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散开。

    骄阳下,郁郁葱葱的山谷内,四下宾客中。

    当所有人的脑袋才开始对台上一众知名大儒如数家珍时,台上忽然有一个人从烟幕中悠然踱出——他身穿一身官服。华丽的丝绸上纹着一条六足金龙。盘着他全身绕下。这身华贵的官服,做工却是比钱航富做城主时六品官员要精细的多。不用说,四下宾客已经被它的华美给震撼到了。然而当他们的眼睛转到来人蹬着的青布鞋,看见他脖子上的一条不甚出众的琥珀时,这才想起,他便是荷哲城主!

    还未等荷哲开口,离比试台最近的贵宾席上,已有几个人直接踩到了八仙桌上。是几个荷府的新幕僚,而那高留汀也在内。有人站了起来,后面的人也就忙不迭地起立。刹那间,刷刷站起了整个会场上两三千人,好不壮观。

    荷哲没说话,那踩在八仙桌上的年轻男子开了口:“秦山国岷山州黑水小邦,幸得万安帝都荷大人调任管辖,吾等草民,皆不甚荣幸!”

    书生名叫侯有仁,现在是荷哲府内掌管撰文、拟稿的一位官员。这一声喊得出奇响亮,又饱含气魄,四下宾客为其感染,荷哲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又不错,也就附和着七嘴八舌地致迎辞。但又不可能事先排练过,所以场面一下子乱了。森道见了,微微皱眉。

    “哈哈,恁的诸多礼节,乡亲们何必说这般的见外话。”也是一声中气十足,却不显丝毫的叫喊之态,在森道法师设置的扩音法阵加持下,竟是盖过了台下的议论纷纷。而台下的众多宾客,也确实是对荷哲第一印象不错而为他欢迎的。一边的森道微诧,不曾想荷哲一嗓竟能震天地!

    此时侯有仁乖觉,已带头坐下,后面的人也似海浪般层层迭下。荷哲说话确实迎合他们的心意,他们都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丝毫没什么架子的城主发话。

    荷哲从身后轻轻拍了下荷云沧,小神童应声走到人群中,“荷某人初到贵城,就赶上这会试盛况,尚不及略一介绍鄙人生平,还请见谅。”说罢,他便将手搭在云沧的后背上,笑着说道:“犬子荷云沧,九岁,年纪虽小,曾师方炳先生,仍知礼节一二。”

    荷云沧走上前,一颔首,双手抱拳,双膝微屈行了一礼——这是黑水城的专礼,名为孝安礼,是小孩子对大人行的礼。云沧初到黑水,便知晓此地礼节,台下不少人登时就为他鼓起了掌。台前八仙桌边一个鹰眼文士站起,他叫李平舒,是荷府库官长史,黑水城本地人,“小公子初来鄙邦,便了解黑水礼法。可以说是对礼节方面甚为上心。李某佩服!”

    荷云沧双手平放在胸前,鞠了一个大躬,这又是黑水礼法中的答谢礼。“谢大人盛誉!小子实不敢当!”

    荷哲满意地对着这个身穿正装的小公子点了点头,又拉住身后女孩的手,将她引到台前,说道:“这是家女,年方十五,亦习儒学。”

    小怜转过身去,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一双好看的眼睛却在上下转动,不用说也知道她在找台下的母亲。场上忽地静了一秒,但在这种时刻却显得异常尴尬。还好小怜余光看见了云沧正暗暗看着她,赶紧回过神来,行了个最近才学会的黑水礼法里的万福,柔声说道:“小女子有礼了。”

    这声音却是十分阴柔,尽管有森道法师的阵法,后面的人也听不太清。但场上各位黑水城的宾客都对新来的荷家人深谙黑水礼法而引以为傲,云沧和荷哲都更为知礼节,平易近人。当下也就把这点小尴尬抛到了九霄云外,跟着前面的人一并鼓起掌来。但女孩不知道,会场东南角的边缘处,一个衣着简陋的中年妇女,此刻不顾旁人的异样目光,早已经热泪盈眶,仿佛内心的一块巨石落了地;但与此同时,,会场东北角前排的一张五帝桌边,只有一个身材瘦削,衣着简朴的中年男人,原本平静如水的脸在看到女孩后露出了一丝丝惊讶。

