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过去了。郑二狗坐在宽大的茶几前无聊地啃着一个不太新鲜的青枣,而荷悦则满脸忧虑,正思索着这重重的心事,忽的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当疯女人梳洗完毕,并换上一身新的红色旗袍时,郑二狗的双眼竟对着这前一刻还疯疯癫癫的女人发了呆。不仅如此,就连荷悦也是一样。二十来岁的女人曼妙的身材,被这收束有度的旗袍勾勒出迷人的曲线。鲜艳亮丽的红色完美地将她脸上精致小巧的五官以及恰到好处的脸型显得更加充满风情。那种美是邻家少女天真无邪而又能使人感到快乐的美好。可爱与成熟并存。无怪是城主大人,或者说文书长史大人的结发之妻,气质、容貌皆是非凡。而本来心事重重的荷悦见了眼前的美人,也一扫脸上的沉重,由衷地赞叹道:“夫人果真是罕见的大美女呢!”

    而那女人听了这话,高兴得出乎二人意料,绽放了一个灿烂美好的笑容,脸蛋也很配合地红了起来。连连称谢,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什么赞美的话了。

    她就近坐在茶几左侧的一把有靠背的竹椅上,却挺直身子不靠下去。双手也局促的放着,也不去碰桌上早已不新鲜的水果。好像她是客人,那两位才是主人一样。

    荷悦见状,忙将眼前一盘哈密瓜推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夫人,云沧,他是您的儿子?”

    那女人用竹签扎了一块,刚要送入口中,听见她这么一问,仿佛是一个极为深奥的难题,放下竹签,眉头紧锁思考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用迷茫的眼神看着两人,说:“没……错,阿沧是我的儿子。”

    “那……”

    荷悦还只来得及说一个字,女人就连忙喊道:“不!不,他不是我的儿子,我忘了,我忘了啊!他应该是我的儿子的,我最爱的阿沧,沧……他不是我的儿子谁是?”

    “错了!又错了……他是那贱人的儿子!”女人的面目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但马上又变成充满母性慈爱的柔和:“阿沧虽然是贱人生的,但他就是我的儿子!谁也夺不走!”

    荷悦听得一头雾水,刚想开口再问,但老道的郑二狗已经看出端倪,赶紧摆手制止住了她。

    “荷云沧自小受儒学教育,礼数观念比谁都要深,根深蒂固的。他一定是无法看着申夫人占据正室之位,而正妻却被打入冷宫。所以我想他必定是疏远申夫人,亲近这位夫人!”趁那女人沉浸在情绪中,郑二狗附在荷悦耳边极快的说道。

    “好像有点道理。不过看云沧小小年纪,居然这些事情懂得这么多……唉,这几天我竟然也丝毫瞧不出这对母子间的隔阂。”荷悦心想,便换了个问题:“夫人,那荷府中可还有其他的嫡子?”

    “哼哼,你知道那荷康吧?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书生样,其实就是个下流无耻的纨绔子弟!不过,这家伙和他叔那死鬼年轻的时候还真像啊……”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荷悦的问题,听这语气,她好像还和荷康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

    “等等,你说,嫡子?”这女人心情以及思绪变化极快,方才提到云沧时一脸悲肃,又一脸柔情,提到荷康时满脸气愤,连扎了好几块水果往嘴里送,大嚼大咽。现在又是一脸迷茫,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凄凉。她说话也似自言自语,常常答非所问,现在才注意到了“嫡子”上面。

    “嫡子,就是我生的儿子?”她直勾勾地看着荷悦,极为认真地问道。

    “呃……对的……”

    “呜……就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这个!我没有孩子…….她有儿子了不起吗?我生不出来就活该受这样的罪吗!哲,哲他说过要和我一起等,要和我一起努力……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快就反悔了,为什么这么快就不要我了啊!”女人悲声大哭,脸上的妆容立刻失去了颜色。

    这一下荷悦二人算是全明白了。荷悦连忙坐到她声旁安慰着。原来眼前这位夫人,由于某种原因无法生育,荷哲便对更年轻貌美的申丹禾动了心,但为了保持名节,仍和此女有着夫妻名分,并将她安置在深院内。想必在原来京城内的荷府里,也有这么一个幽闭她的地方吧!爱人的抛弃以及孤独寂寞使她不可避免地失了疯。只有荷云沧,这个小书呆子对她好。

    荷悦内心沉重的同时,不禁有了疑问,自己的养父,荷哲城主,难道真的是这般的负心郎…….

