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路行将尽,初过北峡关。
几行红叶树,无数夕阳山。”
史可法立马北峡关镇西南的一处山头,此时已近黄昏,北峡关周遭山峦如海,在残阳映照之下自有一番雄秀气象。
庞雨无心欣赏诗情画意,与同行的唐为民低声交谈几句后,来到史可法身侧,“大人请看,山下便是北峡关镇,此处又名泉水铺、硖石。
往北三里有小关铺,再往北就是舒城地界。”
史可法俯视山下,两条河流自北而来,穿过山谷中的盆地,北峡关镇就坐落在两条河流之间,两条河道环绕全镇,并在镇尾汇合,从山头看下去,就像一艘土石制成的大船坐落河中。
北峡关离桐城县治六十里,自古就是江淮要地,是从河南前往安庆最便捷的通道,三国时著名的夹石之战就发生在此处。
明代在此处建乡镇,是桐城五镇之一,特设巡检司一处,不但陆路控扼南北通道,镇旁的河道还可以直通枞阳出江。
南北狭长的镇内商铺众多,是典型的商道小镇。
在七月二十三日,从庐州传来警讯,流寇马守应所部流窜颍州一带,凤阳府在年初遭遇大难,朝廷正在追究责任的时候,各路官军不敢懈怠,在凤阳方向严密戒备。
马守应见势不妙,又向舒城方向而来。
这是从潼关出关流寇中,最先出现在南直隶附近的一支。
史可法新官上任,作为东林党的后起之秀,同为东林的张国维给了他足够的支持,此次又情报及时,决心保卫安庆全境。
接到警讯之后,史可法带领庞雨安庆兵、潘可大池州兵、许自强吴淞兵共五千余人,先在庐江边界布防,杨尔铭留守桐城筹措粮草,但派出了在地方上颇有权威的唐为民作向导,负责帮忙与地方协调。
随后接到舒城警讯,史可法又带领兵马赶到北峡关,阻止马守应所部进入桐城。
驻防军队中人数最多的,是许自强所领吴淞营,兵额为三千人,实际兵数约为两千出头,与潘可大所部类似,其中充斥着大量充数的乞丐青皮,能打仗的就是百余家丁。
但吴淞兵长期处于安定的江南,庞雨对这些家丁的战力也比较怀疑。
大军今日刚到北峡关,关北已经有不少百姓在向南逃亡,传闻在小关一带有人遇到了流寇的零骑。
虽然见到官军到来,但关内百姓仍络绎不绝的往南,目的地是桐城县治,显然对官军的能力不太信任,还不如桐城的社兵。
史可法匆匆来到这个山头,就是要查看地形,倒是符合兵家的常理。
“有山河为凭,确是古峡雄关。”
史可法指着关城道,“本官便在此处设防,只要稳守此关城,那流寇休想踏足桐城。”
史可法说罢意气风发,环顾四野夕照,似乎又入了神,庞雨回头看了一眼官道,军队还等在山下,此时日头偏西,似乎不是观赏风景的时候,首要临时安营,部署今日防务才对。
旁边还站着许自强和潘可大,级别最高的是许自强,署都司衔,领的兵马也最多。
庞雨给许自强打眼色,希望他去提醒史可法。
许自强有点发福,看起来更像个乡间富绅,看到庞雨的眼色一脸诧异,不知道庞雨是什么意思,庞雨又不好出声,只得又去看潘可大。
潘可大与庞雨的级别相同,都是指挥使,但潘可大对庞雨的怨念颇深,虽然知道庞雨的意思,但根本没打算搭理,把脑袋转在一边。
庞雨指望不上别人,只得凑近史可法道,“北峡关确是桐城锁钥,大人运筹帷幄调遣得当,定能保得桐城无虞。
但今日时候不早,是不是先安排大军暂时扎营,明日再调派人马分驻。”
史可法点头道,“庞将军所说有理,那便让大军入关。”
“这…”庞雨迟疑一下道,“道台大人你看关城狭长,实际房屋不多,决计住不下这数千兵马,加之天色已晚,要让百姓腾挪颇多不便,可否先调一部入内固守,其他人马驻扎城外。”
史可法皱眉细看了一番,北峡关所处的盆地中有两条河流,附近水源丰富,盆地官道两侧分布着成片稻田,北峡关的关城有墙,面向南北两面的城墙有包砖,但关城狭长,其中驻军不便。
盆地内无论关内关外,都不能容纳大批军队驻扎,城外近郊只有南边的丘陵上未耕种的地方可驻兵,但条件就差多了。
“那庞将军便领所部…”史可法一句话没有说完,后面潘可大突然出声道,“禀道台大人,末将自荐领兵固守关城。”
庞雨神色不变,潘可大估计也看出来了,北峡关这里住宿条件最好的,就只有关城,后面再要找大型的村镇,只能是南边十里外的下梨桥铺了,住在里面有关墙和河流防护,也比城外更加安全。
而且因为是商路要道,里面商铺众多,只要住进去了,还能从那些有钱的商家勒索些好处。
史可法顿时露出为难的表情,似乎没想到这事也有人要争。
还不等他做决定,许自强又站上一步,“禀告大人,小人也自荐驻守北峡关。”
潘可大客气的道,“许大人客兵远来,我等安池兵马岂能让客兵辛苦,还是请许大人留驻后方,这守关的粗活,我池州人马当仁不让。”
庞雨垂着眼,听着两人在旁边争执,偶尔偷眼看一下史可法。
这位道台大人满脸为难,一时犹豫难决。
从此时的表现来看,史可法缺少领导者果断的特质,驻兵地点不算大事,决断的时间拖得越久,眼前这几个兵头对他的服从性就越低。
“正因在下是客军,从吴淞千里而来,受张都爷之命要力保桐城,咱们这么远过来,不是来躲在后边享乐的,是要摧锋于正锐,否则千里而来为何?
