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芳礼虽然到底没肯对女儿说软话,但自认为这样的安排已经足够表达补偿的意思,料想过几日就能好,不想卓昭节当晚就发起了高烧亏得卓芳礼让游氏去作陪,与卓昭节同卧一榻,半夜里发现女儿身上滚烫,忙不迭的披衣起来叫醒使女,万幸这两日花会,坊门不关,以最快的速度请了大夫来,得出的结论毫不意外是惊吓过度。

    她这么一病,足足躺了两天两夜,中间浑浑噩噩的,到第三日晌午后才清醒,轮守在榻前的阿杏、阿梨见她眼睛睁开,从茫然渐渐变成清醒,几乎没喜极而泣,阿梨提着裙子跑下楼去叫已经心力交瘁的游氏,阿杏红着眼眶上前询问,卓昭节却又闭上了眼睛,顿了一顿才作了个口型,阿杏忙端上热水,小心的喂她喝了少许润喉,哽咽道:“娘子现在还觉得难受吗?”

    卓昭节让她拿个隐囊垫到自己身后,哑声道:“我现在觉得有点饿。”

    阿杏就着袖子擦泪道:“娘子觉得饿了?谢天谢地!那就是已经好了,娘子请少等,婢子这就去取粥……还是配之前的那些菜?”

    “就这样吧。”卓昭节心灰意冷的道,靠住隐囊,眼角一滴泪水滑了下来,阿杏不敢提醒,权当没看见,低声道:“是,婢子这就去。”

    她才转身,游氏已经带着人赶了上来,如今游氏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如纸,鬓发也不及从前整齐,几乎没带佩饰,她三步两步的奔进房里,含悲带喜的叫道:“七娘!”

    见卓昭节靠在隐囊上默默落泪,心知这次不但是受惊过度,也是伤透了心,心中对卓芳礼实在埋怨之极,当初事情才发生,若是丈夫机灵一点,当着孩子的面解释一二,小女儿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还委屈成这样,游氏按捺住情绪,过去榻边柔声细语的问着,卓昭节却只闭目不语,游氏心里又心疼又难过,心想女儿如今是连自己都恨上了……

    她正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时,好在阿杏提了食盒来,游氏亲手喂卓昭节吃了小半碗粥,卓昭节初愈,究竟疲乏,见游氏等人还在榻边,到底说了句话:“我累了,母亲也十分辛苦,还请回去罢。”

    游氏见她可算肯当着自己的面说话了,却是为了赶人,心里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难过,怔了一怔,道:“你们都先下去。”

    等使女都被打发了,卓昭节默默看着她,只是游氏却没有如她若想的那样安慰或者解释,只是神色复杂的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笺来,道:“这是雍城侯世子给你的信,昨日送来的,那时候你还在昏睡,就没给你。”

    卓昭节一怔,游氏顿了一顿,继续道,“他用了纪阳长公主的名头,说你写的一首诗不错,赏赐了一盆‘玉面桃花’,信就夹在花盆里,只是到四房时被冒姑找了出来。”

    见女儿似在沉思,游氏又道,“前日,时家大娘子和淳于家的六娘子都曾使人登门拜访,时大娘子是送了一匣宫花给你,闻说你病了,昨儿还过来探望过,淳于家的六娘子则是约你一起去观花,听说你病倒后也使人送了礼。”

    卓昭节低声道:“淳于六娘子……是淳于佩?”

    游氏道:“就是她……上回春宴回来,你没提过这个小娘子,可是这几日花会上认识的。”

    “和九郎游曲江时遇见的。”卓昭节淡淡的道,“她和时大娘子争一盆‘虞姬艳装’,按着花会的规矩斗诗,时大娘子让我代她上场赢了那盆牡丹,不想她倒会继续约我。”

    游氏小心翼翼的道:“嗯,淳于家虽然是后族,但皇后娘娘管束得当,子弟中倒没有特别不好的人,这位小娘子虽然是与时大娘子一样好武,但性情倒也爽朗。”

    卓昭节握着宁摇碧的信笺,盯着已经拆封的封口,语气缥缈的道:“哦。”

    游氏本来看她肯多说几句,很想就这么和她继续说下去,好找到机会将芥蒂揭开,但见卓昭节这模样显然是要看完了信才入睡的,怕耽搁了她休憩的辰光,心头暗叹一声,道:“我先走了,你看完信就先睡罢,不要累到。”

    卓昭节唔了一声,等游氏走后,她慢慢从已经拆过的信封里取出信笺,展开就见笔迹潦草,满满的焦急与慰问,又说自己本打算亲自上门的,但被雍城侯竭力阻拦,只能借了祖母的人手送盆花过来,顺便夹带一封信……

    慢慢的看完,卓昭节懒懒的靠住了榻头,仰头看着帐顶,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当日卓芳礼的后怕与懊悔她也不是没看见,知道父亲是盛怒之下失了手,可如今回想起来那几乎身死或毁貌的一幕如何能不惊怖?

