要管家先生还在，我就想要忍受这种折磨，至少那时候我还是这么想的。
“其实她不是我的亲姐姐，只是我们家领养的孩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当然，我知道这样的话还是让人无法接受，只是没办法比喜欢她更加喜欢一个女孩子。高中时我也试着交往过两个女孩，因为那时我感觉姐姐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我不知道她会怎么看我，会不会觉得我变态什么的，所以，请学姐你不要四处宣扬，好吗？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值得信赖和尊敬的人。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我感觉你比我们都要成熟稳重。请你帮帮忙，可以吗？”
瞧，一切都是我想得太多了，我只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学姐而已，突然之间，我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
“你最好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无论是爱与不爱，都请把那个女孩完全当成你的姐姐，没有血缘却有亲情，如果你不想把你爸爸妈妈气死。再试着交往一个女孩子看看，说不定会遇到更喜欢的，会明白你不过是把对她的依赖或是崇拜误当成男女之间的好感。”
“谢谢你的提议，不过现在好像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
这是我几十年来的感情中，第一次被拒绝，而且那个男孩还是我喜欢的对象。虽然面对东寻时，我表现得云淡风轻，天知道那时我多么想哭。一个比树还老的老太婆还会为了恋情而哭，我自己都觉得害臊。
那天晚上，我像现代所有人那样在酒吧里买醉，是管家先生把我接回去的。那时候发现自己无依无靠，失去父亲之后那种不安的感觉重新出现将我包围。管家先生把我放在床上，我一把拉住了他，希望他能陪我一晚。
那是几十年来，他又一次靠近我，他给我的一切，让我暂时忘记了东寻。他依然非常温柔，我以为第二天早晨我醒过来之后，他依然会躺在我身边，会向我说早安，还会深情地给我一个长长的吻。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实现，第二天早晨我没能醒过来，我病了，一直昏昏沉沉，彻底恢复意识是在三天之后，然后卧床休息了好几个月。
我想，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他不能和我在一起的原因，其实我早就明白了，那次的事件只是让我更加确定而已。我只是想听管家先生亲口说出来。
每当他太过靠近我时，我就会生病，最少的时候也病了三天。所以我们总是保持着距离，他想给我保护，却不知道这种距离，才是对我最大的折磨。
东寻只是个过客，我最爱的人还是他。
病好起来之后，我几乎完完全全把霍东寻这个人忘了，也才明白当时对东寻的感觉虽然是真的，但也只是表面浅层的，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一个人像管家先生那样走进我的心里，住了几十年都赖着不走。
康复之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阳台上吹风，因为生病我几乎没离开过床，他还总是把门窗都关得死死的，感觉自己就像一具在床上腐烂的尸体。那天我一直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吃早餐吃甜点，吃我想吃的任何东西，反正我已经瘦得皮包骨头。
“那个人已经完全过去了吗？”他问我。
“过去了，一场病就可以让人放下很多东西，不过啊，生再多的病都没办法把你从我心里赶走，看来只好死一次了。”
我尽量说得轻松，但他高兴极了。这些年来我是越来越老，活得越来越消极，越来越悲观，世间的大部分事情都让我提不起兴趣，但他反而越来越像个孩子，越来越喜欢把情绪反映在脸上。
“我想送你一件礼物。”他说。
“好啊，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你的礼物换成你对我的坦白。请你告诉我你不能靠近我的原因。”
“都隐瞒了几十年，突然说出来的话会显得有些奇怪吧？”
“但我不是傻子，我大概也猜得到。”我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我知道他可能对我接下来说的话会不置可否，我得在他的眼神里寻找答案。“你一靠近我，我就会生病，还只是陪伴我一夜，就会让我病上三个月，如果你整天和我粘在一起，我马上就会死的吧。我想知道的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让我猜猜，那个巫咒师用生命给你下的诅咒里面，还包括一条永远不能接近你爱的人，对吧？”
他正准备开口，我捂住了他的嘴巴，说道：“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会说‘谁说得清呢’或是‘你猜’。所以我猜了，这是真的，不用你反驳我，至少让我以为事实就是如此。好了，现在来说说你给我的礼物吧。”
“你现在最讨厌的人是谁？”
老实说，我几乎讨厌所有的人，但已经没了报复惩罚他们的兴趣，我的兴趣只是让他高兴，他依然乐衷于这个游戏。所以，我得揣测他想要的答案，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他的心思也不难理解。所以我对他说：“霍东寻。”
“我猜也是。”他像个小孩子那样得意。现在，是他越来越猜不透我的心思了。
“那你准备怎么做？”
他摘下了手套，那条灼伤的手臂伤痕也越来越重。
“还是要杀掉霍东寻吗？”
“杀掉他喜欢的那个女孩，你看怎么样？”
我不认识霍南别，但光是想想也知道，我不可能对那个女孩产生好感，所以我当即就同意了。
不过我们的行动选择了一个不太合适的晚上，那天，霍南别晚餐后和一个四眼男孩一起在学校里散步，那时正值五一，大家要么出去玩，要么回家去了，所以校园里人很少。我早就应该想到，霍南别的家就在这个城市里，这种时候还留在学校里，肯定不正常。
我们选择在那条通往霍南别宿舍的林荫路下手，方法也很简单，我在路口叫住那个四眼男孩，然后管家先生趁机干掉那个女孩，让她以一种美丽但扭曲的姿势陈尸于林荫路上，再让那个男孩亲眼看看，说不定他会崩溃，我喜欢看人崩溃。我当然伪装过自己，戴了假发和土得掉渣的眼睛，还特意把皮肤化妆成了小麦色。但反正四眼男孩和霍南别和我不同校，根本不认识我，也不大可能把我认出来。
