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荷哲就已经伏在卧室的书桌上了。床上凌乱的被子显示了昨夜的激情。申丹禾成熟而妩媚的胴体筋疲力尽,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荷哲这人有个习惯。不管是在朝中为官还是更早做小知县的时候,他都会在理财为他记账之余自己再记一遍。这是他先父告诉他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要防管家、理财一类人。

    “昨晚,八月二十三日,收入贺礼:紫云流苏炼丹炉、古血狼毫毛笔、五色补天石。金十斤,白银百斤,丝帛百匹。送出贺礼:淬火蛇矛和满月大弓、西域汗血宝马一匹,白霜定心露两瓶,金二十斤。”

    他又在另一个本子上,专门记录政事的,写下:“城南拟建一座大灵隐寺,高家占主要资金百分之七十,将剩下百分之三十股额分乔家十,我府五,郑家五,李家十。明日各家派出人力和资金,预计年前完工……”

    ……

    荷悦的卧室外。

    郑二狗在幽静的小廊上打着哈欠,无所事事地踱步。等大小姐起床吃早饭。卧室内,本有些贪睡的荷悦今天却早已坐起,正用刚才郑二狗给她打的水洗漱着。

    “啊啊啊,这才什么时候,好想睡啊…但那块石头是个什么鬼,心里总想着它,睡不着……”

    荷悦正在梳头,疲倦地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小嘴一扁,心里抱怨着。

    那块五色补天石遗种静静地躺在一个开口的青石匣里,放在荷悦的床头。荷悦略微舒展一下身体,疲倦感就消失了,全身上下精力充沛,但却困得很,一直在打哈欠。

    镜中她的容颜似乎比昨日清丽更甚。白皙的鹅蛋脸上透着红润,细长的双眼更加秀丽,富有生机与灵气。高挺的琼鼻,红润的唇,还有乌黑而清澈的一袭长发。很难想象为何仅仅十来天的世家生活就让她从农家少女蜕变成了大家闺秀,给人一种成熟的气息,与十五岁的年龄有些不相称。

    “郑铭。”这是郑二狗的大名,荷悦清脆的声音传到小廊上,语气平淡,两人主仆的关系犹为明确。

    而外面正昏昏欲睡的郑二狗听见荷悦清冷的呼唤,连忙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谦恭地行了一个仆人对主人行的贵安礼,说:“大小姐有何吩咐?”

    “现在是什么时辰?”荷悦并未看来人一眼,继续盯着镜中,双手摆弄着头发。主人的架势做足了,却让郑二狗心中一阵好笑。“太阳还没亮多久,现在是丙时二刻。”

    “嗯,这么早离学女红的时间还有不少。”荷悦两手拂了拂秀发,将它们披到自己后背上。“大小姐可要用早膳?”郑二狗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了,父亲说早起散步一会儿再吃东西对身体更好。你随我来。”荷悦站起来,高挑的身材比眼前这男孩还高。她走出房门,郑二狗连忙跟在身后。

    荷悦的卧室外,是荷府的后花园。荷府后花园足足有一个半的前花园那么大,而且曲径蜿蜒,花草瑰丽。但当中奇花异草却远不如高府的多,花园内以牡丹、兰花、含羞草等常见花草为主,美得朴素端庄,而不妖媚。

    清晨,阳光柔和地洒落在花园里。荷悦走了一条与前几次不同的小径。

    她走得很慢,步伐也有条不紊地学着礼仪中的走法,走得十分好看。这一条小径两边多为牡丹花,色彩鲜艳夺目,荷悦心情舒畅地看着,郑二狗无所事事地跟着。

    “郑铭,前方你可听到有声音?”荷悦走到一座人工池边,忽然停下问。她的听力如今已经超越了一切的正常人,但自己却完全没有注意到。

    “哦,可能是哪个扫地的吧。”郑二狗随口一答——他都没听见什么声音,荷悦还能听见?

