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极是静谧,夏日雨后天色初霁,暗灰的云翳后绽出浅金色的光芒,水珠沿着树枝纵横的枝桠流到鲜绿的树叶上,树叶忽然受重,吃不住狠狠颤了颤,把水珠抛了下去。

    滴答。

    滴答——

    须清和喉结处滚了滚,嗓音低弱地道:“不是问过了么,怎的又问起来。”

    “我上一回没听清楚,”她大张着眼睛,表情也趋于平缓,语气却格外的严肃认真,“你仔细看着我,每一寸皮肤,每一个五官,不要眨眼,把陆漪霜的模样和我的叠一叠,然后说实话。”

    念颐只想让他把自己的脸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根本不曾考虑两人之间的距离会否有些危险,她是真不愿意做一个什么所谓的替代品,如果只是太子那里还好,横竖她不中意太子,他要喜欢他的原配是他的自由。

    面前这个男人不同……他假使也是和太子一样的目的,且还成心掩藏得极深骗过了她,这会叫她在失望之余觉得伤感。

    年轻轻的小姑娘,尚未及笄,正是青葱的年纪,他是头一个让她意识到男女之情的男人。无论未来如何,她是不是嫁给他,念颐自己知道,如须清和一般的人,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了。

    这么想着,后知后觉才感觉到,似乎她和他靠得也是太过近了些,大约她自己一嘟嘴巴,他的唇就被要被碰上了,弄得她成心要轻薄他似的。

    人都是这样,意识不到的时候都是傻大胆儿,好比武松过景阳冈打虎,喝得醉醺醺的烂醉如泥,还知道些什么,全是天然的意识催促他打虎罢了。

    念颐现在头脑却清醒的很,就发觉到须清和的呼吸一下一下微微的缓缓的拂到自己脸上,每一回同他气息的接触皆是交锋,她溃不成军,面颊上浮起两抹粉红的晕泽,眼神也开始闪闪烁烁。

    他却始终如一,看看她的唇,看看她的眼睛,因两人之间靠得这样近,视线难以长时间聚焦。他闭了闭眼,向后退了退倒也真应了她的要求凝目看起来。

    “怎么样,像么?”念颐松了一口气,可是眉头皱巴巴的,另有几分微妙的忐忑,“你又要说不像了是不是?”

    她一只手还扶着他的腕子,否则长时间一只脚站立定是站不稳的。须清和垂眸看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指尖,手腕上是她不算小的力道,抓得他吃痛。

    他忽而扬了扬唇,“像,怎么不像——”

    念颐急了,这才知道自己现在听他说“像”抑或“不像”,居然都是不乐意的。他说“像”她会不高兴,他若说“不像”,她又认为他不诚实。

    须清和的话并没有说完,只是使坏地刻意停顿,望着念颐红泽扑扑的面颊,他惬意地拉长着语调道:“我看你的脸…约莫更像猴屁股罢,左边也红,右边也红,怎么回事?和我在一处仍旧不习惯,所以如此羞赧么?”

    他不该点破她的,这么一说,念颐忙就两手捧脸,“你才是猴屁股,我这是被天气热的,你竟是…竟是没瞧见太阳出来啦……!”

    须清和抿着嘴角,唇际弧度有些许的上扬,念颐却因骤然松了手遮脸而失去重心,一只脚晃悠悠地原地跳了跳,然后便笔直往须清和身上栽去——

    他老神在在,丝毫没有惊讶,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优雅地张开双臂,只等着她“投怀送抱”,慢声慢气地道:“怎生连站也站不好了?真叫我挂心,来,我接着你。”

    念颐紧闭着眼睛侧倒在他肩膀的位置,他的骨头硌着她了,她便把脸一仰恼羞成怒道:“谁叫你假好心接着我了,我甘愿倒在墙壁上的,走开,你走开!”

    他嘴上一味敷衍她,说着“我走我走”,行为上却丝毫不是这样。

    抬手在念颐腰上扶了扶,他让她站得稳稳的,起落的广袖间充盈着松柏清新的气味,念颐无意间嗅到,恋恋他身上的味道,心理愈发复杂了。

    他大概是要为她穿鞋吧,一手托着绣鞋,眼神脉脉地望向她掩在裙襽里的脚丫。

    念颐瞧出来,不甚自在地咕哝了句什么,和他在一道儿矜持是不必的,她稍犹疑,倒是慢吞吞把脚伸了出来。

    适才动荡得太厉害,白绸袜宽松,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她自己也唬了一跳,脚居然就这么未着丝缕伸出来了。

    念颐是侯府嫡出小姐,大家闺秀,她的脚从来不曾走过多长的路,穿的也都是绵软的好鞋,针脚齐整还是其次,主要是底下人花的心思,光是纳鞋底便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等到她上脚的时候绝没有不合脚之说。