刚开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不过管家先生也有失手之时，趁着那个男孩转过身面对我时，他一把抓住了那个女孩。他向来都会隐藏身体，所以虽然他只是站在原地，也没有人能看得到他。不过那个女孩却稍微挣脱了他的控制，叫了一声什么“阿迟”。这是那男孩的名字，他马上就转过了头。
“南别去哪儿了？”他问我。
“她就在你后面，那个家伙把自己藏起来了。”
一个声音从树丛里传来，有些耳熟，接着我看到一个幽灵飘出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好像之前在什么地方杀死了她。
那个叫阿迟的男孩瞪了我一眼，奇怪，一股强大的气流涌过来，我几乎脱离地球引力朝后飞起来，重重跌坐在马路上，头还撞进了马路旁边的花丛里，假发也掉了，有够狼狈的。我听到那男孩的另一边也有什么东西飞起来，应该是管家先生，接着他便叫起来，现出原形。
那个女孩不知从哪儿掏出匕首扎进了管家先生的左臂里，那条永远也不会复原的手臂，本来就是他最大的弱点。现在想想，我们轻易就被两个小鬼头给打败，还真是因为这些年一切都太顺利，有些轻敌。
“这两年来，杀死李愚、钱杉杉、黄玮云和唐蒙的人都是你吗？”她的小刀还扎在他的胳膊上。等我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他身边时，四眼男孩抓住了他的另一条胳膊。我可以感觉到四眼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能量，但他是人类，他才是真正的怪胎。同时，我也感觉到了管家先生的痛苦。这些年来，他从来都没能真正的打破那个诅咒，每一次吸食人的生命只是帮他减慢自己的生命被侵蚀的过程，只要他不回到水里，他也会死去。而这次的事件，恐怕就是导火线，他必须马上回去。
我试着拉开霍南别和阿迟，但那个女孩非常强硬。
“我必须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她道，“刚刚那四个我们学校和隔壁学校的学生，还有上学期突然死去的李冰清学姐，其实都是你害死的，对吧？就像你刚刚准确杀掉我那样杀掉他们？”
她说的话都没错，我们确实杀了几个大学女生，但我不太记得她们的名字。
“告诉他们实情吧。”我对他说。
“没错。”
“为什么要杀死她们？”那个幽灵女孩质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不过是她们运气不好罢了。”
那个幽灵女孩气得眉头皱了起来，张牙舞爪朝他扑过去，嘴里叫着“我要杀了你”。不过她毕竟是没有实体的幽灵，抓不住任何人，更别说造成伤害。我听到霍南别叫道：“冰清学姐，请你冷静下来，毕竟你现在也没办法活过来了。”
原来她就是被杀掉的丫头，怪不得觉得面熟了。
“我们应该怎样处置他，不，他们？”那个男孩转头看了看我。
“我一个人就行了，让她回去吧，是我强迫她来的。”
“没错，这一切都是我教他这样说的。”我说。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难道要杀掉他们？”幽灵女孩问。
“怎么可能，我才不敢呢，但至少应该把他们抓起来，好像抓起来也很奇怪，都不知道把他们关在哪里。不过一切都是因冰清学姐而起，你们俩得好好向她道个歉。”
只是道歉吗？那女孩刚刚明明义愤填膺。
那时我明白他坚持不了多久，他急需水。我从来不向任何人道歉，因为在我看来，有些人生命存在的价值就是当成我和他活下去的垫脚石，不过我得替他考虑。所以虽然万般不情愿，我还是以我能表现出来的最诚恳的样子对那个幽灵说了声“对不起”。之后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那只好这样了，反正如同南别所说，我也活不过来。不过要不是因为南别的话，我才不会轻易就放过你们俩呢，你们快走吧。”
霍南别和四眼男放开他，我正准备扶起他时，没想到他竟然扑向霍南别，抢过她的匕首抵在她的喉咙上。手起刀落，杀人于他来说只是一项机械的工作，我知道下一秒那个女孩也许就会殒命。
那一刻，我突然不想要霍南别死去，我才发现虽然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让我讨厌，我却不讨厌她。我想让她活下去。我当然知道对他来说最有效的劝阻方式是什么，我顺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对准自己的脑袋。
“如果你杀她的话，我就死给你看。”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啊，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放下匕首捂着左臂走开了，我也扔下石头，离开之时听到霍南别说了一句：“我不会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就算她告诉所有人也无所谓，因为明天我们就会离开这个地方。
我没有找到他，直到今天，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依然没有找到他。我知道他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是生气了，因为我从来都没有阻止过他干掉任何人。那个时候他可能觉得我的心和他的心不再那么牢的拴在一起。我已经活腻了，我不想再和他继续玩下去。
这件事情果然像是没发生过一样，我在学校里依然过得逍遥自在。后来我甚至还和霍南别见过面，从而了解到了那天晚上我们为什么会被他们算计。
霍南别参加了一个名叫“神秘事物研究社”的社团，有一天无意中遇到了李冰清的幽灵。不过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警察调查的结果是自杀，但李冰清一口咬定事实不是如此。从那时起，霍南别就一直在调查着关于李冰清的一切，没什么进展，却因为某种我不知道的契机，让李冰清恢复了记忆。之后他们俩在调查我，甚至是监视我，知道了管家先生的存在。所以那天晚上，我们的行动早被幽灵得知，他们才会想到这样的方式报复我们。
