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白雾迷茫的早晨,秋露打在路边枯黄的草叶上,城道两边站满迎灵百姓,举国缟素,人人神情沮丧。

    慕容白站在北寒坚左手边,前线消息早已经传回,韩卿赢仗后在鬼方国镇了一个多月才回,他去时正值盛夏蝉鸣噪噪,归时深秋寒露满地。

    这场白雾太大了,当一声驼铃带着亡归人,缓缓驶入城里,众人看见雾中隐约现出“冥”字白纸灯笼,它苍凉微弱的光芒,难以穿透厚重白雾。

    随着灯笼出现的,是白雾中一角朱红的棺材,尺寸比普通棺材宽敞很多,朱漆金描的漂亮棺身,雕刻着两只栩栩如生互相交缠地龙凤,棺材上结扎着饱满的白色冥花。

    “咳咳咳……”

    慕容白紧盯着扶灵低声咳嗽,身形消瘦戴着兜帽的黑衣人,不由地掐紧了手指。

    “到北寒了。”白扁一只手扶着黑衣人的手臂,摘下他头上的兜帽,在他耳边提醒说道。

    “我闻见这里土地的味道了。”黑衣人抬起头来,狭长的双眼无神,清瘦的双颊瘦削凹陷,苍白中带着浓稠艳色,连白雾都难以遮掩。

    慕容白觉得韩卿比原先走时,清瘦了三四圈,身上的黑衣,风吹过也空荡荡的,带着春去冬来的萧条。

    “我们到家了。”韩卿的神色很温柔,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棺身就像情人的躯身,轻声细语地述说道。

    白扁见他深情的样子,黯然神伤,垂眼不语。若说韩卿消瘦了,那白扁苍老苦涩了许多,这股苍老不应该出现在年轻人身上,尤其是他还未过二九年华。

    白扁眼底带着浓黑的眼圈,神情极其地疲惫,身上有根线会随时崩断,可他注意力却又紧紧栓韩卿身上。

    “皇姐夫,节哀……”北寒坚不知什么时候,走向前去,摸着北寒婧的棺材,喑哑地劝慰说道。

    “嗯……”韩卿轻轻地应了声,脸上神情有些恍惚,不知思绪转到哪里去了。

    灵车又开始缓缓推动,韩卿脚步蹒跚,慕容白担心地叫了声:“花郎……”

    韩卿像是没有看见他似的,直直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慕容白难得地遇冷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搭上。

    慕容白望着韩卿远去的背影,掐紧了手指,恨不得追上去,可是他忽然想起,韩卿和他绝交了,从北寒坚给他封官,他们吵闹了一架后,韩卿再也未跟他说过一句话。

    因为当初那番不恰当的置气话,不仅惹地白扁误会离家出走,更把韩卿推地远远的。

    韩卿的确是变了,白扁的介入,使得他们的友谊变质了。 慕容白这次清楚的明白,韩卿或许放弃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可是,他不甘悔恨又如何呢?

    慕容白坐在酒馆里,英俊的身姿很出众,他自从搬出公主府邸后,每日都会在家旁边的酒肆,点了一壶竹叶青借酒消愁。

    慕容白在那家酒肆,从深秋坐入严冬,百姓们渐渐淡忘公主的逝去。慕容白没想到,等来的不是韩卿的复合,而是他男妾白扁的道歉。

    白扁比之前的状态更加差了,当慕容白一如既往地坐在那个属于他的位置,看见白扁穿着一件朴素整洁的冬衣远远走来,心里想道。

    白扁似乎是来寻他,站在距离他五尺开外的地方,站了很久,眼神巴巴地望着他又带着几分犹豫,两人对上眼,白扁像是被踩了脚的猫,一咬牙又转身走了。

    慕容白:“……”

    慕容白在那喝热酒,然而第二天,白扁又来了,只要他看过去,他就会立刻离开,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直到第七天,白扁远远走来,时不时地看上他一眼,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煎熬着,两人对上眼,白扁一咬牙又走了。

    “白扁。”慕容白这次开口叫住了他。

    白扁停下来,缓缓地转身,慕容白扬起手里的一壶竹叶青,邀约说道:“我想你也需要解愁。”

    白扁踌蹴着走近,坐下来之前,慕容白吩咐店家又拿了一坛新酒和一只干净的杯子。

    慕容白把斟满酒的杯子推动白扁面前,星眸温和地问道:“我瞧你最近气色不太好,喝点酒暖身罢。”

    白扁从袖子中掏出一方刺着“白”,锦帕上绣着一只憨态可掬地黑猫白锦帕,仔细地擦了擦杯子的缘口,道了声谢,又仔细宝贝的把那方锦帕放回棉服里,慕容白认出那是韩卿的针脚。

    白扁在他的眼皮底下,拘谨地喝下了那杯酒,垂着头不说话。

    慕容白又替他续了一杯热酒,白扁低着头颅,一言不发地吞下了。

    慕容白又替他续了第三杯热酒,白扁默默举起酒杯,像是有无尽地苦楚被一口吞下。

    “你这么喝下去会醉的。”慕容白把酒壶放在一边,抱袖定定地望着他。

    白扁纠结地捏着酒盏,像是终于打定什么主意,抬起一双双红红的眼睛,显然这位男妾遇见了极大的委屈,不得不来找他这位“情敌”。

    “我找你是为韩卿的事情。韩卿之前不跟你往来,是我逼着他跟你断绝关系。你有什么怒气大可冲我来,我希望你不要怨恨他。”