    等闲也从不曾在天光下暴露出来,捂了十来年的脚,晶晶莹莹,五只小脚趾透着极淡一层桃粉,此际扭捏地蜷缩起来,仿佛下一息便要躲回去。

    “……等等,你不要看,我先把绸袜穿上。”念颐再大大咧咧,也没有说自己的脚赤条条给男人看的道理,按照现今的说法,一般来讲姑娘家的脚平白被外男瞧了去,她就是那个人的人了。

    她羞起来收势不住,特别上脸,面红耳赤的,却也不是像别人似的整颗脑袋都是红的,她只面颊腮边两抹嫣红,艳若桃李,樱桃小口也抿着,须清和看着只觉得可口。

    他压了压她的手阻止她蹲下去捡绸袜,轻声道:“还是我来罢。”

    不给念颐说不的机会,须清和说完就蹲身下去,他先只是握住她的脚尖,像擎着一块凝脂白玉,念颐不忍心再看,有种自己清白不复在的沧桑感,可怜她都不一定能嫁给他,脚还要被他看了碰了,真是流年不利。

    她眼睛闭了好一时,下面须清和动作却慢的可以,她怀疑他伺候过人不曾,究竟会不会穿袜子?不禁抬着腿,膝盖在他胸前不拘哪一处微微抵了抵,道:“你这么样磨蹭,倒不若还是我自己来穿……”

    须清和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膝上,两手翻那只白绸袜,不满意地道:“还是湿的,这要怎么穿。”

    合着他在纠结这个,念颐气得不行,弯下去要抢回袜子,“就你矜贵,湿的怎么就不好穿了,我脚暖和,等会儿不多时就捂暖了——”

    她的动作遭到他的抵抗,她只得放软了声气,怏怏地道:“快穿上罢,我怕万一来个什么人,被人瞧见你我这样,我今后还怎么做人?你一点也不为我想。”

    他顿了好一时,终于决定忽视袜子的干湿程度,潦草甩了甩,很是规矩地为她穿了上去。

    带子才一系上,念颐就仿似有了遮羞布一般,顷刻间生龙活虎起来,羞臊之气一扫而空,还不吝夸他道:“看着不像是头一回伺候人穿袜呀,连结都打得好看,我喜欢。”

    须清和继续帮她穿鞋子,她在上面碎碎念,间或看她一眼,每到这时她就会闭上嘴,和他对视一会儿,眼睛小鹿似的,闪啊闪地调开视线。

    他把鞋帮向上提了提,耐心且细致,穿毕后直起身俯视着她,突然似笑非笑地道:“你的脚长得挺好看的。”

    念颐只想把这一页揭过去,他成心提及她也不是没准备,便昂了昂脖子欣然接受了他意味不明的赞美,“还成罢…!”

    她若是害羞他兴许能蹦出些温软的台词,见她如此,许是潜在的邪恶因子作祟,须清和掖了掖大袖,眼角略略飞扬着道:“嗯,也就只有脚长得还算得人意儿。”

    她和他的对话从来都是处于下风,念颐越性儿拉下了脸,她还一直认为自己蛮俊来着,被他这样一挤兑,她很难不往陆漪霜那里想。

    总归鞋穿上了,双脚着地,她这会子要走大罗神仙也拦她不住。

    念颐磨了磨后脚跟,负气欲要拔腿就走,踅了踅身没好气地道:“是,在承淮王殿下眼中民女只有一双脚还勉强能入眼。”

    可恼她连陆漪霜究竟何等模样也不曾见过,此刻只能拿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脸,“您找陆漪霜去吧,她生得好看,我不好看…我方才遇到你之前都想好了,今后我们都不要有瓜葛为好,不争馒头还争口气呢,我要静下心来好好表现,叫太子殿下喜欢上我,只有这样来日才能不叫人背地里笑话——”

    须清和如同被一盆雾水打湿,不解不知,“你说清楚,我因何要去找陆漪霜,她与我何干?”

    她的脾气来的快,这一车子的话,他真有点招架不住,一再对她好言好语,在她身上他把自己这辈子的好脾气都快用尽了。

    她呢?口口声声只是太子,便这么想做太子妃么?

    也是气起来,须清和冷下眉眼,广袖猎猎而响,拂袖而去,径自走远在轮椅上重新落座。

    他竟然不解释?

    念颐跺了跺脚,原地蹭了几步耐不住性子尾随上去。双手一张拦住他的去路,气咻咻地道:“别走呀,怎么就走了呢,你要抛下我么。”

    他从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偏过头不悦道:“本王不走莫非还留在这里,岂不是挡了十二小姐攀高枝的路。”

    情侣间吵起嘴来什么话都不过脑子,念颐被须清和这句噎得脸红脖子粗,小嘴熬粥一样上下颤动。

    正待开口,余光里却倏地看见贤妃领着几个宫人款款往此处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生活的鸡飞狗跳,甜也不过三秒,→→加点糖,放点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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