    荷哲笑着点点头,对着一旁的森道伸出了手,森道与他的手握在了一起,足有五秒,然后森道带着两个孩子坐到了台上正座正中央城主座位边上。

    “诸位贵宾,鄙人姓荷,荷花的荷;单名一个哲,哲理的哲。”荷哲继续站在台前,天空中的太阳已经没有那么毒辣,落风山谷内,树木成荫,凉风吹过沙沙声不绝于耳,宾客席上两三千人都感觉十分舒适。下午过去了一半,丁时已到。

    “今天是我们黑水城的大日子,八月十一大会试!古往今来,黑水城不少政治奇才,有的也进京做了大官,他们都脱颖于大会试。就拿前城主,现任知州钱航富大人来说,二十年前就是大会试舌战群儒,辩技超群,才贤并举,深得于老城主赏识,后才顶替于老为一乡父母官,公正廉明,造福百姓!”荷哲故意拉长“百姓”,引得台下一片哄笑——谁不知那钱航富在职时横征暴敛,深不得民心?而新城主竟直接暗讽,快哉快哉。但也有不少散布在宾客中的人,面色铁青地听着。

    “所以呀,这八月十一大会试意义非同小可。根据本官所知,我城还有岁试一说。诸位且想,会试参与者多位青年后生,竞争力肯定非同一般,更能令人耳目一新。并且参加会试人数也比岁试要多,实是我城第一大考!”

    “先祖秦圣祖嬴揆,以寸土之地,力拒北境强国冥泽国。遥想当年,圣山秦山还裸露在蛮族铁蹄下践踏,冥泽国对北境二十四国蚕食鲸吞,只余下南边的十个国家苟延残喘,其中便有我们秦山国。须知上古炎黄血战蚩尤,黄帝之子在一场战役中右臂被断,鲜血流遍整片大陆,流经北境之时,饱受战乱的游牧百姓为祭帝子,皆立下万年不战的和约。五千年前,冥泽蛮族于北方大陆南部发迹,千年后即逾越极夜海峡,开始了对北境的征服。而千年之前,圣祖率兵抵御蛮族入侵,无奈蛮族兵力强大,最后只剩下万安城一座孤城抵御敌军。而圣祖并未放弃,秦山国朝廷也没有投降,秦山,也没有崩塌。圣祖将国库所有粮食分给万安城民,全民皆兵,下令死守到最后一刻。圣祖及皇室也亲自披挂杀敌,将所有敌人的头颅挂在每家每户门前以壮士气!一座方圆不过三百里的万安城,竟抵挡住了冥泽蛮族长达八年的包围和猛攻!后来冥泽国主对圣祖恨之入骨,竟对我朝放出话来,交出圣祖任其处置,保证十五年内不再动兵戈。当时众多朝臣皆愿力战而死,不愿圣祖为国捐躯。但圣祖却执意答应了冥泽国的要求,还痛心将冒死力谏的内臣处死。后来,冥泽国将圣祖游遍全国,并于国都将圣祖腰斩。十五年内,圣祖长子秦武宗卧薪尝胆,第十年便亲率大军攻破冥泽国囚龙关,攻下白龙镇,屠尽蛮夷。又以此作为军事据点,向四方派兵。由一位修士杨益将军,后来的白龙天爵挂帅,冒着天罚出征,百战百胜,终因手上沾染太多凡人鲜血而死于天雷。十五年内竟收复了大片失地。双方再次剑拔弩张。后来的秦广宗,率兵亲征夺下大芽都、我们的黑水城以及西域六城;秦和宗,巧施联姻计,毒杀冥泽国师广真道人;秦烈宗,率大军亲临西北边境,一路开疆拓土,连取二十一城十二郡,疆域扩展至如今的西凉山东。可惜一代圣君在一场大战中身中毒箭牺牲,赢得‘烈宗’美名......诸位,本官在这里提及这些历史,你们来说说,我意欲何为!”

