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道蒙山脚下开馆授学的这位智者的名头思菊听过,与她父亲大国师极是交好。记得还是十三岁那年,父亲曾带着她一起去拜访这位朋,在她的记忆中,这人既不像智者,也不像隐士,反倒像劳古不堪的农夫,全然没有点儒雅风流,仙风道骨之像。那时不明白父亲为何对这样一个貌不惊人之辈如此推崇,后来因再未会面,自然就将他淡忘了。此时经凤九渊一提,她就记起这人叫程复,当年便已五十开外,二十多年过去,年过古稀的他想必已经老得快腐朽了?

    想到这里,思菊才揭开折子看了起来。

    折子名《十谏疏》。只从名字来看,思菊便知劝谏了十件事!至于会是哪十件事,她则想不到!

    在她想来,这位老夫子该是引经据典,要凤九渊尊崇圣人,首重教化,育养百姓才是,哪知折子打头便以犀利干脆的语言直陈这几年在各处所见种种,言明其害,要皇帝予以革新或是更张。第一谏是功利兴学;第二谏是抑制奇巧淫技;第三谏是商道治国;第四谏是使民无信;第五谏是严刑竣法;第六谏是医者食人;第七谏是贤德;第八谏是忠信;第九谏是国运;第十谏是天道。

    此十谏泛泛不过数千言,但句句犀利无匹,句句皆中凤九渊五年来之施政弊害,一气读罢,思菊也忍不住脸色苍白,额汗若雨下。

    看着她的样子,凤九渊笑问道:“怎么,吓着了?”

    思菊摇了摇头,掏出手绢擦了额的汗珠,心下却奇道:“这样一份悖逆无道的折子,若在以往,他早不知道气成什么样了,现在怎么反而容得下了呢?他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便看着凤九渊道:“倒真是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可真看不出来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写的!”

    凤九渊道:“从文章来看,气势雄浑,斗志昂扬,想必此老虽已经年过古稀,精神倒还健旺。准备一下,明天午启程去一趟河南道,见识一下这到底是怎样一位不世奇人!”

    思菊道:“怎么,你亲自要去?”

    凤九渊道:“自然要去的!”

    思菊道:“这,朝廷这么多事,你就丢下了?”

    凤九渊道:“河南道又不远,来回不过几天的功夫。再说朝里事情虽多,可头绪都还没有理出来,要急也急不来!”说完又坐下继续批阅折子了。

    下午,凤九渊召见了王长青,调任他为中京督卫府节制使,空出来的御林军统领一职由陆文接任。凤九渊当面叮嘱王长青,任之后,一定要尽快建立起一支快速反应部队来,人数限定在两千以内,兵员素质一定要最强,装备一定要最好,战斗力也一定要最强,出动速度自然也要最快。但他同时也告诉王长青,这事不急,可以慢慢来,但一定要办好!

    第二天一大早,凤九渊、思菊和雷顿三人就乘坐星梭前往了河南道。

    虽说路不远,但还是当天晚才抵达蒙山脚下的蒙县县城。

    安顿了住宿后,凤九渊就说出去走走,见识一下蒙县的风土人情。

    蒙县县城不大,左右不过十万人口,但城市建设和规划得相当合理。街道不宽,但整洁;店铺不大,但货物充盈;市井没有中京的浮华和喧嚣,但人人脸都带着难得的安定与平和。看着来往的行人,凤九渊乍然有种穿越了的错觉,忍不住自问:“这是哪?这是什么地方?”

    不单他有,思菊也有。她的脸布满的错愕也不解,甚至还抬起手腕,看了看通讯器的定位系统,确定这里就是河南道的蒙县县城之后,才慨叹道:“咱们莫不是到了武陵源?”

    凤九渊问:“明明是蒙县,怎么又是武陵源了?”

    思菊懒得跟他解释,就道:“是呀,蒙县,竟然是这样一个……一个奇怪的地方,以前怎么就没有听说过呢?”