“我知道劝说你们不要杀人，好像不太可能，我不是警察，这也不是我的职责。”霍南别当时对我说，“我相信你们杀人有自己的原因，因为我感觉你们并不是坏人，至少是我不讨厌的人。不过，能不能请以后不要伤害我认识的人呢？我从高中起就认识冰清学姐，选择这所大学的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在这儿，不过没想到我的大学军训还没结束，她就死了。直到现在都没办法很好地接受这个事实。”
她本来有一大堆理由可以谴责我，鄙视我，但她最后提出来的只有请求。甚至当她知道我没找到他时，还非常真诚地安慰我。你瞧，我实在没办法讨厌她，只得答应她的请求。
另外，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老了。大概每隔五年，我都得注射一次奇怪的药物，那种药浅蓝色的，我不清楚是什么，反正是他给我的，说不定也是别人的生命。最近又到五年期限，如果没有那种药物的话，我会以非常快的速度变成老婆婆吧。现在已经开始改变了。我自己的身体我非常清楚，虽然一直保持着青春容貌，但本质上已经很腐朽，丝毫也没有了活力，受这个破败的身体拖累，现在我的想法才会越来越消极。
不过也正是如此，我甚至都没了活下去的热情，就此结束生命也好，反正一辈子也都只有罪恶。
故事讲到这儿，程敏妮停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她看了看同尘，又取下自己左手的手套，同尘这才发现，原来她的左手皮肤已经起皱，骨节也变大了，因为皮肤惨白，血管显得特别突出，简直是触目惊心，那是一只颤巍巍的老人的手，和她年轻的脸庞与温婉的气质，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很感激，衰老是从手而不是从脸开始，更加感激的是，我活了可能快一百岁，现在才开始品尝到衰老的滋味。谁能享受比我更长久的美貌与青春呢？”她笑了笑，同尘发现她的笑里也满是疲惫。“总之，我的故事讲完了，如今的我，抱着等死的心情，想要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生于斯，理应殁于斯。况且――”
“你还在等着他回来，对吧？”
程敏妮点点头道：“只是一个念想，我不信他会抛弃我。我有一种感觉，他一直在这湖里，等着再杀死一个人重新回到岸上，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在这个湖边。已经休学了，也和所有可有可无的朋友断绝了联系，把自己从人世剥离的感觉真不错。也可能从始至终，我一直都生活在和他的两个人世界里，欢笑、痛苦和罪恶都一起背负。只是每个人都有表达心事的欲望，所以才会找到你，把故事告诉你。霍南别真是个不记仇的人，我很喜欢她，越是如此，我就越发现自己以往的行为可能是错的。”
“我刚刚打湖那边过来时，听说今天早晨淹死了一个人。”
程敏妮看了同尘一眼，说道：“我也知道，所以，我想可能是他。他需要一些时间，我在等他过来。”
“那我和你一起等吧，说不定还可以采访一下他。”
“他的脾气不好，有可能会杀了你哦。”
“但是你不会让他这么做吧，”同尘晃了晃自己的笔记本，“你至少会让我活到把这个故事整理出来为止。”
程敏妮笑了起来，说道：“你真有胆量。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会怎样评价我和他之间的故事？”
“先让我顺一顺，你们的故事的开头应该是，生活在池塘里的那条鱼儿喜欢上了整天在池塘边玩耍漫步欢笑的小姐，所以才会想要变成人类，对吧？”
“没错。”
“因为诅咒的原因，他试图靠近你却让你生病，所以选择永远呆在离你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没错吧？”
程敏妮点点头，又道：“不过你所说的这两点，其实也都是我的猜测而已，他从来没给我肯定的答复。”
“没有肯定的答复就是真的了，不然怎么解释这些年来他对你的付出与陪伴呢？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爱情故事。”
“那我们所犯下的罪恶呢？”
“你指杀人吗？这当然是不对的，没有人能够擅自剥夺别人的生命。但是，也没有人能够擅自对任何人作出审判，所以我不能评判你们的行为。我只是一个忠实的故事记录人而已，我尽量让我笔下的故事显得客观一点。”
“说得真冷血啊。”
“只是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我都没弄明白，又怎么好对别人的行为横加指责？”
前两天才下了一场雨，所以今天的天气并不是特别热，再加上柳风习习，荷叶的香气也仪人，同尘坐在长椅上睡着了，她是被身边的说话声给吵醒的，她听到程敏妮说：“一直以来注射到我身体里的药物，都是类似于别人生命这样的东西吧？”
“没错，我们共享的属于别人的生命。”
看来应该是那个始终不知道名字的人来了，同尘并不急着睁开眼睛，想听听他们会再说些什么。
“我一直都像吸毒上瘾的人那样，沉迷于和你一起活在罪恶之中的感觉，不过我好像太老了，试着想要当一个友善一些的人。”
“所以，最终你还是厌倦我了么？不想再和我生活在一起，甚至因此连生命都想舍弃？相信我，我可以让你的意识很顺利地占据她的身体，你可以摆脱现在的苍老获得年轻的新生，真正的年轻。”
“不是属于我的年轻。”程敏妮厉声说，同尘觉得她的声音太大，自己应该考虑要被她的话惊醒过来了。而且，这个男人所说的“她”，很明显指的是同尘。
“你会觉得那个人还是我么？”
同尘在心里数了一二三，然后睁开眼睛，装作一脸疑惑地打量着程敏妮和她面前那个留着小胡子的英俊男人。她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你好，管家先生。我本来想采访你一些我不太明白的问题来着，但你好像准备杀了我之类的，所以我觉得采访还是取消了吧。”
同尘正准备合上笔记本，猛然才发现她右手的食指已经被划破了，鲜血流在她刚刚写好的笔记上。
“哎呀，看来你是准备从食指开始杀死我。难道你要让她的意识从我的手指进入，然后侵占我的大脑吗？真是危险！”
“我只是想检验一下你的身体是不是合格的寄宿品。事实证明你太适合了，你的生命很有活力。”那个男人轻松地说，同尘不禁起了一身冷汗。
“对不起。”程敏妮说。
“又不是你的错。”
程敏妮突然笑了起来，对面前那个男人说：“瞧，我恐怕是真的快走到生命尽头，开始忏悔以前的行为，开始为小事道歉，开始重拾良心。我变得像个好人了，所以，请让我以这样的状况结束生命吧。之后，请你，”她伸出手来准备摸那个男人的脸，他想要闪躲，就像这些年来他习惯了的行为一样，不过最终还是迎合了她。“如果在陆地上实在呆不下去，就回到水里去吧，慢慢寻找一个可以彻底摆脱诅咒的方法。”
