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树华,韩露的母亲。也是韩露唯一承认过的,对她的人格造成了影响的人。

    虽然并不是以他人第一反应中的那种温情脉脉的方式。

    那次是这样的。十二年前,十六岁的韩露在刚刚自青年组升入成年组的第一次重大赛事上,便以一个惊人的两组四周跳击败了当时名声正盛的俄罗斯选手,拿下了大奖赛分站赛的第一个冠军。

    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有不少媒体和评论家信誓旦旦地称韩露在发育后绝不可能再跳出超过一个四周,而她干脆利落地公开打了无数人的脸。

    在后续的记者见面会上,韩露先是心情不错地正常回答了记者的几个问题,而后因为问题越来越无聊,她的耐心也越来越少。终于,其中一个记者在无意间踩中了一颗巨大的**。

    “据我所知,您的母亲正是体操运动员韩树华,请问在您的成长过程中,是不是受到了很多来自母亲的影响和鼓励呢?”

    一心想另辟蹊径,写出一篇探讨天才少女的家庭关系的女记者这么问道。

    ……完了。

    坐在一旁的刘伯飞在心中默默给这位记者点了一根蜡烛。

    “你想采访我妈吗?”韩露微笑着反问。

    “这跟这次比赛有什么关系吗?”她继续问了第二句。

    “不是,我的意思是……”

    女记者话音未落,韩露便直接将桌子上的矿泉水瓶一把拂到地上去,盖子被摔开,水汩汩地流在地上。记者席一时一片寂静,韩露则起身离去。在她马上走回休息区时她又转回头来,盯着刚刚那位提问的记者。

    “对了。”她说,“我确实受我妈影响很大,比如说她告诉过我,遇到你看不顺眼的,就不用和他们客气。她说得对,你们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多探究一下她。”

    那个时候,韩露是的确打心眼里期盼着记者们可以写一写韩树华的,写一篇只说实话的特稿,好把她的名声和她的教练身份都搞砸。

    在韩树华刚刚出道的那个媒体还远没这么发达的时代,她在众人心中的印象很平板,只是一位冷酷的、优雅的、美丽的体操运动员,她的动作做得很漂亮,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最终没有在体操界搞出什么名声就早早退役……大致是这个样子。

    然而事实上呢?不是的,远远不是,韩树华的形象要他妈的鲜活多了十六岁的韩露恨不得对全世界这么咆哮。韩树华是个疯子,是个控制狂,她有本事把一切搞砸,有本事搞疯任何人但是韩露坐在休息室里,对着镜子把刚刚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重又冷静地笑了一下。

    她有本事搞疯任何人,她想,但除了我。

    在韩露的记忆当中,只要是母亲在的地方,随同而来的必定是无限的争执、吵嚷、尖叫、沉默和哭泣。

    她在商场撒娇想要吃冰淇淋时,母亲会毫不客气地给她屁股一脚之后把她拖走;想要一条新裙子时,母亲会把旧的短裤和背心扔在她的脸上;想要和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一样留长头发扎小辫子时,母亲会报复性地把她的头发剃得更短,无论她如何哭叫挣扎都没有用。

    而且,几乎是每一天,她都能够听到母亲和父亲吵架的声音,她蹲在房间里,用被子盖着头。

    ……让他们不要再吵了。

    她捂着耳朵,紧闭着眼睛。

    ……不要再吵了。

    后来,过了不算很长的时间,吵架的声音就真的消失了。因为父亲和母亲离了婚,父亲沉默地带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离开了他们共同生活的房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她更小的时候,被父亲牵着手走在游乐场的记忆,坐在父亲肩膀上的记忆,都像是不知道是否存在过一样完全模糊了。

    父亲抛弃了她们。而她,同样也抛弃了父亲。

    自己在改成母亲的姓氏之前的姓,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这是对父亲的报复,对一个人来说,没有比被彻底忘却更残忍的事了。

    在成功忘却父亲之后,像是体内的什么开关被打开一样,韩露对母亲的反抗,也第一次奏效了。

    匆匆退役后进入当地的少年体校担任起体操教练的韩树华,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把女儿拉进了自己的学员队伍里。无疑,韩露是个练体操的好苗子,手翻、悬垂、腾越、旋翻……三岁起便在母亲的强势压迫之下苦练着体操动作的韩露,非常轻松地便超越了体校里比她年长的孩子们。

    然而,这样极端的强制性训练只会让韩露对体操这项运动感到深恶痛绝。在她心中,体操是剥夺了她的童年,她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她看动画片吃零食的时间的恶魔。

