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只是防着有人听壁角,可是,当真正发现有人听壁角,他不由觉得一阵惊悚,可随之就意识到说话的是女人。而在这总兵府,敢于对小北这样大逆不道的评论说出这样赞同之语的女人,毫无疑问只有一个,就是那位戚夫人王氏。然而,在这大冷天的晚上,堂堂一位一品夫人不在内院好好呆着,而是突然跑到外院客房来,也不敲门就在外头站着听壁角,这算什么?

    最重要的是,之前小北一点都没察觉!

    他再次看了一眼小北,见其一点都没有因为说话被人附和而高兴,而是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显然也正在懊恼自己的疏忽。他想了想便索性下床,穿好鞋子后走到门边,拨开门闩后直接打开了门,见窗外那地方站着一个披了白色狐裘的女子,人正转过头来冷冷看他,他就直接拱了拱手道:“天寒地冻,夫人若有什么话要问,径直到屋子里说岂不方便?”

    疑似戚夫人王氏的女子大步走上前来,毫不在意地从汪孚林身侧进了屋子。在明亮的灯火下,汪孚林快速打量了一眼这位四十出头身材高挑的中年女子。只见其面庞微丰,大约是在雪中站得时间长了,肤色略嫌苍白,五官少几分柔和,多几分刚硬,眼神更是锋芒毕露,竟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压迫感。她见汪孚林竟敢不闪不避和自己对视,不禁又冷哼了一声,目光这才落在了后头的小北身上,眼神稍稍柔和了一点。

    “没想到汪道昆的侄儿媳妇竟然如此敢言!没错,若不是这些见鬼的规矩,别人好端端的一家人怎会不得不夫妻骨肉分离,哪来那么多官员动辄绝嗣无后之事?年轻能生的时候和丈夫分隔两地,等到不能生的时候,丈夫官也当得大了,可以养得起家眷了,那时候就看着那些妖妖娆娆的婢妾整天在面前晃悠,怎么可能不硬生生逼出几个悍妇来?”

    小北却和汪孚林注意到的东西不一样,她的眼神从一开始就被王氏的右手袖子吸引。在她看来,那有些不自然的袖子之中,仿佛藏着一把短刃!在王氏说话的时候,她快走几步和汪孚林并肩而立,随即镇定地问道:“敢问可真是王夫人吗?”

    知道王氏和戚继光的夫妻关系早已远不如从前,小北聪明地避开了一个戚字,见王氏微微颔首算是回答了,她便开口答道:“刚刚我只不过一时气不过,这才如此说,细细思量却其实很不妥,我家相公的制止并没有错。不为了别的,如戚大帅这样镇守一方的总兵,既然军中都还有监军太监在,说不定府里有一两个厂卫的探子也不奇怪,传扬出去就不是我们夫妻的事了。夫人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就请回吧。”

    别说被人靠近在窗口听壁角,她却一无所知,让她觉得很丢脸,王氏这袖子里藏的东西让她太忌惮了!

    王氏目光倏然转冷,见小北寸步不让和她对视,她突然嘴角一勾笑了笑,右手猛地一拉,室内顿时亮起了一泓寒光。说时迟那时快,小北想都不想直接闪身挡在了汪孚林身前,两只手早已经把腰间一直都备着的四把柳叶飞刀扣在指缝中。她才不管面前乃是那位妻以夫贵的一品夫人,任凭利刃就那么距离眼睛只有寸许,气势分毫不让地低喝道:“夫人是想同归于尽吗?”

    汪孚林简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闹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戚继光这娶的什么媳妇?简直神经病啊!大晚上的跑人家外院客房窗外听壁角,然后进门之后没说两句话就亮刀子,怪不得当年能做出险些挥刀谋杀亲夫的事情来!

    王氏看着小北指缝中间夹的那四把柳叶飞刀,眼神一凝,尽管右手只要轻轻一刺,她仍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可她今夜毕竟不是真的来打打杀杀的。她冷着脸收回了手,随即又退后了几步,这才哂然笑道:“好,好,没想到汪道昆还给他侄儿挑了个厉害的媳妇。这么多年了,我也见过不少自诩为将门虎女,却只知道在丈夫的侍妾丫头身上逞威风,还是第一次遇到敢和我动手的女人。看在你份上,我就给你家相公几句明话。”

    她盯着汪孚林,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早就想去一趟徽州,看看戚继光和汪道昆背地里捣腾的那些名堂了,既然你正好送上门来,和你说也是正好!戚继光想要儿子,我当初也不是没生过,可惜一个养不住,另一个还在娘肚子里就因为倭寇围城,不得不组织百姓自救而没能生下来!再后来聚少离多,就更生不出来了。他自己当初答应我的,只要我养了安国,其余两个他管我不管,可他却私底下瞒着我偷偷往外藏私房钱,哪有这个道理!要是汪道昆不把这钱吐出来,休怪我不客气!”