“如果你不活着，那我也去死。”
程敏妮摇了摇头，示意他的头靠近她，然后在他的耳边小声呢喃着什么。最后那个男人点了点头。
“所以，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她又说。
他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她也笑了。
同尘起身准备离开，看来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
之后，同尘一直关注着自己这个故事的主人，得知她十天之后便过世了。其实本来过程可能会更加长久，但她希望在最后时刻，那个她深爱的男人能够陪在她的身边，所以，最终她死于疾病，死在她深爱的男人怀里。同尘和霍南别、阿迟以及霍东寻，都参加了她的葬礼，在八月末，同尘的大学生活开始之前。她看起来依然年轻，最终衰老的部分都没能完全占领她的左臂。一辈子都年轻，一辈子的爱人，同尘觉得程敏妮无比幸运。
这才是故事真正的结束，所以当天晚上，同尘总算决心提笔记下这个故事。她和许诺都会在另外一个城市里上大学，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回到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程敏妮的故事，是她在这儿生活的最终总结。
“你的字写得真好，像你的人一样洒脱。”
窗外突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带着一缕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恐怖，这是幽灵的声音。同尘抬起头来，看到幽灵程敏妮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你回来了？”
“没错，只有通过这个方法，我才能永远陪在他的身边啊。永远也不分开，但永远也没办法靠近，那个诅咒再也伤害不了我了。”
同尘也笑了起来：看来程敏妮比她想像的更加聪明。
“我有一个请求，你可以答应我吗？”同尘问。
“你说吧。”
“如果你们以后还需要幸运的牺牲品，可不可以对我认识的人手下留情？”
“没问题。不过我会说服他一直呆在水里，直到真正解除身上的诅咒为止。”
“对了，我还有另外一个请求，可不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不然的话写故事很困难呢。”
程敏妮咧开嘴巴笑了起来，这个几十年不变的笑容，迷惑了一个又一个人，连同尘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美。
“你猜。”她狡猾地说。
他倒是信守诺言，真的让我可以不用再变老，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相信他做到了这一点，但经过几年的时间观察，我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几年里，他依然是我的管家，依然和我若即若离，我们俩靠得最近之时，便是亲吻。
另外，每当他胳膊上的灼伤变得严重之时，他就会再次杀人。依然像往常一样，他会让我帮忙选择合适的目标，然后他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杀掉那个幸运儿。后来我们彻底把杀人当成游戏，或者说艺术，我们会用扑克牌、塔罗牌经过很复杂的工序选择出我们的目标，有时候也会简单到“杀死下一个经过这个路口的那个人”。另外一个游戏也持续着，他时不时会帮我惩罚那些我讨厌的人，有一个家伙骂我是**，管家先生就让他妻子给他戴了绿帽子，还让他捉奸在床；有个帮佣四处散播关于我的谣言，第二天早晨醒来，她的舌头就不见了。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有时候两个游戏的目标人物会重合，那时候就更好玩了。
我们俩一起堕进了罪恶的深渊，已经难以回头，所以干脆不想回头这件事情。
不过如同俗话所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俩或多或少地引起了周围人的怀疑。我大概三十岁时，变卖了房产和他离开了这个地方，开始我们俩长达五六十年的流浪生活，我继续结交着不同的男人，有时候他们让我讨厌，所以我会把他们作为两个游戏中的一个的目标。
他了解我的一切，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呢？我草率地把自己的生命和这个男人的生命绑在一起，会不会是错误的。不过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我没办法离开他，呆在一起的时间越久，牵绊也越深，越难以作出这样的决定。
哦，不对，有一次我试着离开过他，前后共有一个月，但我一直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到他四处找我，我很高兴。所以我并不是真的想要离开，只是想要确定对于他来说，我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虽然和很多男人交往都是逢场作戏，但难免有时候会稍微动一些真心。大概四十年前，我甚至决定和其中一个男人结婚。他是留洋归来的大学老师，温文尔雅，是我的生活里缺少的那种类型的人。我喜欢坐在他身边听他向我讲述哲学方面的我永远也搞不懂的问题。不过有些惨就是了，管家先生一气之下把他杀掉了。
我伤心了三天，用这三天换回了管家先生的一个吻，然后又病了三天，之后生活继续。
另外一个让我动心的男孩，就是霍东寻。如果不是他，我想我们现在也没办法坐在一起聊天回忆往事吧。真是不好意思，可能我的往事有些重口味，如果让你觉得恶心，那你可以忍耐一下，回家之后大骂我一通都行。
东寻是一个非常迷人的男孩，有些像我第一任男朋友，但那个男人的曾孙似乎都比他年长。和他认识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两年前我回到我家乡所在的这个城市里，新身份是一名大学生，去年学弟霍东寻也加入了我所在的原创音乐协会。
我越来越老，越来越喜欢和年轻充满活力的男孩交往，我想和东寻玩玩。另外，我知道怎样赢得男孩的心。霍东寻向来非常受女孩欢迎，放学后没多久便成为了学校里流传甚广的帅哥，同时歌也唱得好，参加过新生歌手大赛，得了冠军，不知不觉之中就成为了学校里的男神。社团活动是也是那样，我的女生朋友都对这个男孩青眼相待。