    夜市已经开了。

    中京有夜市,但都是在规定的地方开放。而其他的地方,即便是道府所在的大城市,也鲜少有见到夜市的,没想到这个不过十万人口的县城,竟然还有夜市,着实让他们有些意外。

    行人熙攘,雍雍穆穆,虽是炎炎夏夜,沐浴着这融洽的气氛,却有种如登春台之感。一路走下去,他们又发现一个奇特的情况:不论是买与卖,竟然没人讲价。

    凤九渊到底是忍不住了,走到一家卖葫芦制作的手工艺品的小摊前,拿起一只镂刻着南山不老松的葫芦,问:“老板,这个怎么卖?”

    老板正在借着灯光工作,没有答话,倒是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笑道:“客人想必是外地来的?要是觉得喜欢,随便给就行了,不在乎钱多钱少的!”

    凤九渊愕然,道:“这怎么行,东西是你卖的,总得有个价。万一我给得少了,你万了怎么办?”

    女孩自信地笑道:“亏不了!”

    凤九渊就更奇怪了,问:“亏不了?我倒要请教了,为何亏不了?”

    女孩拿起一只葫芦道:“这是个闲物件,觉得喜欢的人才买,能买的自然也不会让咱们亏了。而我们,也不指望着它能赚多少,养家糊口足矣。”

    这席话里貌似包含了颇深的哲理,凤九渊一时没有体会过来,从思菊那里要了五个金凤币,给了小姑娘,道:“我买五个,你帮我选两个女孩子会喜欢的,再帮我选两个男孩子会喜欢的。可好?”

    女孩道:“好!”便蹲下身去,在葫芦里找寻着,片刻拿起四只葫芦道:“想必这两个能令客人满意了!”凤九渊接过一看,一个是仙女散花的图案,一个是洛神凌波图案,一个山中求道的图案,一个是拜将出征的图案,心里虽不觉得很满意,但却对女孩的机敏极是佩服,笑道:“好,很好!”又问:“看你年轻虽小,谈吐却不凡,想必是过学的?”

    凤凰界的民俗,女孩子一般是不送进学堂的,而这女孩不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带着一种大家风范,若她真是大家闺家出身,又断不至于抛头露面来卖葫芦,想必是过学的才有这份谈吐。

    女孩道:“客人谬奖了。我随着家兄在蒙山院识得几个字,算不得过学的!”

    凤九渊道:“蒙山学院?可是那家程复老夫子办的学堂么?”

    女孩道:“原来客人也知道夫子。不错,正是那里!”

    凤九渊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时,一旁镂刻的老头终于停下了手来,道:“不瞒客人,咱们这蒙县县城里,不论男女老纪,几乎都是程老夫子门下。”

    凤九渊骇然,暗道:“这话夸大了?蒙县县城有人口十来万,区区蒙山有能有多大,教得了这许多人?”便道:“如此说来,蒙山院想必极为巨大了?”老头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起了他的工作。

    和女孩道过别后,凤九渊就道:“敢情咱们所看到的,接触到的,都是那位程老夫子的功劳?”

    思菊也有些疑惑道:“怕是不可能!当年我也来过蒙县,虽说记忆有些模糊了,却还记得那蒙山院并不大,顶多只能容得下百十来号学子,又岂能容得下十几万人就学?我看是夸大其辞了!”

    兜了一大圈,所见到的淳淳朴实之风土人情着实让他们惊异,无不纳闷:到底是什么原因养成这一方奇特的风土人情呢?

    第二天,凤九渊早早了起了身,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见见这个程复是个什么样的在世圣人。

    本说雇三匹马或者走骡去蒙山院的,一打听,竟然距离县城不到二十里路,凤九渊便说:“算了,那咱们走路!”思菊抿嘴一笑道:“好嘛,一会子别叫脚痛就行了!”

    凤九渊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中用?”

    思菊道:“我可没这么说。既是走路,最好赶紧。一会儿太阳出来了,不定得有多热呢!”

