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正当激烈。

    文初入了内的一刻,正是一片掌声方歇,有个儒生红光满面地坐了下来,显然正结束了一场议论。

    而紧跟着,又一人站起了身,“在下也有一事不明,佛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这声音熟悉,属于当日伊河上找她麻烦的吴良,也是不打不相识,后来吴良和贾义等儒生多次邀她参加过文人的聚会,算得上半个朋友了。

    吴良环视一周,接着道:“又言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无常,佛性非常非无常,是故不断,名为不二;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那么在下便想问了,既是众生平等,难道草木砖石也有佛性?这等死物,也能同人相提并论?”

    “为何不能?”另一侧有儒生起了身,侃侃而谈道:“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自古以桃花喻女子,以青竹喻君子,以蒲苇磐石喻夫妇情坚,不正是将它们与人相提并论?”

    他说完见不少人都跟着点头,正得意间,吴良摇头道:“兄台所言差矣,桃花喻女子,青竹喻君子,其重点皆在一个‘喻’上,终究不是真的。若无了人,这‘喻’又从何而来?”

    “这……”儒生张了半天嘴,眼里变幻来去,显然无法反驳,最后一拱手,坐下了。

    吴良面含喜意,又环视着四周,“可还有人能为在下解惑?”

    文初蹙了下眉,见他一直暗暗往大贤那边儿瞥,不由疑惑道:“这吴良,今儿个有些咄咄逼人。”

    身边闲王爷问道:“认识的?”她解释了前因后果,闲王爷呵呵一笑道:“照你说的,此人在文人间小有名气,可一直未走上仕途,难免郁郁不平。恐怕今儿个,就是他最后一搏了。”

    “怎么说?”

    “嘿,你以为这讲学,凭什么把整个南朝的学子都引来?”伸着肥硕的手指头往下一指,“这些人,单纯是来听学的有,瞻仰大贤风采的有,但是起码有一半,为的就是下午这场议论。丫头啊,像你这么好运的人,还是少呦!”

    文初忍不住翻个白眼儿,心说人人都道她好运,她这好运气却是自己拿命拼来的。

    不过闲王爷这一解释,她也算明白了,这是大多数的儒生们,扬名立世的一个捷径——大贤,皇帝,皇子,百官,能凑齐了大多数的场合,几年都碰不上一次,若能在这议论里脱颖而出,不论是被达官贵人们看中收为门客,还是被大贤们赞赏一句,便顶了自个儿奋斗二十年!

    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已有几人发表了议论,吴良这问题算是刁钻,几人皆被他三两句反驳倒。一时间,场中嗡嗡声不断,大家低声议论着,却至少有一炷香,没再有人起身作答。

    忽然间,就听六皇子赵延道:“我倒是知道有一人能为你解惑,”他的目光从吴良往一侧一转,落到了隔了几人的赵阙身上,哈哈一笑道:“三哥你就莫藏拙了,佛门俗家弟子,又岂会连这一问都答不出?”

    赵阙是佛家弟子,知道的人并不多,赵延这么一说,下头尽是哗然,人人交头接耳起来。

    赵延便看笑话一般,满目的幸灾乐祸。

    赵阙瞥他一眼,转向吴良,轻轻一笑,也不推辞,“我先答你第二个问题,花草砖石,如何能同人相提并论。”

    “我以树为例——”他指着广场外的砖墙上侧来的一片茂密的绿荫,那是白马寺中一株老榕,年纪已不可考证。甚至犹在白马寺的建成之前,这棵老树便已是壮盛,几人合抱方围其干,“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而此树经千百年,日积月累成气候,风吹雨打不可折,同日月争辉,观悲欢离合,于圣不增,在凡不减。我说它有灵,你可认?”