    这女人真的不可理喻!

    尽管汪孚林也认同小北的说法,这年头文武官员纳妾往往是因为家眷不得跟着上任,而且戚继光又重视传宗接代,又有点贪好美色,可王氏这种不依不饶要钱财的做法实在是让人没法同情。要是戚继光在汪道昆那藏个十万八万私房钱,他也会觉得过分,可问题在于,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戚良捎带来的统共就只有白银两千两,两千!想当初他家老爹欠汪道昆汪道贯兄弟的债务都有七千两,这两千两放在徽州富户眼里就是根牛毛!

    “夫人打算怎么个不客气法?”

    王氏没想到汪孚林竟然问锝这样理直气壮的,登时气得恨不得给这小无赖当胸一剑。可别说小北就那么挡在汪孚林面前,她也顶多只敢吓唬吓唬人,不可能真的来硬的!她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很简单,我就说戚继光贪贿,汪道昆替其藏匿财产,而后把事情捅出去!”

    “我想问一句,夫人娘家难道人都死绝了吗?”汪孚林毫不客气地反问了一句,见王氏气得面露杀机,他便冷笑道,“如果没有死绝,想来以戚大帅的性格,自己飞黄腾达,总不至于撂下妻子的娘家人不闻不问,总有提携。他要是倒台了,墙倒众人推,对王家难道有多大的好处?更不要说,夫人更是因此把我松明山汪氏得罪到了死处,我好歹是个进士,就算未必能做得了什么很大的官,但只要我在一日,便会遍求同年,把王家压得死死的,你信不信?”

    王氏何尝见过有人敢这么威胁自己,心头早已怒火高炽。她突然移开目光看向小北,声音森冷地问道:“小丫头,你呢?我难得碰到一个通晓武艺,出口不俗的奇女子,莫非你也和那等庸人一样,只知道为尊者讳,唯夫是从?”

    “夫人高看我了。”小北随手将柳叶飞刀揣进腰带里,仿佛丝毫不担心王氏继续动刀子,随即就笑着露出了一个小酒窝,“我就是只知道夫唱妇随。”

    “哪怕他将来和戚继光汪道昆似的,等你年老色衰,却没有儿子的时候,他也一样寻欢作乐,纳妾蓄婢?”

    “那么远的将来,谁知道究竟怎么样?现在就想这么多,成天提心吊胆,患得患失,那不是自寻烦恼,日子要不要过了?”

    汪孚林听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小北就是这样的人,要是她真的毫不在乎地说不担心,那倒不像她了。见王氏面色数变,尤其看向他的目光中不乏愤恨,他暗叹没来由为了汪道昆和戚继光那点小秘密,又得罪了一位一品夫人,却没想到小北虚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夫人,已经很晚了,我送你两步吧。”

    王氏知道这是逐客令,当下冷笑一声扭头就走。小北连忙对汪孚林打了个眼色,匆匆追出去之后,见门外碧竹正抱着双臂来来回回踱步,显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到外头守着了,她就冲着那丫头打了个进屋去的手势。等到送王氏走了没两步,她才突然说出了一句话。

    “其实,我爹也是怕我娘怕得要死的人,当然,也从来没纳过妾,这次他到京城去当户部员外郎,连个女仆都没带。”

    王氏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却没说话。

    “在家里,娘说什么就是什么,爹从来都只有点头的份。可在外人面前,娘从来不对爹说一句重话,事事以他为主,有些事情知道了也就当不知道。所以遇到别人说娘悍妒,说爹惧内,爹反而会和他们力争。我知道我爹娘的情形,和戚大帅以及夫人不同,可我只想说一句,戚大帅如果真的藏私房钱到那么远地方,也许不是生怕你知道,而是不想你知道,这样夫妻之间就不至于更生分。我是外人,说这话不过隔靴搔痒,夫人听不进就不听吧。”

    等到小北转身离去,王氏站在那里,突然没了继续去寻戚良晦气的心情了。她早就通过戚继光身边的人探知了丈夫藏私房钱的事,也知道那钱不过区区两千两,和她如今身边积存的家底不可同日而语,可就是心底气不过。可今天被这对小夫妻连消带打,又看到他们那显然夫妻和睦的样子,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少年夫妻的日子,心底既有锥心的痛楚,也有难以消解的恨意。可在这漫漫寒夜,她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也许她这次到蓟州来,本就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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