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峡关北墙外,几名红衣骑手停在百步之外,正在观察关城上的动静。

    他们身后的天际上,有道道青烟升起。

    整个北峡关是狭长形状,所以关城的北墙很窄,看起来比一个城楼宽不了多少,但控制了官道,关城两侧都是河流,盆地以外都是只有小路的丘陵,如果打不下来这个关城,是进不了桐城的。

    墙头上没有任何旗帜,只有一些人影时隐时现。

    那几名流寇马兵大概也在犹豫,眼前的关城屏蔽了他们的侦查,关城之后的情况一概不知。

    关城北墙之外,沿着官道还有连绵的店铺和民居,几名流寇马兵驻留在街市外,既不接近也不离开,甚至西侧的木桥河上有一道留存的木桥,他们也不过河。

    庞雨躲在一个墙垛之后,从箭孔中观察外边的情况,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能见到隐藏在屋后和巷道中的守备营士兵。

    流寇的哨骑昨日开始出现在小关铺,数量约有百余。

    潘可大与庞雨的情况类似,都没什么像样的战马,许自强还是来的路上,由张国维从南京帮他要了二十匹,身形看起来确实比庞雨买的骑乘马要好。

    这点骑兵可能打不过流寇,史可法决定守在城中,但庞雨一心要抓几个流寇哨马,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们只知道有马守应,其他还有哪些流寇头目一概不知,到底有多少兵力,如何分部的,有什么计划也一头雾水,所以抓俘虏获取情报是眼前第一要务。

    打骑兵埋伏最好的,就是街巷之中。

    今日庞雨调了一百士兵在天亮前出城,就埋伏在北墙外的街市,等着流寇过来。

    卯时三刻的时候,开始陆续有流寇哨马出现,但他们一直没有接近街道,甚至没有离开官道绕行周围山丘。

    双方距离有三十步左右,间隔着一重重的房屋。

    守备营士兵虽然等待了很久,但仍然安静,平日的静立训练是有效果的。

    流寇则在街头不停试探,不时骑马冲刺,又突然停下折返。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史可法在旁边一个箭垛之后,看得十分认真,但庞雨感觉他还是有点紧张。

    史可法转头看着庞雨,“庞将军,那些流寇为何不入街市劫掠,也不过桥绕过关口?”

    “他们怕被咱们截断官道,”    庞雨指着左侧对岸道,“那边的道路不佳,若是要绕过关城,还要沿着河滩道路行进,万一被咱们占据木桥,他们就回不了小关铺,这里人生地不熟,就不好跑了。”

    史可法哦了一声,又从箭孔中看了片刻,皱眉说道,“果然都是些惯匪,才能如此奸猾。”

    庞雨干咳了一下,这话不知道是表扬还是在讽刺自己。

    想想后庞雨决定再安一下史可法的心,因为史可法的职责是守卫安庆,但对庞雨来说不是,他需要一场胜利增加自己的信用,顺道练练兵,能升官当然更好。

    “大人无需担心,属下在桐城见过流寇作战,他们的骑兵缺少甲具,所以属下在校场专门修了一排木板房,让士兵训练过巷战,只要入了街巷,骑兵无处跑动,不是我步兵的对手。”

    史可法默默点点头,那边的潘可大不屑的看了庞雨一眼,但并没有出言讥讽。

    此时外边有些动静,庞雨连忙看去,或许是对峙得久了,几个哨骑失了耐性,互相商量几句后,两名骑手跳下马来,在原地敲起火折子来,庞雨心道要糟,赶紧跑回女墙,对着下面等待的二十多名骑兵挥挥手。

    杨学诗一声口令,守备营仅有的骑兵纷纷上马,队列顿时混乱起来,有两匹马还嘶鸣了两声。

    回到正墙的时候,几个流寇骑兵已经点起火箭,抽出骑弓对着附近的房屋发射起来。

    城外的草房不少,流寇都是对着草顶射的,很快就有几个火头起来。

    “你姥姥的,步兵躲不住了。”

