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宫娥又支支吾吾道:“如此也不公平,你看绿簪怀里那银锭子,乃是状元及第,成色显而易见比我这一个要好。”

    从她话里能听出,她应当是叫做绿影。

    安生并未注意这样仔细,听她一说,留心去看,果真如此。

    这个绿影适才便多多计较,这也不行,那也不允,如今分好了,又来挑剔。不过是一点银锞子,上下差不了两个铜板,倒是连姐妹们之间的情分都不顾。

    堂堂姌妃娘娘跟前伺候的宫人,至于这般没个见识么?

    安生收回几人手中银两,混作一堆,笑吟吟地道:“那就烦请这位绿影姐姐,你来平分这八个银锭子,你觉得应该如何分才算公平呢?”

    那个叫做绿影的宫女略一思索,将银锭子重新分作两堆,又觉得不甚满意,重新挑拣了,放在手心上仔细掂量过,再次调换了。

    依旧是一堆四个,只是成色不同罢了。而绿影面前那一堆里,状元及第的银锞子有三个,明显是有私心。

    “分好了吗?”安生问。

    绿影点点头:“分好了。”

    安生扭脸对玉簪道:“你先来挑一堆。”

    绿簪依言将靠近绿影的那一堆拿了,纳入袖中。

    “为什么要她先挑?”绿影不服气地问。

    安生微微一笑:“这几个银锞子是你平分的,你也说了,已经分好,想来应当是最为公平,不差上下,那么,谁先挑拣,又有什么关系?”

    绿影顿时哑口无言。

    “小丫头果真是有些小聪慧。”内殿里一声轻笑:“这点小难题想来是难不倒。”

    话音圆润而又不失清脆,带着笑意,犹如珠落玉盘。

    此话一出,几位宫人齐齐敛了脸上神色,上前撩开锦帐,一位宫髻高耸,额带花黄,身穿胭脂色绣团凤凤袍的美艳妇人自锦帐后面缓缓步出,举手投足,一身贵气,仪态万方。

    这位妇人应当就是姌妃娘娘无疑了。

    安生经常跟喻惊云顶嘴,没大没小,可当着姌妃娘娘的面不敢造次,乖巧地跪下身子,给姌妃磕头问安。

    姌妃步出锦帐,看一眼地上的安生,脚步一顿:“怎么看起来好像年岁还小,你今年多大了?”

    安生也因为自己这一张略显幼稚的婴儿脸感到头疼。以前小脸消瘦还不至于被人误会,如今脸蛋圆润起来,撑得皮肤又吹弹可破,反倒老是被人当做小孩子。

    “回禀娘娘,安生转年便是十七岁了。”

    “十七了?”姌妃再次上下打量安生一眼:“看起来倒像是顶多十四五年岁。这样貌可不降人,一点都没有慑人的气势。虽说生得闭月羞花,但是顶多只能算作小家碧玉,不够大气。”

    安生垂首不语,对于姌妃毫不客气地对自己评头论足,只是笑笑。

    姌妃一摆手,上前在上首榻上端坐了,方才淡淡开口:“平身吧,赐坐。”

    安生谢恩起身,低垂了头,在一旁侧身坐下,宫人上前奉上茶水。

    “当初你父亲那场祸事,你立下头功,原本以为你不过是机缘巧合,如今看来,的确是有点小聪明。”

    听话听音,安生听姌妃说话的语气,也就明白过来,适才那几个宫人,怕是也只是演戏给自己看,这是姌妃娘娘对自己的试探吧?

    她抿抿唇:“安生不敢居功,全部仰仗喻世子出手相助。”

    姌妃笑笑:“当初皇上想要嘉奖于你,本宫很是好奇,你为何不愿意要皇上的封赏,而是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黄白之物呢?”

    安生不过是略一思忖:“安生出身寒微,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觉得还是银钱来得实在。”

    “当真?”姌妃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安生面上波澜不惊,点点头:“是的。”

    姌妃轻笑一声,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听说,你如今在跟随着冷神医学医?”

    安生点头:“回禀娘娘,是的。”

    “一个姑娘家,又是闺阁千金,如何就想起抛头露面,跟随一个男子学医呢?难不成你还想着以后济世救人,做一个女华佗不成?”

    “府上妹妹身子不好,幸而得到冷神医救治。但是因为是旧疾沉疴,日常需要针刺辅助医治,安生便跟随冷神医学习这针刺之术,也好为家妹尽一份做姐姐的心力。”

    姌妃端起手边茶盏,用白玉盏盖轻缓拨弄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意味深长地道:“但是据我所知,你母亲一向苛待于你,你跟府上两个妹妹关系也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没想到你竟然这样大义,可以说是......愚善!”