我不记得在哪儿看到过这样的一句话：为了不让我把你和其他人混在一起，你故意站得远远的。没错，一开始认识他我就不怀好意，但也没有动真心，所以我有很多心思来耍花招。我在这所学校里扮演的角色是高冷傲娇的美人，所以对待他也是如此。我的音乐造诣很高，精通十来种乐器，当你有八九十年的青春，你可以慢慢学你想学到的所有技能。
他经常向我请教，有一天下午还特意找到我，要把他新近写的一首曲子演奏给我听，我当然拒绝了。甚至可以听到他心碎的声音，实在美妙极了。管家先生是我生命存在的意义，但他永远不会靠我太近，我得想办法给自己找乐子。
东寻还真是个锲而不舍的小鬼，第二天下午又找到了我，想继续向我请教。我和他一起在食堂里吃晚餐，然后到社团活动室里听他弹奏那首曲子。非常稚嫩，但他很真诚，我也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天啦，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俘获了他的心，我以为凭借我的模样与手段，可以迷倒任何人。之后，我们一起交流音乐的机会多了起来，话很投机，时间也过得很快。慢慢地，我对他产生了好感，后来可能还爱上了他，我也说不清楚，我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学会包容很多事情，慢慢理解人的一生当然可以同时爱上两个或是三个人。
我想，管家先生最先察觉到我这次和以往不一样。他很嫉妒东寻，甚至想要杀死他作为对自己那个千年诅咒的抵挡。
“如果你伤害他，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当时我对他说。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真的爱上别人，我一直以为你是爱我的。”
“我到现在依然是爱你的，但我对你的爱情，只是那种形而上的抽象的感情，我需要人世的感情来滋润这苍老的生命，你明白吗？”那时我已经很久没和他争吵过了，但只要一吵，就会明白平常安静的生活里，其实累积了不少委屈，“而且，你从来不给我任何回应。什么你爱我，但不能和我在一起，这一切到底又是因为什么？”
有一个瞬间，我以为管家先生会告诉我原因，但他还是止住了。
很快就到了圣诞节的音乐会，我以为东寻会约我，我也希望有这样一个人和我作伴。没想到他最后选择的同伴竟然是他的姐姐。嫉妒从心底里升起来，我甚至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去了那场音乐会。
我一首曲子也没听进去，一直注视着坐我我前一排的霍东寻和他的姐姐霍南别。谁能看出来他们是姐弟？他们像是感情好得过头的情侣，我的经验丰富，我能看得出来他们是不是已经踏入了禁区。第二天我就找到了东寻，问起他昨天晚上的事情。
“我没去也不知道，但听社团里的朋友说起，昨天好像见你和一个女孩很亲密地交谈。那是你的女朋友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是让人火大。
“其实不是我女朋友，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在一起，但我确实一直都非常非常喜欢她。”
“她是你的姐姐。”
“你怎么知道？”他瞪着我的眼神像是受到惊吓的小鹿，我想我喜欢的就是他这种无可限量的生命活力。我有一副年轻的皮囊，但我的内心比一个百岁老人还要苍老。你看现在的风景，是不是觉得非常美丽，觉得人世值得留恋，我看到这一切，只想着受难还得继续。活着就是折磨，但只要管家先生还在，我就想要忍受这种折磨，至少那时候我还是这么想的。
“其实她不是我的亲姐姐，只是我们家领养的孩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当然，我知道这样的话还是让人无法接受，只是没办法比喜欢她更加喜欢一个女孩子。高中时我也试着交往过两个女孩，因为那时我感觉姐姐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我不知道她会怎么看我，会不会觉得我变态什么的，所以，请学姐你不要四处宣扬，好吗？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值得信赖和尊敬的人。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我感觉你比我们都要成熟稳重。请你帮帮忙，可以吗？”
瞧，一切都是我想得太多了，我只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学姐而已，突然之间，我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
“你最好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无论是爱与不爱，都请把那个女孩完全当成你的姐姐，没有血缘却有亲情，如果你不想把你爸爸妈妈气死。再试着交往一个女孩子看看，说不定会遇到更喜欢的，会明白你不过是把对她的依赖或是崇拜误当成男女之间的好感。”
“谢谢你的提议，不过现在好像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
这是我几十年来的感情中，第一次被拒绝，而且那个男孩还是我喜欢的对象。虽然面对东寻时，我表现得云淡风轻，天知道那时我多么想哭。一个比树还老的老太婆还会为了恋情而哭，我自己都觉得害臊。
那天晚上，我像现代所有人那样在酒吧里买醉，是管家先生把我接回去的。那时候发现自己无依无靠，失去父亲之后那种不安的感觉重新出现将我包围。管家先生把我放在床上，我一把拉住了他，希望他能陪我一晚。
那是几十年来，他又一次靠近我，他给我的一切，让我暂时忘记了东寻。他依然非常温柔，我以为第二天早晨我醒过来之后，他依然会躺在我身边，会向我说早安，还会深情地给我一个长长的吻。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实现，第二天早晨我没能醒过来，我病了，一直昏昏沉沉，彻底恢复意识是在三天之后，然后卧床休息了好几个月。
我想，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他不能和我在一起的原因，其实我早就明白了，那次的事件只是让我更加确定而已。我只是想听管家先生亲口说出来。