    女人一直在哭号,荷悦怎么都劝不住。她只能伸出手为女人拭去脸上源源不断的泪珠。但神奇的是,当荷悦的手轻轻抚上她脸颊的那一刻,女人的哭声立刻减少了不少。随着小手温柔的抚摸,女人竟停止了哭泣。

    荷悦一愣,只听女人叹了一口气,自怜道:“算了,算了。五年都过来了啊。你们千万不要告诉哲今天碰到了我,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要说。就算他这么对我,就算……这样子,也不要让我离开这儿,我也不要永远见不到他,没有了他,没有了云沧,我……我也不想活了。”

    听着她更加沉重的叹息,荷悦鼻子竟是一酸,郑二狗也低下了头。

    “好了,你们两个,眉头皱着干什么?你叫荷悦是吧,我叫莫盈,笑脸盈盈,就是这个盈字。开心点啊!”前一秒还正哀怨无比地长吁短叹,这下子却带着淡雅好看的微笑,安慰起荷悦他们来了。

    “嗯!嗯,认识莫夫人,多开心的事啊。大小姐,是吧?”郑二狗故作嬉笑道,但总有点不自然。

    荷悦轻轻点了下头,心中却感到无比沉重。莫盈微笑着说:“你们想听听我以前的故事吗?”

    明明是最深处的隐痛,这个“疯”女人现在却主动要谈了。郑二狗看了一下窗外的日色,莫盈立刻体谅地说:“是不是还有事?那算了,我送你们出去。”

    “不用了,莫夫人。很想知道您这么一位大美人的故事呢!”荷悦强笑着抬起头,郑二狗还想说些什么,但看见大小姐的态度,笑着点点头——就随她吧!

    “好孩子,嘴真甜。”莫盈听了赞扬,脸上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红了。她盈盈地笑着,说。

    “我和哲是在帝都的爱柔岛上初遇的。我们莫家在京城也算中等世家。那是八年前,我十七岁。我还记得那天是四月廿七,盛春。那年哲二十七岁,正是男子谈婚的年纪。父亲带我们全家出游,他是朝中四品太仆,刚因事由请假一月。后来我才知道,这事是为哲举荐五品官员准备简历。父亲早就认识哲,哲是当时的六品禁军队长,而我却一点儿不知道荷哲是谁。现在想想,那个年纪遇到他,才是最好的相遇,不早不晚,真好。”

    “那天,是我见过最晴朗的一天。父亲带我、弟弟和母亲到爱柔湖游玩。爱柔湖中心有一个爱柔岛,盛长奇花异草。中午时分,父亲雇了一艘船,我们打算到爱柔岛上寻那家有名的酒店。正当我们下船没多久,还在寻找店家的时候,我第一次遇到了他。你猜他在干什么?他一身轻装,竟在岸边手提竹篮采花!旁边游人如织,他一个六品官员竟在那儿悠闲地采花!

    "而我父亲见了却气坏了,那天中午他本为哲安排了一场与朝中部分五品官员的见面会,他却在这采花。面对我父亲的怒火,他那么轻描淡写地说,他妹妹生了病,躺在床上几天没有下地了,想看看京城盛春的花朵,于是他就来了。至于那见面会,他已经称病请过假了。父亲当然生气,在那岸边将哲教育了一通,游人看到他们两个都不敢接近。连母亲那么温顺的性子也跟着教训了两句。弟弟只觉得好玩,而只有我,觉得这个男人是多么有魅力,多么体贴,多么浪漫。如果他是为了我采的花,那该多好啊!”

    “后来又因为几次巧合,由于父亲的缘故,我与哲又见了几面,并互相认识了。就和我一样,他也是喜欢我的。他每天给我写一封信,但我一个女儿身,平日无故不出门,回信也就少了。但他才不管,只是每天一封地写着。他很幽默,见识也广,在六品官员中人脉也很好,信中写的常常能让我开怀大笑。后来有一天,那天前一天我正给他回过信。然而那一天,是我这辈子最重要,最美好的一天了!我记得那天飘着小雪,按每天的习惯午时去府门口等待驿使到来。就在那一天,哲他告诉我他喜欢我,喜欢到无法等待的地步。他可以失去一切,只是为了能与我在一起。他说这样子写信,实在让他太煎熬了。他说我们应该立刻见面,永远不分开,不管发生什么,永远不分开。”

    “那天府里的下人们都说我变了。本来我在府里从来都是冷漠的性子,那天我却主动找了一个扫地的仆童,让他帮我把我的回信带出,交给帝都西郊荷府府主荷哲手里。那是我第一次给下人塞那么大的一块银子,那也是我今生今世最开心的时候,我一直站在门口朝荷府的方向傻笑着,期待着他看到这封信后的惊喜和幸福。”

    “那晚父亲回家时,其实已察觉出了我的异样。所以在一周后的那个黄昏,我告诉父亲我想嫁给他,荷府之主荷哲,六品禁军队长时,他丝毫不惊奇。哲是他提携过的,他只是这么淡淡的说了一句,那就等今年元宵皇帝的圣谕,若是荷哲已被成功提拔为五品官员,他就同意这门亲事。只那一句话,我听了欣喜若狂。因为我知道我的爱人,我的情郎一定会为了我去尽力争取这个官位,哪怕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一定会做到,不管用什么方法。”

    “收到我的信后,哲是那样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一定会完成泰山的要求。他用了‘泰山’这个词,我的心彻底融化了。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最焦虑也最充满希望和恐惧的等待。我只觉得平时热闹丰富的除夕这些节日一下子过得这么快,一下子就到了元宵。”

    “那天除了数不清的花灯、灯谜之外,朝中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皇帝的提拔圣旨。果然,郎君他不负我所望,他真的成功做到了!一位五品官员,一个能在父亲面前抬起头来说他一定要娶我的,我的夫君!一个月后,三月初四,京城传说为凤和凰初遇的日子,我们成婚。哲请了几乎他所有的朋友,父亲也大张旗鼓。来赴宴的宾客都说,这是他们见过最盛大的婚礼。但在我的眼里,只有我的郎君,我的荷哲,我爱他,他也爱我。唉…….”