是以这守关重责,我吴淞营才是当仁不让。”
许自强此时正像是讨价还价的富商,一说跟人争执起来颇有点精神焕发。
潘可大不慌不忙道,“许大人高义,不过这关城狭小,吴淞人马两千有余,也住不下啊。”
“挤一挤就住下了。”
潘可大嘿嘿一笑,“关内还有原住百姓,各家都有家眷,许大人这挤一挤,不知会不会挤出些是非来,还是我池州兵九百,关内应该是刚好。”
许自强脸色一变,转向潘可大道,“你池州兵九百,凭什么就刚好能住下?
那你说说,关内有人家多少户,有房屋多少间,有马厩多少蓬?”
潘可大没想到许自强要翻脸,脸色也冷下来道,“若是我池州兵都住不下,那许大人两千多人马更住不下。”
“那本官就带一部精锐守关,其余人马留守下梨桥铺。”
许自强说罢不理潘可大,转向史可法道,“道台大人,在下客兵远来,一心要为桐城出力,请大人体谅。”
史可法此时似乎更为难了,他是安池兵备道,驻地在池州,潘可大是他的直属兵马,情感上理应要照顾,庞雨是安庆本地兵马,守关似乎更合适,而许自强是客兵,受命于张国维,特意调来增援安庆,似乎也该照顾,各有各的理由。
他把几人都看了看道,“许都司有这份心,本官自然会考量,然则吴淞兵马两千,若是分驻两地,恐怕看管不易,要不然,许都司还是…”“下官的兵马都是好看管的,但兵将毕竟都是些粗人,若是让他们都住在下梨桥铺,一旦与流寇对峙,每日要往返二十里地,说不得才会闹出些事来。
下官领精锐驻在北峡关,另派一将带领余兵,这些人不用上阵,便不必每日往返,只需帮忙运送粮草,如此最为妥帖。”
史可法一愣,这许自强和潘可大两次打断他,又似乎说得都有些道理,让他连官威都发布出来。
而且许自强这个客军,平时不属于安池兵备道的管辖,对他的态度更加生硬,还隐隐有威胁的意思。
庞雨见史可法又在犹豫,心中觉得有些不妙,他一个文官统帅这支混合军队,三支人马平日互相不熟悉,也没有任何合练,如果史可法没有权威,打起仗来只会互相拖后腿,还不如只用一支军队的效果。
此时如果不说话,史可法肯定只会在客军中间考虑了,面对这种领导,一定要及时表达自己的意见,庞雨乘史可法犹豫,连忙开口。
“大人,守关首要众志成城,属下所部大多来自桐城壮班,对守城之法颇为熟练,用于守关最为妥帖。
且属下是桐城本地兵马,驻扎城内的话,百姓不会担心官兵扰民,如此兵民一心,守城事半功倍。”
潘可大冷冷道,“那庞大人的意思,是说在下和许大人所部都要扰民了?”
庞雨笑着看向潘可大,“潘大人和许大人所部自然不会扰民,但桐城百姓并不知道,所以下官说的是,百姓有此担心而已,并非是贵部真的会扰民。
况且在下是真的觉得,潘大人所部大概熟于野战,而对守城确实不甚精通。”
潘可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庞雨言语中就是在暗讽他年初野战败北,但一时还不好反驳。
原本史可法对他年初的败绩不甚了然,若是争吵起来,反而翻出旧账,落个不好的印象。
“好了,各位都不要争执。”
史可法走近一步,温和的看着几人,“各位将军都想担此重任,本官心中甚慰,不好驳了各位这份求战之心,但关城又驻扎不了这许多兵马,本官在这里折中一下,三营各出三百人入关据守,其余人马留驻关城之南,最远至下梨桥铺,城外具体何处,各位自行商议。”
三人互相看看,史可法这一把稀泥和了,至少让三个将官都能住在关里,享受安全舒适的环境,暂时解决了此处山头上争执的焦点。
其余下面的兵将,留哪一些在外边,就是三个将官操心的事了。
庞雨偷眼看了一下山下的队列,最前面的就是自己的人。
“属下遵命,马上调派人马驻防,以防流寇夜间偷袭。”
庞雨躬身行礼后,跳上马就往山下跑,许自强和潘可大一愣,知道庞雨要去抢城中的好地方,赶紧也告罪一声,匆匆往山下赶。
史可法看着三个将官争先恐后的背影,摇摇头把目光转向北面,北峡关的官道穿过盆地,消失在那些山峦之间,夕阳下的重重山峦青黄参半,不知那些流寇是否就在这群山之中。
看了良久后,史可法才被山下军队行进的脚步惊动,只见安庆守备营前面已经在跑步前进,虽然在跑动中,队列还颇为整齐,而后面的池州兵连队列都还未整顿好,更后面的吴淞营则看不清楚。
史可法叹口气,策马缓缓往山下而去。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