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对“太子宾客”的事情十分在意。杜延年与丙吉刚回到自己的官署,出关的符券便送了过来。

    太仆寺中,杜延年是主官,自然无人议论,丙吉却是在高门殿,因为是在宫中,来的竟是新上升的大将军长史。同在高门殿的诸大夫见大将军长史亲自前来见丙吉,自是钦羡不已,如何能不关注、议论?

    等长史离开了,一干人立刻将丙吉围住,七嘴八舌地与丙吉叙话,待得知丙吉是要还故国,反应快的几个人更是立刻关切地询问:“莫非丙君家中有故?”

    丙吉一怔,随即哂然笑道:“诸君甚善。然仆早失怙恃,更兼福泽浅薄,无兄弟姊妹可亲。”

    ——他家中能有什么……故……啊?

    “既是如此,丙君何故告休还故国?”听他这样说,众人自然是更加好奇了。

    丙吉叹了一口气,一边将符券收起,一边起身,道:“仆之子已渐长。当在长安觅宅……”

    这话一出,不少人神色一黯,悄悄地就转身离开。

    大夫一职看似清贵,但是,除了光禄大夫,秩位都不高,官署又在宫中,虽然一应供给皆由太官负责,但是,这也意味在着他们不得不与家人隔绝——不少人的妻儿根本都不在长安。

    丙吉的一句话让同僚中的不少人都兴起了思念之情,自然也没有几人还有兴趣关心他的事情了。就算有一两人仍然好奇得很,但是,见众人都散了,他们也不愿独自打探,便都按捺下好奇,与丙吉别过。

    既然是大将军准许的,仆射也没有刁难,很爽快地办好告休事宜,丙吉谢过之后,便收拾了一番,直接出了宫,赶在宵禁前回了家。

    丙吉现在只有一妻两子,长子方入小学,尚不足十岁,次子更是不过始孩之龄,因此,他在长安的家宅并不大。不过前后两进,听说夫君回来了,丙吉的妻子领着两个儿子迎出了北堂。

    看到一本正经地站在妻子身边的长子,丙吉倒是觉得,真的得换个家宅了。

    有了这个想法,进了北堂,丙吉便直接对妻子道:“我明日将往鲁国。汝留京中,不妨留心前后左右有无欲卖宅者。”

    丙妻不由一怔,等回过神来,便让长子领着幼弟出去,随后才坐到丙吉的下席,低声道:“吾君并非高爵。”

    大汉对每户的宅田按照户主爵位的不同各有限制。不过,对逾制并无刑罚,民闾之中,多有逾制之宅。

    然而,夫妻多年,丙吉的妻子对丈夫也算了解——丙吉是打算为官的人。

    ——既然有如此打算,行事也就不能与制度相悖,更不能让名声蒙尘。

    ——逾制恰好就是这样的事情。

    ——既不严重到让人获罪,又能让人无法再得重用。

    丙吉垂下眼,唇角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却也不过瞬间,随后,他抬眼看向妻子,神色郑重,语气却更加不容质疑:“汝勿需为此忧。”

    见夫君如此说了,丙妻也不再多说,应唯之后,便询问出行事宜以便她做好准备。

    ——丙吉夫妻都是鲁国人,亲人自然都在鲁国,虽然不甚亲近,但是,多年未还,丙吉又是从长安回去,无论如何都当备些礼物。

    然而,明白了妻子的打算,丙吉立刻摆手阻止,苦笑着道:“此番虽是告休,实则另有要事。”

    丙吉的妻子顿时神色一变,半晌才低低地唤了一声:“吾君……”

    丙吉看了她一眼,随即垂下眼,片刻之后,淡淡地轻声言道:“确是要事。”

    见夫君不肯多说,丙妻也多了几分郑重之色,没有再多问什么,起身离开,安排夜食,又将两个儿子领了进来。

    第二天平旦时分,丙吉便准备出发了。两个儿子还小,夫妻俩都没有惊动。因此,为丙吉送行的只有他的妻子与家中的奴婢。

    “吾君正行敬事。”丙吉的妻子郑重祝辞。在她的身后,一干奴婢也伏首向主君行礼。

    因为事情紧急,又需要遮人耳目,丙吉不能乘传,只能用自家的辎车,在前院,丙吉向妻子叮嘱了一番,才登车。

    辎车迎着晨光远去,丙吉的妻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扶着婢女的手,慢慢返回北堂。

    方进正院,丙吉的妻子就看到长子衣裳不整地冲出了北堂。见到母亲一行,他连忙止步,唤了一声:“阿母……”随即又看了看母亲的身后,他的神色陡然一黯。

    “显……”丙妻不由好笑,走到长子面前,为他整理衣裳,“季秋寒重,岂可如此出室?”