    白扁定定地看着慕容白,仿佛慕容白对他们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情。

    “可他选了你,我们互不往来,不是正好合了你的意。如今旧事重提做什么。”慕容白捏着杯子,耐着性子说道。

    “我希望你们能和好。”白扁有些不甘愿地说道。

    “是他让你来?”慕容白玩味地把玩着手里的一颗花生米问道。

    “不,是我自己决定要来,你听完我说的事情就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了。”白扁沉吟良久说道。

    慕容白做出了一个请说的姿势。

    “你应该知道,在前线打仗时,婧姐被人腰斩死亡,韩卿被人砍头的事情。”

    慕容白点点头。

    “这件事情随着婧姐死亡,而随之开始。”白扁深吸一口气,不安地捏着酒盏,开始思考着怎么讲述。

    “你就从头开始讲吧。”慕容白说道,点点头。

    “婧姐死亡后,我每天半夜做相同的噩梦醒来,每次枕边都摸了个空,最后悚然地找到韩卿躺在棺材里和婧姐睡觉。韩卿半夜一次次的失踪,一次次陪着婧姐睡觉,他说怕婧姐孤单陪陪她,我忍了,毕竟死者为大,我在棺材外陪他一起守着婧姐。

    可是,婧姐尸体停放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韩卿霸着尸身仍舍不得婧姐下葬。

    北寒坚看不下眼,派人强硬地把婧姐的尸体埋了,不过我这次确是支持他。韩卿因为此事勃然大怒,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跟我们置气,不肯吃喝,非要我们把婧姐的尸体挖出来还给他。”

    “你是想让我劝他,死者安息么?”慕容白可以想到白扁的处境艰难,面对沉湎北寒婧死讯里的韩卿。

    “不,距离婧姐下葬已经过去两个月,我找你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是,由这件事情引发的事情。”白扁紧紧地捏着杯盏,像是还不能从惊恐里回过神来。

    慕容白疑惑:“引发的事情?”

    “我从鬼方回来,一路上晚上都是和韩卿一起睡觉的,你知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我和韩卿睡觉难免是有需求的,更何况韩卿那么美丽不可芳物,也很难有人把持地住。

    但是我顾忌到,韩卿婧姐亡期内不宜交欢,所以准确来说,我和韩卿差不多快三个月没有发生关系了。直到婧姐入土为安,韩卿的情绪也稳定下来,我才想提出想跟他解决生理需求。

    可是,我发现韩卿在婧姐守孝期内,每夜依旧失踪,早就和别人发生了关系,还不止一次,你知道我当初在离家出走时就治好他身上的淫羊毒。他嘴上说着不喜欢男人,可是实际行动早就违背了……”

    白扁说到这里眼里出现了红血丝,极力隐藏着愤怒以及无奈。

    “你是说韩卿……偷腥?”慕容白微微诧异,他有点不敢相信韩卿是个水性杨花的男人。

    慕容白刚想否定,转眼想起自救韩卿绝情崖后,在客栈花园里,全程目睹韩卿和百里溪偷情沉沦欲海的样子,默默不语。

    “你知道我为什么赶走百里溪,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韩卿接近你,没错,我内心早已经不相信韩卿的定力。

    我很爱他,可他屡次背叛我,我只要他和别的男人彻底断了联系,我还是能一再放宽底线原谅他的不贞。可是,这次跟以往的情况都不同,是我错怪了他……”

    白扁的脸色出现了不可抑制的惊恐,甚至都捏不住酒盏,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

    “为何不同?”慕容白抓住关健眼问道。

    “我本想去抓奸,偷偷地捅开窗户纸,却发现他再跟我偷情,不,更确切的说,他是在跟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我偷情,那人却不是我。那个我可能……不是人。

    你懂我意思吗,我做的噩梦成真了,最近它已经发现我了,随时会取走我的头和脸皮,取代我活着!”白扁见旁边没有人一口气激动地说了出来。

    “你怎知道不是别人易容成你的样子,而是什么妖魔鬼怪变成你的样子,莫不是白神医想改行想当神棍?”

    慕容白轻笑一声,显然有些不信白扁说的,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的舌头是开叉是蛇信,他的眼睛是红色的,额头有个金色菱形标记,哈出一口白气,韩卿就会情动,他有时会变成人,有时身体会变成比大腿还粗壮的红色蛇身,身侧还有两条金线。你说这不是妖邪,是什么?”

    白扁见慕容白不相信很生气。

    “等等,我认识的有条蛇倒是跟它长得挺像。”慕容白在记忆里忽然想起,樊墨涯曾经召唤出一条红色的巨蛇,他的额头有菱形的标志。

    不知两蛇有什么渊源……

    “你认识那蛇妖?”白扁有些不可思议。

    “晚上我随你去看看。”慕容白沉吟许久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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