    荷悦两人正听得十分入迷,为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动容。而这时,莫盈却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洞房花烛,呵,听起来很美好的故事,也许我不配拥有吧。那一夜云雨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现在想想也是最后悔的。后来他和我尝试了不知多少次,但却没有用,一直没有用。那时我还那么年轻,我以为枕边的这个男人会陪我一辈子,他会拥有无限的耐心,为了我。但人总是会变的。哲的父亲原本是朝中三品大员,在他还小的时候死于暗杀。他从小就当起了府主的位置。这样一个男人,肯定很明白后代的重要性。而连一个孩子,我都不能给他,我又凭什么要他陪我一生?要怨,也只能怨天吧。”

    莫盈脸上浮现出悲伤和自嘲,但却没有一句话埋怨荷哲的抛弃,现在却成了自责和悔恨。荷悦看了心情沉重,这个才二十五岁的女人身上发生的,让她先是羡慕,但终归于黯然神伤。她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安慰莫盈,但莫盈已经完全没了初时的疯态,不给荷悦插嘴的机会,自顾自的说起来。

    “不怪他,真的不怪他。可到底为什么,老天一定要我变成这副模样?哲他请过多少京城名医,为我花了多少的钱,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我到底为何无法生育。后来我看着他为了我的事竟渐渐消瘦了下来,可能是太失望悲伤了吧,原本那么孔武有力的禁军队长也变成了一个文书长史的文弱模样。我真的很心痛,比现在我的心里还要痛几百几千倍!我告诉他我不要再活了,不要再浪费你的钱,给我一纸休书,去再娶一位大小姐吧。那是他第一次对我发怒,他说他绝对不会放弃我的,他要陪我一起等,他要和我一块努力,不管有多难,他都不会放手,直到奇迹出现的那一天…….我哭了,那天我哭的泪比这五年加起来还多。

    "哲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但,也许申…….丹禾她比我好,或许是我根本不够好吧。我这五年没有一刻不在逼自己忘记哲是怎么和她相遇并热恋的,但是我做不到,就像我做不到我和他的初遇一样。他们在一起很恩爱,虽然申丹禾是以妾的身份进入荷府的,但她能带给我的爱人快乐。但哲的快乐已经无法再让我产生共鸣了。我承认我不够好,我甚至是个信口雌黄的女人。

    我曾经为了哲的幸福可以开口要休书,牺牲我的一切只要他幸福。可现在却见不得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快乐地在一起。可我真的忍不住嫉妒,我嫉妒的发狂,哪怕哲还是以过去的态度温柔待我,但我仍然恨那个女人,到后来,我恨他,恨这个叫荷哲的男人。我不该这样,我知道,那半年我什么坏事没对丹禾做过?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脸红。

    "但她却没计较,荷哲他也不计较,他只是每天用歉意爱着我,用热情去爱着她,单这一点就折磨了我整整五年。你们说,多可笑啊!后来我可能真的疯了,整天胡言乱语,精神失常,无法以正室的身份出现在人前。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我偶然间看见已经四五岁大的云沧,才知道荷哲早就与那女人有关系了。甚至在他给我写那些风花雪月之时,云沧就已经呱呱落地。我疯了,那些天干了什么我记不得了,才落得了这么个下场。但这不怪他,那个达官贵人没去过几趟青楼酒肆?他和申丹禾或许以前只是露水情缘过,后又死灰复燃。至少……至少他不是真的脚踏两条船。

    "他当时那么爱我,怎么会做伤害我的事。事情一定是这样的,他爱我的时候一定是竭尽一切去爱的!那段日子我也这么想过,但是,我做不到啊!我放不下这一切,我没有办法看着他这样被另一个女人从我枕边拖走,上了那个女人的床。他说过陪我一起等,和我一起努力,直到死为止的啊!这些话他难道忘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我?”莫盈脸上又变得极其激动,似又犯了疯病。

    但又话锋一转道:“不过,现在我真的不怪他,连申丹禾我也不怪,你们也别怪他们。尤其是荷悦你,他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她是个好情人,也是个好母亲。一切都过去了,都是我的错,是命定如此,这都是我的命。我的命,看着他幸福……..”

    荷悦紧抿着双唇,小手轻轻拍着激动地莫盈的后背,眼角微微泛红。郑二狗坐直了身子,神色寂寥,一句插科打诨的话都没说,低垂着眼睑。

    “别怪他,别怪她…….是我的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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