    庞雨骂完,对着史可法告罪一声,飞快的下了城墙,几个士兵拉开铁闸,骑兵蜂拥而出。

    等骑兵都出去后,庞雨跳上自己的马,带着郭奉友几个亲兵跟在最后,前面一片马蹄声,也不知道能不能追到那些流寇。

    守备营的杂马在街道上奔驰,队形更显混乱,可以并列四骑的街道,最多只能跑两匹,连庞雨自己那匹马也不停的减速,扭动着马头不服从他的指挥。

    追出街道两百步后,前面的骑兵都停顿下来,庞雨终于来到队头,杨学诗有些恼怒的骑在马上,前面的流寇已经变成了几个小点。

    这个距离是庞雨定下的,从这里到小关铺只有两里路,那里肯定有大股的哨骑,庞雨这点骑兵过去难以讨好。

    “请大人责罚。”

    杨学诗有些气馁的道。

    “学诗不要往心里去,这些都是流寇的哨马,长年累月行走四方,每日都在查探抢掠。

    埋伏这法子肯定有人用过,他们不容易上当,咱们再想其他法子。”

    庞雨说罢回头看了一眼,关墙上一根旗帜也没有,看起来就颇为可疑,换做自己来也会小心翼翼。

    步兵已经把几处火头扑灭,街市上有袅袅青烟飘散。

    史可法骑着马从后而来,后面跟着潘可大和许自强,两人都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史可法眯眼看看远处,几个流寇跑得快没影了,坐骑确实比他们的好太多。

    他摇摇头道,“庞将军战心可嘉,但流寇奸狡如此,还是稳守关城的好,灭寇待来日。”

    庞雨其实不太怕这些流寇,桐城夜袭的胜利让他心理上颇有优势,眼前这股流寇应该人数不多,他确实很想测试一下练兵的成效。

    当下对史可法劝道,“属下想的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此股流寇自舒城而来,只有这么一条大道,眼下他们截断小关铺,以北情形一概不知,能抓获两三哨骑问出口供,大人才好决定战守。”

    史可法犹豫了一下道:“本官职责所在,又有张都爷重托,自然是守安庆为要。”

    这话中的意思,大概是不准备考虑野战的,庞雨心中却有一番砍人的冲动,正要继续劝说,后面的潘可大走上一步。

    “大人明鉴,用兵先虑败后虑胜。

    流寇从颍州方向来,都是年初劫掠过的地界,抢掠所得有限,必无久战之力,我大军稳守北峡关,粮草充足又有坚城可凭,立于不败之地,自然是守为上策。”

    庞雨巴不得潘可大开口,他不必给潘可大留情面,还能对史可法旁敲侧击,不等史可法说话便道,“潘将军守为上策,你是不败了,但舒城过来沿途百姓就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不成。

    咱们是大明的官兵,守卫的是天下人,要是流寇绕过关城,那潘将军是不是就只保北峡关,桐城也不要了?

    难怪潘将军年初救援宿松,那么快就回了安庆府城,原来是只打算守府城。”

    “你休要胡说。”

    潘可大须发怒张,冲着庞雨走近两步喝道,“我等是张都爷麾下,安庆是首要之地,若是出战败了,安庆涂炭,你可担得起这天大的责。”

    “潘大人是宿将了,当知能战方能守,战守原本就是一体,不站岂能守稳。

    你方才说,安庆首要之地,那潘将军可敢说保住了?”

    潘可大一愣怒道,“怎地没保住。”

    庞雨一指前方,“小关铺就是桐城辖地,眼下被流寇占据,你不出战,他们就要搜罗四乡百姓,你是保住了地还是保住了民?”

    “你…”潘可大脸色一下涨得通红,北峡关虽然是桐城北面关口,但前面确实还有一个小关铺,过了那里才算舒城,眼下流寇的确占据了安庆一小块地。

    史可法连忙伸手虚张,拦开了两人。

    庞雨把出战与保安庆这两件事,生拉活扯混在一起,现在他若是坚持不出战,反而是自己打自己脸。

    “庞将军诱敌之计不成,难道要直攻小关铺,可流寇都是马兵,此处开阔平野,步卒未到便逃之夭夭。”