每当他太过靠近我时，我就会生病，最少的时候也病了三天。所以我们总是保持着距离，他想给我保护，却不知道这种距离，才是对我最大的折磨。
东寻只是个过客，我最爱的人还是他。
病好起来之后，我几乎完完全全把霍东寻这个人忘了，也才明白当时对东寻的感觉虽然是真的，但也只是表面浅层的，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一个人像管家先生那样走进我的心里，住了几十年都赖着不走。
康复之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阳台上吹风，因为生病我几乎没离开过床，他还总是把门窗都关得死死的，感觉自己就像一具在床上腐烂的尸体。那天我一直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吃早餐吃甜点，吃我想吃的任何东西，反正我已经瘦得皮包骨头。
“那个人已经完全过去了吗？”他问我。
“过去了，一场病就可以让人放下很多东西，不过啊，生再多的病都没办法把你从我心里赶走，看来只好死一次了。”
我尽量说得轻松，但他高兴极了。这些年来我是越来越老，活得越来越消极，越来越悲观，世间的大部分事情都让我提不起兴趣，但他反而越来越像个孩子，越来越喜欢把情绪反映在脸上。
“我想送你一件礼物。”他说。
“好啊，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你的礼物换成你对我的坦白。请你告诉我你不能靠近我的原因。”
“都隐瞒了几十年，突然说出来的话会显得有些奇怪吧？”
“但我不是傻子，我大概也猜得到。”我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我知道他可能对我接下来说的话会不置可否，我得在他的眼神里寻找答案。“你一靠近我，我就会生病，还只是陪伴我一夜，就会让我病上三个月，如果你整天和我粘在一起，我马上就会死的吧。我想知道的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让我猜猜，那个巫咒师用生命给你下的诅咒里面，还包括一条永远不能接近你爱的人，对吧？”
他正准备开口，我捂住了他的嘴巴，说道：“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会说‘谁说得清呢’或是‘你猜’。所以我猜了，这是真的，不用你反驳我，至少让我以为事实就是如此。好了，现在来说说你给我的礼物吧。”
“你现在最讨厌的人是谁？”
老实说，我几乎讨厌所有的人，但已经没了报复惩罚他们的兴趣，我的兴趣只是让他高兴，他依然乐衷于这个游戏。所以，我得揣测他想要的答案，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他的心思也不难理解。所以我对他说：“霍东寻。”
“我猜也是。”他像个小孩子那样得意。现在，是他越来越猜不透我的心思了。
“那你准备怎么做？”
他摘下了手套，那条灼伤的手臂伤痕也越来越重。
“还是要杀掉霍东寻吗？”
“杀掉他喜欢的那个女孩，你看怎么样？”
我不认识霍南别，但光是想想也知道，我不可能对那个女孩产生好感，所以我当即就同意了。
不过我们的行动选择了一个不太合适的晚上，那天，霍南别晚餐后和一个四眼男孩一起在学校里散步，那时正值五一，大家要么出去玩，要么回家去了，所以校园里人很少。我早就应该想到，霍南别的家就在这个城市里，这种时候还留在学校里，肯定不正常。
我们选择在那条通往霍南别宿舍的林荫路下手，方法也很简单，我在路口叫住那个四眼男孩，然后管家先生趁机干掉那个女孩，让她以一种美丽但扭曲的姿势陈尸于林荫路上，再让那个男孩亲眼看看，说不定他会崩溃，我喜欢看人崩溃。我当然伪装过自己，戴了假发和土得掉渣的眼睛，还特意把皮肤化妆成了小麦色。但反正四眼男孩和霍南别和我不同校，根本不认识我，也不大可能把我认出来。
刚开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不过管家先生也有失手之时，趁着那个男孩转过身面对我时，他一把抓住了那个女孩。他向来都会隐藏身体，所以虽然他只是站在原地，也没有人能看得到他。不过那个女孩却稍微挣脱了他的控制，叫了一声什么“阿迟”。这是那男孩的名字，他马上就转过了头。
“南别去哪儿了？”他问我。
“她就在你后面，那个家伙把自己藏起来了。”
一个声音从树丛里传来，有些耳熟，接着我看到一个幽灵飘出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好像之前在什么地方杀死了她。
那个叫阿迟的男孩瞪了我一眼，奇怪，一股强大的气流涌过来，我几乎脱离地球引力朝后飞起来，重重跌坐在马路上，头还撞进了马路旁边的花丛里，假发也掉了，有够狼狈的。我听到那男孩的另一边也有什么东西飞起来，应该是管家先生，接着他便叫起来，现出原形。
那个女孩不知从哪儿掏出匕首扎进了管家先生的左臂里，那条永远也不会复原的手臂，本来就是他最大的弱点。现在想想，我们轻易就被两个小鬼头给打败，还真是因为这些年一切都太顺利，有些轻敌。
“这两年来，杀死李愚、钱杉杉、黄玮云和唐蒙的人都是你吗？”她的小刀还扎在他的胳膊上。等我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他身边时，四眼男孩抓住了他的另一条胳膊。我可以感觉到四眼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能量，但他是人类，他才是真正的怪胎。同时，我也感觉到了管家先生的痛苦。这些年来，他从来都没能真正的打破那个诅咒，每一次吸食人的生命只是帮他减慢自己的生命被侵蚀的过程，只要他不回到水里，他也会死去。而这次的事件，恐怕就是导火线，他必须马上回去。
我试着拉开霍南别和阿迟，但那个女孩非常强硬。
“我必须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她道，“刚刚那四个我们学校和隔壁学校的学生，还有上学期突然死去的李冰清学姐，其实都是你害死的，对吧？就像你刚刚准确杀掉我那样杀掉他们？”
她说的话都没错，我们确实杀了几个大学女生，但我不太记得她们的名字。
“告诉他们实情吧。”我对他说。
“没错。”
“为什么要杀死她们？”那个幽灵女孩质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不过是她们运气不好罢了。”
那个幽灵女孩气得眉头皱了起来，张牙舞爪朝他扑过去，嘴里叫着“我要杀了你”。不过她毕竟是没有实体的幽灵，抓不住任何人，更别说造成伤害。我听到霍南别叫道：“冰清学姐，请你冷静下来，毕竟你现在也没办法活过来了。”