    醒来这些时候,“父亲到底是生我养我之人,也非有意要我性命,为人子女岂能怨怼生养自己之人”与“嫡亲骨肉,他说动手便动手,纵然不是本意,可若我躲得慢了一步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这辈子怎么办?事后他还不以为然”两种念头天人交战,卓昭节眼神茫然,只觉得无限烦恼与伤心。

    她握着宁摇碧的信笺昏睡过去,阿杏和阿梨等人才蹑手蹑脚的进了来,小心的替她收好信笺,盖好锦被,这才继续默默守在一旁。

    到了晚上,卓昭节再次醒来,就精神多了,毕竟年纪放在这里,加上平常底子就好,纵然满腹心事,好起来也快得很,阿杏服侍她梳洗了,又取了易克化的点心来,卓昭节勉强吃了点,阿梨捧进药,她就不肯吃了,使女们柔声哄了半晌,见她一定不肯,只得撤下去。

    卓昭节看游氏这会不在,心想多半是回念慈堂去理事了,她这会也没心思多问,吩咐道:“那‘玉面桃花’在什么地方?我看一看。”

    阿杏正要吩咐人去搬上来,忽然院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嘈杂,隔着庭院在三楼上都听见了,不觉皱眉道:“阿梨你去看看是谁在外头吵闹?”

    阿梨忙下去了,片刻后,她身后却跟着明吟回来了,明吟面有愠色,进来禀告道:“娘子,是二娘在外头。”

    卓昭节如今满腔心事,听说卓芳甸过来,脸色冷了下来,不耐烦的道:“我如今不想看到这个人,把她打发走!”

    明吟无可奈何道:“可是二娘执意来进来探望娘子夫人今儿个去了居阳伯府,到这会还没回来,郎主、八郎都不在,三郎那边已经睡下了,过来恐怕还要点辰光,婢子实在拦不住二娘。”

    “没用的东西!”卓昭节用力一拍榻沿,冷笑着道,“拦她不住?她带了几个使女?”

    明吟嗫喏道:“两个,但……”

    “但什么但!”卓昭节恨铁不成钢道,“你们在楼里伺候的就有六个人,外头院门口守着的权氏、詹氏都有把力气,后头还有厨房里的人手,那边连主带仆才三个人,难为还拦不住,你们是豆腐做的,还是她们三个都会妖法?!”

    明吟被骂得面红耳赤,半晌不敢做声,小心的道:“可那是二娘子……”

    “若是权氏、詹氏说这话我倒还能明白,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么?”卓昭节此刻心里正烦,大声道,“你之前本是游家的人,后来身契给了我,如今是我一个人的婢女,卓芳甸是你的什么二娘子?!”

    阿杏见明吟被骂得站不住脚,忙出面劝说道:“娘子请息了怒,料想明吟姐姐也是这几日为娘子担心,忙里忙外的有些糊涂了,这才说差了话,咱们这儿是四房,何况如今都知道娘子初愈,这大晚上的二娘子过来摆明了没有好心,咱们怎么能看着她扰了娘子?”

    她一边说一边给明吟使眼色,明吟战战兢兢的跪下来请罪,却见卓昭节一手托腮,若有所思,忽然抬头道:“先等一等下去!”

    使女们还道她究竟气过了,想起来卓芳甸总是自己的姑母,贸然将打着探望旗号的长辈赶走终究名声不好听,没想到卓昭节却快速吩咐道:“阿梨你去后头叫几个力气大的婆子从后门出去,记得拿上些棍棒之物,沿着院墙绕到前头,堵住了她们的去路,再和前头的权氏她们说好,将这三个人给我狠狠的打上一顿!”

    这次别说胆子小的明吟,连阿杏也瞪大了眼睛,吃吃道:“可……可二娘……二娘是娘子的姑母啊!”

    卓昭节冷冷道:“我有叫你们打自己的姑母吗?!”

    阿杏等人面面相觑。

    卓昭节吸了口气,道:“这大晚上的,院门外纵然点了灯,到底不如白日里看得清楚,这时候几个婆子回来晚了,看到人在外头鬼鬼祟祟,道是贼人……那会怎么做?”

    阿杏喏喏道:“但……满府都晓得咱们院门外头挂了足足四盏宫灯,最明亮不过了,在底下做针线都够的……”

    “那几个婆子也有些年纪了,眼睛发花看差了不成吗?!”卓昭节怒瞪她一眼,冷冷道,“或者这几日恰好害了眼病呢?谁叫今儿个那些贼人运道不好!赶上了婆子们眼力介儿都不成的时候!”

    曲江芙蓉园那会,宁摇碧说:“如今可不正是暖风熏人欲醉的时候?”那还是青天白日呢!这会可是月高天黑!

    阿梨怯生生的道:“可二娘子她们没有鬼鬼祟祟,她们都和权婶子、詹婶子说了半晌话了。”

    “明吟能够为着担心我人都糊涂了,权氏、詹氏不能担心得再过度些,说着话说着话,忽然晕过去么?”卓昭节很快修补了计划,冷冷道,“婆子们刚好到门口,恰好看到这一幕,若不动手那还算什么忠仆?!”

    明吟想了想,弱弱道:“可……可打完之后呢?”

    “愚蠢!”卓昭节恨道,“打的时候拉起她们裙子外袍什么的蒙住了脸,回头拖了往柴房一关,管她们的死活!反正打的是贼人,还是偷偷跑咱们四房里来的死人,要你心虚个什么?”她拍着榻沿喝道,“告诉那些婆子,做好了这件事,每人赏银十两,做不好今儿个我心里正不痛快的很,谁敢叫我失望,我叫她这辈子都痛快不了!”

    这就是不做好别想过好日子了,阿杏三人半个不字也不敢说,还有话也不敢问了,乖乖的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的下了楼,打发明叶、初秋、立秋等人上去轮换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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