    庞雨向后面挥挥手,郭奉友递过一个长筒,庞雨接过拉开,变成一米有余,潘可大和许自强都难掩脸上的惊讶。

    把远镜递给史可法,庞雨指着前方道,“属下觉得,流寇也想探得咱们的虚实,必定还要再来。

    这次我们在街市设伏,他们心理上会认为官道上是安全的,属下下次便在那里设伏。”

    史可法举起远镜,顺着庞雨指的方向看去,里面有一个倒像,大约一里之外的官道边不远,有几处房屋的废墟和一片竹林。

    …第二日凌晨,寅时二刻。

    北峡关附近薄雾缭绕,山风缓缓吹来,带来了一丝清凉。

    北峡关关门内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五十名士兵在街中结合,灯笼映照下,密集的矛尖散发着幽幽的黄光。

    灯笼陆续熄灭,街道中一片黑暗,门洞里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大门打开了,军官低声喝令,士兵安静的顺着大道陆续出发。

    吴达财瞪大着眼睛,看着前面队友模糊的背影,一边还要留意脚下。

    当日在将台上捡回了一条命,董明远那一半棍子几乎就是打个响,实际就只挨了十五军棍。

    十天之后他便恢复了行动能力,又被扣发三个月军饷,参赌的事情就算揭过了,但中军把他退回了战兵营,依然是最初的小队。

    他随第二批人马到达桐城,当时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在桐城修养这些天,他伤势基本都恢复了。

    没想到这次埋伏又选中了第一百总局,他这个小队被选中。

    此时几乎没有光线,为了隐蔽行动,又不允许打灯笼火把,五十人跌跌撞撞,不时有人摔倒,吴达财也摔了两次,出发时庞大人说了,谁出声就斩首,在将台上走过那一遭后,吴达财永远不愿意再面对一次,所以即便第二次摔到了膝盖,痛得呲牙咧嘴也不敢发出声音。

    这样偷偷摸摸的走了一里地,终于到达了埋伏的地点。

    黑暗中摸索着进了几处废弃的房屋,北峡关这盆地里水源十分丰富,四周都是水田,这里有七八户人家,平日田地收成应该是不错的,在附近农民中算殷实人家。

    里面的百姓已经逃入关内,昨日流寇一把火烧了这几处房屋,连周围的竹林也烧了一片。

    吴达财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处房屋,眼见都是黑暗,周围水田中一片虫鸣蛙叫。

    按照出发时的军令,带队的姚动山没下令之前,任何人都不得说话,也不能睡觉。

    自从砍了焦把总的脑袋,就没人敢轻视军令,大家就这么缩在废墟中,只能听到黑暗中的呼吸声,感觉上人数不少。

    不知等了多久,天上开始有些光亮,吴达财抬头看了一下,他所在的这处屋顶塌了一半,四处都是燃烧后熏黑的痕迹,但四壁基本完好。

    再扫视一下屋中,才发现屋里起码有十五六人,显得十分拥挤,比计划的多了五个,不知是哪个小队的人带错了地方。

    但此时有了光线,不敢再调换位置。

    歪脸就在他旁边,半眯着眼睛养神,对面则是呆汉,不停的往其他人张望。

    门口位置是董明远,算这个屋里职位最高的,庞大人给他们定了一个副百总的等次,比旗队长还高半级,按庞大人的规定,镇抚官执行军律的时候,姚动山这个百总也管不了他。

    董明远打个手势,示意大家可以吃东西。

    众人小心的打开椰瓢,和着水吃了些干粮。

    吴达财往董明远身边看了看,那里有一个小兵,是给镇抚官配的亲兵,正好董明远往吴达财看了一眼,吴达财连忙埋头盯着地上。

    吃过干粮后,天色渐渐亮起来,官道还是一片安静。

    吴达财的背靠在土墙上,他昨天在城墙上看过流寇,看起来在马上身手矫健,自己多半不是对手,但那些队长异口同声,说并不难杀,这多少给了他一点信心。

    屋里没人说话,吴达财只能胡思乱想,从走失的二儿子,到可能在安庆买下的小院。

    不知道等了多久,吴达财动了一下背脊,以免被墙壁顶得生痛,刚刚调整好,外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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