原来她就是被杀掉的丫头，怪不得觉得面熟了。
“我们应该怎样处置他，不，他们？”那个男孩转头看了看我。
“我一个人就行了，让她回去吧，是我强迫她来的。”
“没错，这一切都是我教他这样说的。”我说。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难道要杀掉他们？”幽灵女孩问。
“怎么可能，我才不敢呢，但至少应该把他们抓起来，好像抓起来也很奇怪，都不知道把他们关在哪里。不过一切都是因冰清学姐而起，你们俩得好好向她道个歉。”
只是道歉吗？那女孩刚刚明明义愤填膺。
那时我明白他坚持不了多久，他急需水。我从来不向任何人道歉，因为在我看来，有些人生命存在的价值就是当成我和他活下去的垫脚石，不过我得替他考虑。所以虽然万般不情愿，我还是以我能表现出来的最诚恳的样子对那个幽灵说了声“对不起”。之后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那只好这样了，反正如同南别所说，我也活不过来。不过要不是因为南别的话，我才不会轻易就放过你们俩呢，你们快走吧。”
霍南别和四眼男放开他，我正准备扶起他时，没想到他竟然扑向霍南别，抢过她的匕首抵在她的喉咙上。手起刀落，杀人于他来说只是一项机械的工作，我知道下一秒那个女孩也许就会殒命。
那一刻，我突然不想要霍南别死去，我才发现虽然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让我讨厌，我却不讨厌她。我想让她活下去。我当然知道对他来说最有效的劝阻方式是什么，我顺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对准自己的脑袋。
“如果你杀她的话，我就死给你看。”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啊，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放下匕首捂着左臂走开了，我也扔下石头，离开之时听到霍南别说了一句：“我不会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就算她告诉所有人也无所谓，因为明天我们就会离开这个地方。
我没有找到他，直到今天，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依然没有找到他。我知道他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是生气了，因为我从来都没有阻止过他干掉任何人。那个时候他可能觉得我的心和他的心不再那么牢的拴在一起。我已经活腻了，我不想再和他继续玩下去。
这件事情果然像是没发生过一样，我在学校里依然过得逍遥自在。后来我甚至还和霍南别见过面，从而了解到了那天晚上我们为什么会被他们算计。
霍南别参加了一个名叫“神秘事物研究社”的社团，有一天无意中遇到了李冰清的幽灵。不过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警察调查的结果是自杀，但李冰清一口咬定事实不是如此。从那时起，霍南别就一直在调查着关于李冰清的一切，没什么进展，却因为某种我不知道的契机，让李冰清恢复了记忆。之后他们俩在调查我，甚至是监视我，知道了管家先生的存在。所以那天晚上，我们的行动早被幽灵得知，他们才会想到这样的方式报复我们。
“我知道劝说你们不要杀人，好像不太可能，我不是警察，这也不是我的职责。”霍南别当时对我说，“我相信你们杀人有自己的原因，因为我感觉你们并不是坏人，至少是我不讨厌的人。不过，能不能请以后不要伤害我认识的人呢？我从高中起就认识冰清学姐，选择这所大学的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在这儿，不过没想到我的大学军训还没结束，她就死了。直到现在都没办法很好地接受这个事实。”
她本来有一大堆理由可以谴责我，鄙视我，但她最后提出来的只有请求。甚至当她知道我没找到他时，还非常真诚地安慰我。你瞧，我实在没办法讨厌她，只得答应她的请求。
另外，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老了。大概每隔五年，我都得注射一次奇怪的药物，那种药浅蓝色的，我不清楚是什么，反正是他给我的，说不定也是别人的生命。最近又到五年期限，如果没有那种药物的话，我会以非常快的速度变成老婆婆吧。现在已经开始改变了。我自己的身体我非常清楚，虽然一直保持着青春容貌，但本质上已经很腐朽，丝毫也没有了活力，受这个破败的身体拖累，现在我的想法才会越来越消极。
不过也正是如此，我甚至都没了活下去的热情，就此结束生命也好，反正一辈子也都只有罪恶。
故事讲到这儿，程敏妮停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她看了看同尘，又取下自己左手的手套，同尘这才发现，原来她的左手皮肤已经起皱，骨节也变大了，因为皮肤惨白，血管显得特别突出，简直是触目惊心，那是一只颤巍巍的老人的手，和她年轻的脸庞与温婉的气质，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很感激，衰老是从手而不是从脸开始，更加感激的是，我活了可能快一百岁，现在才开始品尝到衰老的滋味。谁能享受比我更长久的美貌与青春呢？”她笑了笑，同尘发现她的笑里也满是疲惫。“总之，我的故事讲完了，如今的我，抱着等死的心情，想要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生于斯，理应殁于斯。况且――”
“你还在等着他回来，对吧？”
程敏妮点点头道：“只是一个念想，我不信他会抛弃我。我有一种感觉，他一直在这湖里，等着再杀死一个人重新回到岸上，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在这个湖边。已经休学了，也和所有可有可无的朋友断绝了联系，把自己从人世剥离的感觉真不错。也可能从始至终，我一直都生活在和他的两个人世界里，欢笑、痛苦和罪恶都一起背负。只是每个人都有表达心事的欲望，所以才会找到你，把故事告诉你。霍南别真是个不记仇的人，我很喜欢她，越是如此，我就越发现自己以往的行为可能是错的。”
“我刚刚打湖那边过来时，听说今天早晨淹死了一个人。”
程敏妮看了同尘一眼，说道：“我也知道，所以，我想可能是他。他需要一些时间，我在等他过来。”