    出了县城,平整的看不到尽头的青石大道向远处的蒙山延伸,每隔几里,道旁还设有凉棚供路人休息。

    这样的大道在中京郊野都不常见,何况是僻离京畿的乡野小县呢?凤九渊走在这条路,惊异之余,不免纳闷,以小小蒙县的财力,能修得起这样齐整的大道么?当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后,思菊却讥笑他市侩,说这正体现了蒙县人崇敬教育之心。

    一路,不时有看到背着行囊的学子朝蒙山赶去,行色匆匆,仿佛恨不能生出翅膀飞过去。

    大道的尽头是一处小镇,镇约有百十来户人家,店铺比诸于县城更加齐整,所售之物大多的文房所用,甫一踏进镇子,一股浓浓的香气息扑鼻而来。看着尽朝镇子西头而去的学子,连打听都不必,就知道蒙山院就在那边了。

    “你们说……”看着这些像去朝圣一般的年轻人,凤九渊实在有些忍不住,道:“这个程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思菊道:“我是见过他面的,却也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想来还是像当年一样普通,只不过更加苍老罢了!”

    凤九渊叹道:“自古美人名将,最怕人间白发……走,去看看!”

    出了镇子西头,跨过一道石桥,穿过竹林,视野顿时开阔,竟是一片茂茂稼禾,怕是不下百亩。

    看到这里,思菊的记忆似乎复活了过来,指着这片田地道:“这片地便是当地县学划给蒙山院的,每年的收成都用来维护和修缮院。”说完,指着对面的一片杏林道:“看着了么?蒙山院就在那里面了!若是早来几个月,那里可真是一片杏花的海洋,美极了……”

    循着青石铺就的小道绕进了杏林,见树头缀满了青黄色的果实,凤九渊便忍不住想去摘,却被思菊在手背狠狠拍了一下,道:“干什么?就你手贱!”

    凤九渊嘿嘿地笑了笑,道:“怎么没听进读声呢?”

    再往前走,赫然看到好多学生竟在一中年人的带领之下打太极。

    看着这一幕,凤九渊当真有些纳闷,道:“怎么,咱们来错地方了?这里,这里莫不是蒙山派总堂所在,而不是蒙山院?”

    思菊见其中好些学子都是刚才在路见到过的,便道:“不是,这里就是蒙山院。”指着林中若隐若现的屋角道:“喏,就在那里……”

    寻了个石凳坐下来后,凤九渊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领拳的中年人身,问思菊道:“你看他,可是程复的子侄辈么?”

    思菊道:“我哪里知道?不过,他却是深得太极之妙,举手投足之间,莫不包含天地至理。没有几十年的功力,怕是办不到的。”

    凤九渊看不出来,只是耸了耸肩。

    约看了茶盏功夫,拳罢。中年人收拳道:“好了,都回去用早膳!”然后径直朝凤九渊三人走了过来。

    见他走了过来,凤九渊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要知道他可是当了多年皇帝的,身自然有股威势,面对任何人,他都拥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视之,还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不受控制过。

    中年人起手道:“三位远来,程复不曾候迎,望请恕罪!”

    程复?

    凤九渊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先生便是程复?程老夫子?”

    程复呵呵笑道:“不错,老夫便是!”

    老吗?一点也不老呀!这气色,这身板,体质稍弱的二三十岁青壮年都比不了,哪里像年过古稀的老者呢?

    “先生……”凤九渊打量着程复,哑然笑道:“听说先生已然年过古稀,想来,想来是有人胡诌的了!”

    程复道:“不瞒三位,老夫今年七十有四,这倒是不虚的!”

    凤九渊惊而笑道:“哎呀,好,先生这气色,当世少见呀!”

    程复淡淡地笑了笑,算是接受了凤九渊的赞誉,问道:“不敢请教先生高姓,降临鄙处可有要事见教?”说着,要请凤九渊就石凳坐下,并叫人送茶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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