    “不对,听声音像二十多岁的女子,而且这么悲伤…你告诉我,我们府内有这样的扫地的吗?”荷悦转过头瞪了郑二狗一眼,对他的敷衍很不满意。

    郑二狗站住,周围是一片牡丹丛,艳丽得有些失真。他全力聚起精神,将自己的魂识向外传播。“大小姐,这声音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我们要不要去看看?”郑二狗颇为疑惑地往自己左边一指,看向荷悦。

    “走,沿着这条小路过去。”

    两人走在密密牡丹丛中的小路上,这是一条与周遭景色不相符的幽径。那哭声渐渐地近了,哀怨之情已经极为明显地撞击着荷悦的耳膜。而狭路两侧的花草也变了几种样式,从牡丹到月季,最后是已不太繁盛的

    一片梨树林。郑二狗也集中了注意,带着好奇与疑惑捕捉着那哭声。

    “大小姐,您听见了吗?这哭声中还有说话的声音。”

    “是吗?好像确实在说话,可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呃…小人也听不懂,但确实像是女人在哭诉。应该是某地的方言吧?我们黑水城一向使用的都是通用语,没有方言的。”

    “我听说京城好像有多门自己的方言…对了,父亲乃是京城本地人,这哭的女人应该也是京城来的……这声音,也比较年轻…….”

    “不会是城主大人的…….”“住嘴,郑铭!”

    郑二狗颇为好笑地瞥了前面的女孩一眼,咋就懂得这么快呢?和十几天前那个懵懂的姑娘完全不同了啊…….

    “大小姐,很有可能啊…城主大人他一个大男人三妻四妾,今天看上这个明天看上那个也很正常的嘛…瞧不上的自然只能哭喽……”郑二狗嬉皮笑脸地跑到荷悦身边,和她并肩前行。

    “郑铭,你今天话很多啊。”荷悦被逗笑了,但马上恢复了主人的威严,斥责道:‘你这样子乱说话,我告诉娘去,你觉得她会怎么抽你?’

    “行行行,小人该死,我闭嘴行了吧!”

    两人走到了小径的尽头。

    哭声已经断了一会儿,荷悦眼前是一堵两人高的石墙,光滑平整。但墙中央有一个食指大小的洞,看起来像是被人砸穿的。郑二狗看见那个小洞,把头凑上去一看——墙对面是一座红瓦砌成的小楼,看起来挺豪华的,有两层高,完全是按照贵族太太的身份建造的。突然,几声哀怨的哭声又从红楼内传出,将郑二狗吓了个半死。

    荷悦听了这哭声,柳眉微蹙,沉默了一会儿,那凄婉的哭声格外刺耳。片刻后,她开口说:“郑铭,之前…你说的也有点道理。”

    不知为何,走到高墙面前听到哭声,荷悦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白衣女子,面容俏丽而无神,嘴巴痴痴地咧着,发出凄婉的哭声。这画面着实令她心里发毛。

    “哈哈,大小姐,这种男人的事情当然是我明白的多了,这一定是城主大人的某个弃妇,她…….”

    “给我闭嘴!”荷悦无奈地提高声音呵斥,郑二狗脸上笑意不减,嬉笑着问:“好好好,大小姐,咱们要不要翻过去看看?”

    “这墙没一处落脚的地方,要是这墙没这么平滑,我也是…能翻过去的。但这墙,唉。”荷悦有些失望地说道。她有一种直觉,自己现在不应该因为好奇翻墙过去的,也许真像郑二狗说的,这是父亲的弃妇,知道了这,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但她内心还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必须要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这算什么事?这儿不是有我吗?等会我背着您,一下子就翻过去了。您要是怕高的话,闭上眼睛就行了。您别说这两人高的墙,就是刀削过一样的悬崖我也能翻过去!”

    “你背我?”荷悦在思索着,自己以前又不是没被村里的男孩背过嘛,有啥好害羞的?好奇心上来了,那些贵族礼仪就全抛在脑后了。“哎,你别吹牛,就你那身板,还没本小姐高,也能爬上去?怎么爬?还背我?”

    郑二狗哈哈大笑,立刻弓下背来,“大小姐您放一百个心,就是摔下来也有小人给您垫着呢!”

    荷悦听着对面的哭声,也是听得心痒痒,也不犹豫了,双手抱住郑二狗的脖子,两腿夹在他腹部, “郑铭,你…你快点,别让别人看到了。”

    郑二狗又笑了,要不是有你这大小姐在,他还用得着爬?飞都能飞过去。

    郑二狗背起荷悦,一步蹬上石墙。他的脚上仿佛长了吸盘似的,牢牢地定在了墙上,另一只脚向上跨去。两三步就爬到了墙顶,纵身一跃,但两人下落却十分慢,最后轻盈的落在荒草丛生的泥土里。

    郑二狗放下荷悦,她身上的衣裙并未受到任何脏污。“郑铭,你咋这么厉害了?竟还真能飞檐走壁!”荷悦此时也没了可以装出的架子,崇拜的赞扬道。

    “其实你也可以做到的啊!”郑二狗心想,又嬉笑着说:“前几年跟伯古县一个巷子里的老神棍学了两手气功,翻翻墙还不是小菜一碟?怎么样,大小姐您要是喜欢,我教您哟!”