    听完荷哲字正腔圆,洪亮如钟的发言后,在场诸位无一不为之动容。秦山国历史上无数明君圣帝,无数次的率军亲征才有了今天的辉煌。他们如今能坐在这里,更应该为国出每一分力,继续创造秦山国的光辉历史!会场东北角,一个衣着简朴相貌端庄的年轻男子,赵浮归,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声如洪钟,面色激动地喊道:“城主大人这番演说,不吝是为了让我等后生更加努力,研习上古圣人之言,将来成为国之栋梁,建设大同之道,再续先帝们的辉煌!”此时西北角亦有一高大英俊少年站起,古灵精怪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仿佛针锋相对,立马接道:“是矣!如今冥泽群鼠仍据漠北之地,图谋我疆,我等自该研习兵书,苦修圣人之言,方不愧于圣祖舍身取义,无悔于列位先帝开疆拓土之功德!”这便是向流风。只是两人言语中所表达的,却迥然不同。

    “赵浮归!向流风!”

    “草民在!”两人并未坐下,听得荷哲知晓自己的名字,立刻拱拳致礼。

    “哈哈!二位虽然不是世家子弟,但尊师却是齐名黑水城的两位齐名大儒,大名鼎鼎!早听说二位是弱冠试双雄,似乎前番已有过两次狭路相逢?”

    向流风站在会场西北角,一棵巨大古树的枝干正好挂在他头上。古灵精怪的脸先抽动了一下,面对这么多人的目光毫不怯场,微笑开口道:“城主明鉴!我与浮归,早已辩论过许多场政题。可以说是知己吧?”这话像是在问赵浮归。

    赵浮归英俊的脸上微微一笑:“向兄才思敏捷,知己却是不敢当。”

    台下立刻出现了些许议论声。向流风哑然——“虚伪!”

    他内心暗悔让赵浮归占了上风之际,荷哲雄浑的声音响起:“这样子的话,不瞒二位,本官还知道一件黑水城最近比较沸扬的事,二位的意见怕是分歧很大,似乎还撰文互相攻击过?”

    两人听得此言,具是脸上一红。此事,这段时间来他们确实是为之大大争论过,两人的老师也写信讨论过这件事。而两个少年年少气盛,最后竟升级为人身攻击。由于他们两人的老师都大名鼎鼎,而这件事在黑水城内关注度本就很高。两人通信互怼的事情,不久也传开了。

    这一回赵浮归先开口了:“不知城主所说之事,可是那北城季府欲占用万状荷池建造风月长廊一事?”

    荷哲颔首笑道:“正是此事。”

    台下听得这句,议论声已经变得十分嘈杂了,台下的人们脸上都明写着各种不同的看法。尤其是季府的来宾,此时莫名其妙地成了众矢之的,都觉得十分难堪。关于他们想要占用那一段万状荷池建造风月长廊一事,好坏评价参差不齐,黑水城内众说纷纭。再加上几天前,衙门里的人传出一个采莲老农被箭射死在自家门前的惨事,更是激起了轩然大波。荷哲似是对季府的事情挺上心,那就有好戏看了。

    赵浮归突然微笑了起来,面向向流风,行了一礼:“向兄,既然城主大人发话,我也知道你今日所要说的话题便是关于此事的,我们两人,怕还是得纸上刀兵相见了。”

    向流风似是猜到了他会说这些,大方地笑了笑:“无妨,赵公子只管叙你金论即可。”

    荷哲轻笑一声,鼓励地看了两人一眼。赵浮归一看荷哲把目光投了过来,长袖一挥,从台下挤过人群,赔礼几句,来到荷哲身边,深鞠一躬。

    这大会试各项考核是按弱冠试、童试、备官试进行的。而在历届大会试拥有较多才勋的才子,可以参与这展露风貌的“辩试”,也就是提出一个话题,在比试台上向诸位宾客演讲。此次有资格参加辩试的人,也就只有六个。赵浮归直接上台开始演讲,其实也并没有违反规矩。荷哲拍了拍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的肩膀,向身后的云沧和小怜走去,并一个个向各位大儒行礼。

    赵浮归站在台上,望着台下三千多双聚集在他身上的眼睛,有的充满鼓励,有的无所谓,还有的面色沉重,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话来。他先行了一个孝安礼,深吸一口气,安静的聆听中,朗朗的声音在山谷里响起了回声。

    这篇后来被人争相传阅的俗世奇文,题为《荷田月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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