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出声,人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

    今儿个本非朝日,文初未着朝服,只一身随意的天青色袍服,远远走入广场来。

    “噫!此子何人?气度甚雅!”

    说话的是单西风,刘宏毕竟只是个例,真正的大贤们,极少和朝官打交道,就连文初在文人圈子里闹出的不大不小的一些动静,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区区玩笑,不值一提。是以这会儿见了这小小少年竟敢公然呛声刘宏,几个大贤不由侧目,皆是瞧了她一眼。

    这一瞧便是眼前一亮。

    青衣缓带,眉目朗朗,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中,她信步含笑,颇有几分“白云自来去,天地存我心”的雅韵。

    只这雅韵落入刘宏的眼中,就不免刺眼了,“楚大人身为武人,也对文人的议题有兴趣?”这分明是讥嘲她绣花枕头,只一张皮囊滥竽充数。

    文初却毫不动气,“来学习学习也好,就如方才那议题,在下就颇想听听刘大贤的高论——大贤以为,贵人同贱民是否平等?陛下又是否该在平等之列中?”

    “自不平等,也自是不该。”刘宏虽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但他本就为了一展渊博学识,提问始终没有作答来的精彩,当下也顺水推舟道:“当知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文初没等他说完,“孔子也曾说,有教无类。不论什么样的人都应受到教育,不应分贵贱贫富地位差异,这是否是平等之意?”

    刘宏微蹙眉,没跟着这个辩下去,“孔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最上等的聪明人和最下等的糊涂人不可改变性情,这本身已分了三六九等。”

    文初摇头道:“孔子亦说,性相近也——每个人良善的天性是相近的,贵人和贱民亦然。”

    “孟子云,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物品的价值有差,人也不例外。”

    “孟子还说了,仁义礼智,非由我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善性良知与生俱来,上天会公平赋予给每一个人。”

    “荀子说,贵贱有等;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

    “君不闻荀子亦说过,涂之人可为禹?”

    他说的快,文初接的更快。

    他说贵贱有分别,两个贵人不能互相侍候,两个贱民无法互相使唤,这是客观天数;文初便引了同一个先贤言论,说任何一个路人都有成为圣人大禹的可能。这四句下来几乎全无思索的时间,且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下头开始有人叫好,有人鼓掌,有大贤纷纷坐正了身子,就连单西风都放下了酒葫芦,饶有兴致地听了起来。

    要知道之前的一轮轮议论,大多是辩倒一人,再起一人,这么轮换着辩来辩去。可是这一轮竟只有刘宏和这少年,且她武人出身,年纪轻轻,和刘宏这般针锋相对,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刘宏的眉头不由皱的更深,他有些坐不住了,从席榻上站起了身来,转而道:“《论衡》有言,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有死生寿夭之命,亦有贵贱贫富之命。”

    文初轻轻一笑,摇头接上,“《潜夫论》亦云,所谓贤人君子者,非必高位厚禄富贵荣华之谓也,所谓小人者,非必贫贱冻馁辱厄穷之谓也。”

    “太平经分人九等,上至神人,下至小微贱,凡此九人,神、真、仙、道、圣、贤、凡民、奴、婢。”

    “我却知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

    “哼,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不别亲疏,不分贵贱,自当一段于法!”

    “好!”叫好声几欲掀了这天去,这一人一句实在太过精彩,一番番的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只让人听的屏息凝目,生怕错过一字半句。终于得了个空档之时,掌声便如雷响起,人人都看见了刘宏的脸色铁青,也看见了那少年之悠然应对。

    刘宏的额上已见了汗,他一咬牙,又转回了儒家来,“孟子云,人之所以易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猛然间就是一卡,那嘴张着,表情有些愣怔,就仿佛说到了这里卡壳了,再想不起后半句来。

    这一片寂静中等他高论的广场上,仿佛是被人捏着嗓子掐断的声音,不由让诸多学子儒生人人古怪,就这样,还大贤呢?