    愚善二字,姌妃加重了语音,显而易见,安生的答案她并不怎样满意,觉得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安生面不改色,缓缓开口:“家妹的身子一直以来都是父亲的心病,夜不能寐,牵肠挂肚。安生可以不怜悯妹妹的身子,但是要给父亲排忧解难,不能不孝。”

    姌妃点点头:“那你除了学医之外,还曾看过什么书?可会吟诗作赋?”

    安生可不将姌妃的问话当做闲聊家常,应当必然是有什么缘由的。

    她如实回答道:“幼时府中请过一位西席先生,教授过几部简单的诗书,也不过只是会识字,并不懂诗词歌赋。”

    姌妃略有不满意地蹙蹙眉头:“那乐律歌舞呢?”

    安生摇摇头:“不懂。”

    “女红?”

    安生愈加汗颜:“只是跟随姐姐学过一点粗浅的针法,会简单女红,不精通。”

    “如此说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你是样样都不精通了?”

    安生低垂着头,深吸一口气:“回姌妃娘娘,是的。”

    姌妃面上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不满,将茶盏重重地搁置在案几之上:“一无是处!那你在府中你母亲究竟教养了你什么本事?”

    安生淡然开口,缓缓吐出两个字:“谋生。”

    “谋生?”姌妃一声冷哼,略带嫌弃:“你母亲这是拿你当做男孩子教养了?我怎么听说,你那四妹倒是才学见识不凡,短短一些时日,倒是在京中混出了一点名头?”

    安生轻轻地“嗯”了一声:“我资质愚钝,令母亲失望,所以并未习得这些风雅的本事。”

    姌妃一本正经地道:“你是看不起这些高雅的才情技巧吧?这叫做家教,从这些本事,就可以看出一个姑娘家的家教如何了。你看我侯府,祖亲教导出来的女子,全都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不论走到哪里,都被人称赞。所以我们定国侯府的女儿才是出了名的家教严苛,教养出来的女儿也是被争相求娶。”

    安生听在耳里,只觉得莫名其妙,姌妃娘娘这故意做局试探自己,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家教如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自己又不是要参加宫里选秀。

    再而言之,侯府出来的女儿,即便没有什么才情,同样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长安上下,谁不争相攀附?

    可惜自己活命尚且奢侈,哪里有这些闲情逸致学习这些“所谓教养”的琴棋书画?

    她愈加低垂了头:“让娘娘失望了。”

    姌妃轻叹一口气:“上次你父亲的事情,皇上对你赞赏有加,直夸奖你忠勇双全。所以,本宫今日特意传召你进宫看看是何模样。若是但凡过了眼,便做主将你留在宫里,陪王伴驾,也是美事一桩。”

    安生瞬间身子一震,惊愕地抬起头来。

    姌妃笑吟吟地望着她,眸子里是琢磨不透的意味。

    安生几乎是想也未想,一提裙摆,起身跪在姌妃面前,不假思索地推拒了:“启禀娘娘,安生出身寒微,又粗鄙不堪,不通文墨,不懂风雅,委实不配入宫,请姌妃娘娘三思。”

    姌妃缓缓摩挲着拇指上面一枚通红似血的扳指,笑着劝说:“虽然你的出身不算是高贵,但是如今好歹也是侍郎府上的千金,而且你的小模样倒是极讨人欢心,看起来纯良清雅,嫩得就像栀子花似的。这就足够了。”

    安生一张脸涨得通红,有些慌乱,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回绝她的提议。她害怕自己言语过于唐突会冒犯了她,而过于委婉,又会令她觉得自己态度不够坚决。

    她斩钉截铁地摇头:“相貌弹指易老,不过是数年悦目,只有如娘娘这般高雅的气度才是真正赏心。安生是檐下燕雀,目光也短浅,不敢与鸿鹄为伍,娘娘就不要取笑安生了,安生有自知之明。”

    “你确定不愿意进宫?你要知道,一旦进宫,那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光耀门楣?”

    姌妃仍旧试探道。

    安生笃定地点头:“安生委实不配。”

    “不识抬举!”姌妃突然发怒,一抬手便将手边的茶盏掷到了安生面前。

    落地开花,茶水溅到安生身上,斑斑点点。

    安生依旧低眉敛目,缓缓叩首:“安生知罪,请姌妃娘娘饶恕。”

    坐在上首的姌妃却是微微勾唇一笑,眸中带着赞赏之色,看了旁侧的锦屏一眼。

    殿外有小太监匆匆地走过来,站在殿门口,低声回禀:“启禀姌妃娘娘,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皇上请您移驾前往乾清宫。”

    姌妃应了一声,冲着安生一声轻哼:“罢了,强扭的瓜也不甜,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罢了,今日这事就权当做我没有提起过。吕嬷嬷,带安生姑娘去宫宴之上。”

    适才那位吕嬷嬷应声,上前两步,对着安生道:“安生姑娘,请随老奴来。”

    安生顿时如释重负,暗中长舒一口气,磕了头,起身后退三步,方才转身跟随吕嬷嬷出了蒹葭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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