    “真的!…咳咳,好了,别吹了,看看这楼大门在哪!”

    “遵命喽…”郑二狗趁荷悦弯腰舒展筋骨时,忍不住轻轻用手揉了一把她的秀发。

    “哎!小人错了,别别别!”郑二狗一面招架着荷悦气愤地捶打,一面连连告饶,心中有点窃喜,这孩子拳头上有点力气了啊,看来炼魂术对身体还真是有用啊!一个小女子打过来居然还有点疼!

    “死郑铭,我说你最近怎么这么喜欢揉我的头发!回去跟娘说去,抽烂你的…你的…猪手!”

    荷悦龇牙咧嘴地恐吓,模样却十分可爱。

    “谁…谁…你们是谁!为什么来这!”两人忽然发觉,那凄婉的哭声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红楼内走出一个衣着简朴的出奇的女人,白裙上还破了几处,撕成条状,露出丰满光洁的大腿。

    女人眼角带着泪痕,容颜如小家碧玉的美丽。只不过大大的双眼中生气微弱,十分呆滞,裙子破了也不在意,就这么露出来。她有些好奇地看着两人,神情很快又变成悲伤,傻笑两声后,露出凶恶的表情。

    “你又是哪里的下人?大白天哭哭啼啼,后花园都听得见,一点规矩都没有!”

    荷悦皱起了眉,就算这完全可以称得上美女的女人真的是失了宠的妾室,郑二狗就也太过分放肆了些。区区一个仆人说出这样的话,才是没大没小。她刚想开口呵斥,却见那女人表情一滞,嘴巴结结巴巴地喃喃道:“下…人?”随即她又似气结一般哀号一声,双手直接伸入胸内,竟掏出一把带鞘的匕首,一把拔出,疯狂的向郑二狗刺去。

    “郑…你你…给我闭嘴啊!”荷悦慌了神,她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完全可以对付三个这样持刀的疯女人。那匕首用力向郑二狗刺去的时候,竟将女人全身都往前带了一步,可见她完全对拼杀一窍不通。郑二狗从她对“下人”二字的反应中也看出来此人曾经的地位绝对不凡。他只紧闭着嘴,东躲西闪,并不还击。但就是这样,几刀下来那疯女人全身也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脸上的疯狂却不减分毫。

    郑二狗躲得轻轻松松,荷悦却在一旁干瞪眼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空气中忽然弥漫了一股异香,两人心中咯噔一下,这分明是那疯女人出的汗,竟然有如此奇香?果然不是常人啊!

    “夫人!请停一停,听我解释一下!”荷悦见疯女人尽管疲惫不堪,手中匕首的狠劲依然不减,忍不住大喊。

    哪知那疯女人一听这话,手中匕首当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美丽的大眼睛中涌出泪水,飞快地滑到她尖尖的下巴上,使其脸色更加苍白。她怔怔的站在那,口中喃喃:“夫人?夫人?贱人假惺惺叫我姐姐,他从来只用‘你’,连我的阿沧都不叫我娘了!啊……”说罢,又恸声大哭。

    她是云沧的…生母?“天呐!难道这就是父亲的…正妻?!”荷悦神情极为复杂,看向郑二狗,不料他也正无奈地看过来。

    “小姑娘,你…你是谁?”女人脸上的疯癫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脸的唯唯诺诺,小心翼翼。那张美丽的脸庞上露出羞涩与惶恐,让人只觉得楚楚可怜。

    “夫人,我是荷哲城主大人的养女,你……”

    “养女?才来几天,那死鬼果然又出去寻花问柳了?”打断荷悦的话,那女人脸上又疯态尽显,“哈哈,贱人,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死鬼到这乡下也改不了****!你就等着…啊,等着和老娘一个样吧…我…我在这儿等你啊!贱人…咳咳…”一连串恶毒的诅咒后,女人开始剧烈地咳嗽,但脸上仍带着疯笑,面色十分苍白。女人虽未明指,但荷悦已经听出了其中缘由,父亲真的是纳了申丹禾为妾后,抛弃了这个也十分美貌的结发之妻!眼前这个哭到断肠的二十来岁的女人,真如郑二狗所说的那样,是荷哲的弃妇。