    丙吉攥着母亲的衣袖,闷闷地道:“昨夜,我言,今晨为阿翁送……”

    “尔尚幼。”丙妻忍俊不禁。携了儿子登堂,“尔翁不欲扰尔休憩。”

    不说丙家母子如何叙话,丙吉一路行去,将近午时心情格外不好。

    丙家kao近清明门,因为时辰尚早,丙吉也就没有往别处去,直接从清明门出城,在城外取道向南,再从灞桥向东。

    丙吉本以为自己已经是极早了,却不料,在灞陵邑。竟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子卿果然恪己尽责。”

    杜延年笑得十分客气。丙吉却是眉头紧皱,随即便有些愤怒了:“杜君尽责更甚!”

    因为是告休出行,丙吉的行事格外低调,连他自己在内,也不过四人,所乘更是最普通不过的青衣辎车,车上也毫无标志——这种车,谁都能用,杜延年的属下如何能知道车中人是谁?

    丙吉越想越不忿——杜延年当时在他家派了人!

    杜延年何等聪明,立刻便正色解释:“仆不敢当此赞,丙家御者仅一人,仆之属岂有不识之理?”

    丙家人口简单,奴婢也不多,家中只有一个御者专司驾车,对杜延年的属下来说,这种辨认再容易不过了。

    丙吉这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连忙就向杜延年谢罪。

    杜延年笑了笑,一边请丙吉入席,一边道:“子卿过虑也。君乃将军所信之人,仆断不敢专擅行事。”

    这番话已经是奉承了。

    丙吉听着舒服,却也不由警醒。

    “幼公如此礼下于我……我心甚惶也。”丙吉也没有工夫与杜延年在这些事虚耗,干脆便把话挑明了。

    杜延年轻轻挑眉,随即便笑得更加愉悦了。

    “丙君直言,仆亦当效之。”杜延年轻笑。然而,话音方落,他便将神色一肃,郑重地言道:“子卿此行可有定算?”

    丙吉闻言就感觉愕然:“此行不过是探查‘太子宾客’之事,仆需有何定算?”

    杜延年抿唇微笑,却不愿多说。两人相视片刻,丙吉才哂然道:“幼公有何可教我?”

    丙吉这般行事,倒是让杜延年不得不说了。

    “不敢言教。”杜延年备感无奈,“惟一事望子卿思之。若太子宾客为真,而彼等有所谋,有所举,君当如何应对之?”

    丙吉一怔,半晌才道:“为真?”

    杜延年摇头:“五五之数。”

    ——他也不能肯定。但是,他总觉得此事过蹊跷了。

    丙吉盯着杜延年看了半晌,才皱眉道:“君有所指。”

    ——杜延年话中分明有未尽之意。

    杜延年苦笑:“彼等当已不在长安。”

    ——那些人离开得太快了。

    丙吉怔了怔。

    “君未言于大将军……”丙吉盯着杜延年,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杜延年摆在膝上双手已经握成拳,此时,又缓缓放开,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我尚未查实。”

    ——他不能把自己都不能确定的消息报予霍光。

    丙吉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垂眼思忖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若真乃‘太子宾客’,其行事断不会不留余地……”

    “何意?”杜延年打断丙吉的话,很显然,他也不是不紧张。

    丙吉笑了笑,心中稍稍放松:“局势不明……观其前番行事……”丙吉微微眯眼,又思忖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其意非在曾孙,而在指今上非先帝正统。”

    ——谁是正统?

    ——自然是卫太子。

    那些人的想法并不难明白,也正是因此,前番“假卫太子”案,不过只杀了假冒之人,并未再追究内情。

    ——霍光不提,谁又愿意去碰“卫太子”的事情?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杜延年思忖了一番,不由连连点头:“君所言甚是。”

    ——的确!

    ——那些人并不曾直指刘病已,只不过是因为刘病已是卫太子唯一的血脉,才让刘病已的处境格外显眼。

    想到这儿,杜延年又看了一眼丙吉,随即又挪了一下身子,凑到丙吉身边,低声道:“子卿欲纵之?”

    丙吉眯眼,瞥了杜延年一眼,才慢吞吞地道:“大将军之意,仆此行只为查彼等身份。”

    言下之意,他也不能多做什么……

    杜延年翻了一个白眼,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反而站了起来,笑着与丙吉告辞。

    丙吉也站起身,将杜延年一直送出传舍,看着他登车离开,才重新回到传舍用些饮食,等马匹休息妥当之后,丙吉一行才再次出发。

    从邑城离开时,丙吉的马车与一队导从甚多的车骑错身而过,因为户戾紧闭,丙吉没有看到对方一行中间的重舆辎车上有一个少年推开了车戾,向外张望,不一会儿,车内便响起女孩的声音:“病已,风大。”

    兮君掩面皱眉,不甚愉悦。

    刘病已这才关上车戾,神色怅然:“七年前,我正是从此道入京……”

    兮君微微皱眉,抿了抿唇,还是将话题岔开:“汝当思入京后之事!”

    刘病已神色骤变,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可怜兮兮地道:“尔与我同见大人……”

    “否!”

    (大年三十了!提前说一声新春愉快!易楚家这地儿的温度有些回升了,不知道各位如何?新春佳节之际,千万保重身体啊!)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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