    六皇子赵延连连朝他打着眼色,可刘宏满头大汗,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愣是没再憋出一个字儿来。下头渐渐开始有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哄笑起来,有人嗤,有人叹,有人摇头,有人皱眉。

    只赵阙慢悠悠瞥了远处抱着手臂的纱帽胖子一眼。

    隔空点穴,当世间有此能耐的,除了这一位,再无二人!自然也不会有人能联想到这几乎失传的绝技上来。

    人人都当刘宏忘词儿了,文初便顺水推舟道:“刘大贤既忘了,在下帮你说,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人区别于禽兽的地方甚少,寻常人丢弃它,君子保存它,因而有了舜,明万理,察人伦,行仁义事。此言本义为导民向仁向善,你却曲解为庶民和贵人的不平等……”

    场下再一次安静下来,人人的目光投向这负着双手侃侃而谈的少年,听她轻轻一笑,旁征博引,“你忘了,忘的不只是词儿,还忘了孟子曾言,尧舜与人同耳;也忘了孔子亦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更忘了儒家的仁义,墨家的兼爱,但成一家者,不论表象,其追根究底之源,无不为善,殊途同归。”

    这言论在当世甚是稀奇,人人都知诸子百家,法典严苛的有,无为而行的有,穷兵黩武的有,然细细想着,便是当时的兵家目的,也不外乎以暴制暴,还天下一个靖世太平——还真如她所说,殊途同归罢了。

    南朝距离那个时代并不遥远,也继承了彼时之风气,士者的言论之自由,但有奇思妙语,无不备受追捧。是以一双双眼睛异彩涟涟,就连那些对此不感兴趣的少许贵女,都盯着文初俊朗的眉目一眨不眨。

    看着她琼枝玉树般风流动人,“而善之一字,也是佛家本义,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来生事,今生作者是。这便是众生平等的意思,不论是谁,在善恶之间得到的果报,都将一视同仁。”

    “噢噢!”有人立即高呼一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文初一挑眉,笑着转向那儒生,眨眨眼道:“兄台有慧根。”

    儒生哗一下红了脸,朝她拱了拱手,下头众人都笑,连大贤也不觉莞尔。

    其实何止是这一句呢,自古流传下来的警句众多,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只是头一次,有一个少年三言两语,娓娓道来,将这些和不广为人知的佛家联系在一起,让人恍然大悟般,豁然开朗。

    这一轮的议论,几乎成了她一人的舞台,当然除去直到现在还脸色青红蹦不出一个字儿的刘宏。文初看都没看去一眼,只朝着大贤的坐席方向微一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出了广场去。

    一道道的目光追随着她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方将伸长了的脖子收了回来,紧跟着不知是谁最先鼓掌,然后就是如潮的掌声雷动。

    掌声久久未息。

    直到她寻了个禅房休息,依旧能隐约听见。

    她的目的已达到了,这些也不在意,就躺在禅房里小憩了一会儿。

    等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卢逊喊着“恭喜恭喜”进门的时候,文初睡眼惺忪地瞪着他,没好气儿道:“恭喜什么,被人扰了清梦么。”

    卢逊哈哈一笑,拉过张椅子坐下,瞧着她犹自迷迷瞪瞪的,“真个好心态,旁人在议论大会上出了风头,兴奋还来不及了,你竟睡的着!你猜猜,刚刚大贤们给了什么评价?”

    文初还不知道,因为之前那一场议论的精彩,接下来的两轮众人依旧沉浸其中没回过神,直到天幕昏黑,伴随着这半日议论的结束三月讲学也终于落幕,“楚问”这两个字仍自让人津津乐道着,想必会随着儒生们的离开,而传到洛阳去。

    今儿个之后,她的名字后头,应该也可以加上“先生”二字了。

    而刘宏的“大贤”帽子则是摘定了,倒是“忘词儿”这笑料必定一传十十传百,夹在离开的儒生队伍里头,刘宏灰溜溜地走了。

    其他的大贤们则留了下来,说是在白马寺里住上几日,参详参详佛家典籍。

    同样住了下来的,还有皇帝。

    吕德海找了过来,说陛下一觉起来,仍旧觉得疲乏,今儿个晚上就暂且不回宫了。这里头的内情文初心知肚明,当着卢逊的面儿,吕德海没说破,她也没多问,只匆匆出了门去,安排执金吾连夜巡防。

    “有大贤和几个皇子留在寺里,应该有不少儒生想留下碰运气,你注意着点儿,莫出了岔子来。”她安排完又单独吩咐了向二和明三,两人点点头,匆匆去布置了。

    等再回到禅房的时候。

    卢逊还没走,坐着等她,“可用了晚膳?”

    这么一说她还真饿了,看了眼天色,忙了一阵子,已是月上中天,时辰不早了,“哪有你这么清闲,这才刚有时间坐会儿,你可用了?”

    “这不正等着你么,”卢逊一笑间拉起她来,“走吧,先生,大贤们点名要见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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