    “…,…我还是叫您夫人吧。夫人,您误会了,虽然我是城主大人的养女,但…父亲他不是因为我养母才收我的。”越说越乱,荷悦感到有些难以辩解。其实至今为止,她还是没有理解荷哲收她为养女的真实原因,所以这番解释,也显得有些无力。

    “嘿…你紧张什么?那死鬼这副德行,我无所谓的,真的无所谓的啊!”女人脸上的疯癫之态,很神奇的一下子全部消散,目光游离,口中轻轻说着,但眼角却溢出了几滴无声的泪,滚落在荒草地上。

    “这位夫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小姐之前那个母亲是落风山脚下务农的,堂堂城主大人怎么会瞧得上一个农妇?”郑二狗忍不住插了嘴,招来荷悦狠狠的一瞪眼,但她却没有发怒,也许只有这么解释才能消除误会。

    “两个傻孩子哟!农妇算什么?那贱人,之前不过是青楼里一个贱妓,那死鬼不是照吃不误?还当个宝一样捧在手里,简直是犯贱!”那女人脸上带着傻笑恶狠狠地骂道,随即脸上的表情又黯淡了下来,仿佛想到了什么更为伤心之事,也不歇斯底里,竟直接抛下二人往红楼内走去。

    她的身形猛地一滞,“母亲!”

    荷悦清脆的声音响起,见那女人回头,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荷悦的语气变得慌慌张张:“那个,我可以这么叫您吗?我……”

    “你是…死鬼的养女,母亲…母亲…你知道我是谁了!”却见那女人大惊,脸上露出极为懊恼的神色,一对好看的眼睛死死地闭着,仿佛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完了…完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连这里也待不下去了…呜呜……”

    她直接一屁股坐在荒地上,自顾自哭起来。荷悦看了既无奈又慌张,而郑二狗在一旁则默默摇了摇头。他们都在想——这个女人是真的疯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但她居然以为他们会看不出来她的身份!而听她的言词,似乎荷哲还下过命令让她保密身份。看似平易近人,一身正气的荷哲,竟也有如此阴暗的一面,不仅抛弃结发之妻,还为他们这段感情而羞耻!这让郑二狗内心都有些无法接受,更别说荷悦了。

    荷悦此时的内心是冰凉的。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对自己那么好的荷哲还有申丹禾。但眼下之急是将地上这女人赶紧拉出疯癫状态。

    荷悦示意郑二狗别动,自己轻手轻脚走到疯女人身边,缓缓坐下。纯白而修长的罗裙盖住了疯女人裸露在外的大腿。荷悦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她美丽的容颜,“母亲,别哭……”

    “别!别这样叫我啊!我谁都不是,我谁都不是!”疯女人双手捂耳,大喊大叫,涕泪横流,模样已经又疯又惨,令人心生怜悯。

    荷悦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裸露在外好看的肩膀,那样子,倒好似母亲在安慰受了情伤的痛苦的女儿。

    疯女人突然放下手,将头往荷悦怀里一倚,整个人便靠在了荷悦怀中。她终于禁不住内心的苦楚放声大哭起来。嘴里用荷悦听不懂的方言宣泄着痛苦。而荷悦只是带着浅浅的微笑,轻轻说:“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啊,乖。我不这么叫夫人你就是了…没事了啊,不哭了……”

    郑二狗叹了一口气,这怎么看大小姐都更像当妈的一点啊。

    不知荷悦生来就是个善于安慰他人的女孩,还是她身上自带着一种平心静气,令人能归于平静的气质,疯女人在她怀里嚎啕大哭一阵后,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坐起身来,竟又完全恢复了常态。

    “好孩子,好孩子…我爱听,娘爱听你叫母亲!……”疯女人用由衷喜悦的语气说到最后,又带上了些许哭腔。

    等荷悦又用银铃般的声音叫了声娘后,疯女人终于破涕为笑,爬起身来,傻笑着指向红楼,看着荷悦和郑二狗说:“那个,里面有点乱,你们先进去坐一会儿。我要先洗把脸的,这个样子不成体统的…仆人一周来一次,现在不在…进门那个茶几上有水果,你们随便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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