“那我和你一起等吧，说不定还可以采访一下他。”
“他的脾气不好，有可能会杀了你哦。”
“但是你不会让他这么做吧，”同尘晃了晃自己的笔记本，“你至少会让我活到把这个故事整理出来为止。”
程敏妮笑了起来，说道：“你真有胆量。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会怎样评价我和他之间的故事？”
“先让我顺一顺，你们的故事的开头应该是，生活在池塘里的那条鱼儿喜欢上了整天在池塘边玩耍漫步欢笑的小姐，所以才会想要变成人类，对吧？”
“没错。”
“因为诅咒的原因，他试图靠近你却让你生病，所以选择永远呆在离你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没错吧？”
程敏妮点点头，又道：“不过你所说的这两点，其实也都是我的猜测而已，他从来没给我肯定的答复。”
“没有肯定的答复就是真的了，不然怎么解释这些年来他对你的付出与陪伴呢？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爱情故事。”
“那我们所犯下的罪恶呢？”
“你指杀人吗？这当然是不对的，没有人能够擅自剥夺别人的生命。但是，也没有人能够擅自对任何人作出审判，所以我不能评判你们的行为。我只是一个忠实的故事记录人而已，我尽量让我笔下的故事显得客观一点。”
“说得真冷血啊。”
“只是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我都没弄明白，又怎么好对别人的行为横加指责？”
前两天才下了一场雨，所以今天的天气并不是特别热，再加上柳风习习，荷叶的香气也仪人，同尘坐在长椅上睡着了，她是被身边的说话声给吵醒的，她听到程敏妮说：“一直以来注射到我身体里的药物，都是类似于别人生命这样的东西吧？”
“没错，我们共享的属于别人的生命。”
看来应该是那个始终不知道名字的人来了，同尘并不急着睁开眼睛，想听听他们会再说些什么。
“我一直都像吸毒上瘾的人那样，沉迷于和你一起活在罪恶之中的感觉，不过我好像太老了，试着想要当一个友善一些的人。”
“所以，最终你还是厌倦我了么？不想再和我生活在一起，甚至因此连生命都想舍弃？相信我，我可以让你的意识很顺利地占据她的身体，你可以摆脱现在的苍老获得年轻的新生，真正的年轻。”
“不是属于我的年轻。”程敏妮厉声说，同尘觉得她的声音太大，自己应该考虑要被她的话惊醒过来了。而且，这个男人所说的“她”，很明显指的是同尘。
“你会觉得那个人还是我么？”
同尘在心里数了一二三，然后睁开眼睛，装作一脸疑惑地打量着程敏妮和她面前那个留着小胡子的英俊男人。她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你好，管家先生。我本来想采访你一些我不太明白的问题来着，但你好像准备杀了我之类的，所以我觉得采访还是取消了吧。”
同尘正准备合上笔记本，猛然才发现她右手的食指已经被划破了，鲜血流在她刚刚写好的笔记上。
“哎呀，看来你是准备从食指开始杀死我。难道你要让她的意识从我的手指进入，然后侵占我的大脑吗？真是危险！”
“我只是想检验一下你的身体是不是合格的寄宿品。事实证明你太适合了，你的生命很有活力。”那个男人轻松地说，同尘不禁起了一身冷汗。
“对不起。”程敏妮说。
“又不是你的错。”
程敏妮突然笑了起来，对面前那个男人说：“瞧，我恐怕是真的快走到生命尽头，开始忏悔以前的行为，开始为小事道歉，开始重拾良心。我变得像个好人了，所以，请让我以这样的状况结束生命吧。之后，请你，”她伸出手来准备摸那个男人的脸，他想要闪躲，就像这些年来他习惯了的行为一样，不过最终还是迎合了她。“如果在陆地上实在呆不下去，就回到水里去吧，慢慢寻找一个可以彻底摆脱诅咒的方法。”
“如果你不活着，那我也去死。”
程敏妮摇了摇头，示意他的头靠近她，然后在他的耳边小声呢喃着什么。最后那个男人点了点头。
“所以，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她又说。
他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她也笑了。
同尘起身准备离开，看来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
之后，同尘一直关注着自己这个故事的主人，得知她十天之后便过世了。其实本来过程可能会更加长久，但她希望在最后时刻，那个她深爱的男人能够陪在她的身边，所以，最终她死于疾病，死在她深爱的男人怀里。同尘和霍南别、阿迟以及霍东寻，都参加了她的葬礼，在八月末，同尘的大学生活开始之前。她看起来依然年轻，最终衰老的部分都没能完全占领她的左臂。一辈子都年轻，一辈子的爱人，同尘觉得程敏妮无比幸运。
这才是故事真正的结束，所以当天晚上，同尘总算决心提笔记下这个故事。她和许诺都会在另外一个城市里上大学，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回到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程敏妮的故事，是她在这儿生活的最终总结。
“你的字写得真好，像你的人一样洒脱。”
窗外突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带着一缕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恐怖，这是幽灵的声音。同尘抬起头来，看到幽灵程敏妮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你回来了？”
“没错，只有通过这个方法，我才能永远陪在他的身边啊。永远也不分开，但永远也没办法靠近，那个诅咒再也伤害不了我了。”
同尘也笑了起来：看来程敏妮比她想像的更加聪明。
“我有一个请求，你可以答应我吗？”同尘问。
“你说吧。”
“如果你们以后还需要幸运的牺牲品，可不可以对我认识的人手下留情？”
“没问题。不过我会说服他一直呆在水里，直到真正解除身上的诅咒为止。”
“对了，我还有另外一个请求，可不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不然的话写故事很困难呢。”
程敏妮咧开嘴巴笑了起来，这个几十年不变的笑容，迷惑了一个又一个人，连同尘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美。
“你猜。”她狡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