    她根本没有兴趣成为什么体操运动员。

    “真了不起啊。”来监督自家孩子训练的家长看到自如地在平衡木上跳跃翻转的韩露时,往往会这么赞叹着。

    “不愧是韩教练的女儿。”一位家长说,“未来一定能拿好多好多奖牌的。”

    “不。”小韩露马上摇头,“不会的。”

    “哎呀,韩教练的女儿这么谦虚的……”

    “我不会参加比赛,不会当体操运动员。”还只有五岁的韩露牢牢注视着面前这个跑出来称赞她的第无数个陌生人,坚定地说:“我讨厌体操。”

    没有人把这句话当回事,但这是她正式的宣言。

    幼小的她尚没有能力抗拒韩树华,但她尽全力从内心上反抗着她即使我只能被迫服从你,但是,你永远没有办法让我在精神上屈服。

    韩露发出这句宣言的半年后,进入了小学开始读书。

    上学,对一般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是个不小的考验,但她却觉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毕竟,比起在韩树华身边练习那些该死的体操动作,学习拼音和算数这件事可是要来得容易多了。

    她在学校里找到了巨大的自由,只是课间十分钟在操场翻花绳的时间,对她来说都无比美妙。

    当然,老师和同学们还是很快得知了她的体操天赋,班主任将她编入了校舞蹈队,为即将到来的校庆活动做准备。和她一起进入舞蹈队的还有同班的另一个女孩,她大方地告诉了韩露,自己一直练习着花样滑冰,为了有朝一日成为了不起的花滑运动员。

    这是韩露第一次接触到“花样滑冰”这个概念。

    那个女同学非常漂亮,每天梳着样式不同的小辫子,穿着花裙子,这让被韩树华强行打扮成男孩形象的韩露羡慕不已。在她朦胧的概念里,假如她也练习花样滑冰的话,她就也能够像这个女孩一样漂亮了。

    于是,韩露几乎可以说是用一种死缠烂打的方式,软磨硬泡地让这位女同学带她去了她练习的冰场。

    冰场的气味是清新的这是她的第一印象,冰凉,清新,像一瓶难得才能喝到一次的冰冻碳酸汽水。和她每天待的,充斥着该死的织物和棉垫发潮的臭味的体操室完全不同。

    面向大众的练习时间还没有到,现在冰场内正被体校的花滑少年队队员所占据。女同学喜欢看他们练习的场景,所以特意早到,韩露也在旁一起看了起来。

    隔着玻璃,她看到那些身姿已初步成熟的少年少女们在冰场上轻巧地跳跃旋转着,时若蜻蜓点水,时而又似游龙穿云。他们脚下踩的冰刀仿佛是有生命的,像是可引领着人走入一个与脚下世界全然不同的新天新地。

    韩露看得入了迷。

    这梦幻的训练活动结束后,韩露和同学一起走入场内。她带着满心的好奇贪婪地呼吸着陌生新奇的空气,女同学在一旁对教练说明着情况。

    对于教练而言,那当然是对花样滑冰感兴趣的孩子越多越好,于是他顺着女同学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正在场内东看西看的韩露。小孩子在长期的专业化体操训练之下成长起来的身姿已经非常扎眼,年轻的教练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先天条件。

    “小朋友。”他招呼韩露过来。“你滑过冰吗?”

    “没有。”韩露回答。

    “我们试试好不好?”

    教练让在场的工作人员带韩露去试穿冰鞋,自己思索着刚刚少年队的训练过程。

    基本功当然过关,但是力量和美感都不足,暂时也难以看出有谁对音乐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力。吓唬吓唬外行人是足够了,但如果说要站在更高的舞台上的话,这些孩子们当中暂时还没有谁具备这样的潜力。

    花样滑冰不同于纯粹的竞技项目,它更是一项综合性的运动,是力与美的结合。在选手完成技术动作的同时,还要求他们对动作的组合、音乐中的故事性有着高度足够的审美,只有这样,才能把跨越历史和文化的音乐用同样跨越历史和文化的独具一格的肢体动作表现出来,这是一项运动,更是一种艺术。

    他在寻找能够感受,接纳,传递这种艺术的容器。

    这个时候,换好了冰鞋的韩露走入了冰场。

    年轻的教练把脑海中的东西抛到一边,整理了一下思绪,对韩露拍了拍手。

    “好。”他说,“你扶着栏杆,试一下能不能向前滑。”

    这位教练就是刘伯飞。

    他作为“亲切的教练大哥哥”引导韩露练习滑冰的日子,可能只持续了一年都不到。

    韩露这只潜力巨大的小兽在成长的道路上一路肆虐狂奔,远超过了他,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和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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