    随着他短短几句,众人几乎都如看见了一位垂垂老人,坐落在白马寺中,旁观着朝代更替,旁观着庙宇建成,旁观着前来上香的信徒忧扰,甚至于正旁观着此刻寺中议论。

    心中顿生一股凛然之意,此时的南朝,人人对鬼魅怀抱敬畏之心,轻易不敢妄言,再看之前那不甚在意的老树,已是大不寻常。

    吴良亦然。

    他朝老树遥遥一躬身,起身后道:“吴良认同。”

    赵阙点头,“此树绿荫冠盖,周围闲草散花得其庇护,闻八风共舞,越四季同色;树荫之下,夏时可遮阳,冬时可避风,执棋作画可静心。不论对植对人,我说这是度化,你可认?”

    “……吴良认同。”

    “还是这棵老树,断其干,可为梁木;砍其枝,可为薪柴;屹立于此,度化众生;便是有一日嫌它碍事了,一把火烧个干净,灰飞烟灭,无痕无迹。比起善恶难分的人来,我说此树功德无量,你可认?”

    吴良又是一躬身,“当为贤者也。”

    赵阙含笑应了声,“第二个问题我已答了,想必第一问你也有了答案——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佛家教义的根本乃是渡人向善,以谦卑之心待万物众生。你寻根究底,本末倒置,问出这两个为什么,已是着相了。”

    寥寥几句话,举手投足的风光霁月,大悲大悯的渺然气度,尽在其中显露无疑。

    文初笑骂一声,装!

    可惜除了她之外,人人只觉这轻缓言辞,如同当头棒喝,沉浸在他风姿中回不过神。

    吴良半晌没说话,良久第三次躬了身,一弯到底,却是对着赵阙,“多谢殿下教诲,吴良受用终身。”

    其实何止是他,赵阙说完便没再多一字一句,广场上却静默非常,诸人面含思索之色,就连那边儿的一溜大贤,看着赵阙的目光都不同以往,带上了几分探究,几分赞赏,还有几分不自知的慎重。

    单西风执起酒葫芦,“好一个渡人向善!当浮一大白!”咕咚咕咚灌了两口,一抹嘴,大笑道:“痛快!三殿下所答可谓警世良言,万物皆有灵,万物皆有佛性。至于吴良小友,几番议论,亦是可圈可点。这个问题,便至此作罢吧。”

    这话一出,下头掌声如雷。

    这“警世良言”四个字,已可算作至高无上的评价。

    吴良激动不已地跪坐下来,知道今儿个还是托了赵阙的福,得了大贤的一句“小友”。想必明日之后,洛阳城里和他平辈论交的文人们,都要唤他一声“先生”了。

    他朝赵阙点头致谢,感激无以言表。

    赵阙淡淡颔首,这不为所动的表情,和赵延的不甘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延笑道恭喜的面儿上,一片真心实意之色,只眼中压抑不住的冷意,暗暗朝刘宏递去一个眼风。后者立即出声道:“且慢!就着这个问题,老夫也有一问。”

    刘宏自议论开始至今,一直卯着劲儿沉默着,就是在等够分量的人。要知道他名声再一落千丈,也是当代大贤,区区学子儒生的问题,他还不屑于回答,而身边的其他几个大贤,就似是说好了一样,一个问题都没出过声。

    终于等到了赵阙,一个皇子,也算勉勉强强够上分量了,“老夫的议题由吴良小友而来,所谓众生平等,莫非在佛家的言论中,贵人同贱民也平等?那敢问三殿下,陛下又是否在这平等之列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

    如雷掌声,立即静止了下来。

    这问题之刁,让听见的人,人人心惊肉跳!

    佛家中所谓的众生平等,所言的本不是表面上的平等,而是法性平等,慈悲喜舍心平等,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的福报平等。然而不论其具体如何,赵阙若说一声是,改日传到皇帝的耳中,岂会痛快了;若说不是,那便从根本上否决了佛家的言论;若是不答更如了刘宏的意,让他借之一言以翻身。

    这坑挖的实在恶毒,几个大贤纷纷皱眉,嗤之以鼻。赵延压低了声,凉凉提醒了句,“三哥可悠着点儿答,切莫一个不好,惹恼了父皇,又得被踢出洛阳去,几年回不来了。”

    说完却见赵阙恍若未闻,不看刘宏,也不看他,以手支额,微侧着头,笑着斜睨向某个方向。

    赵延跟着看过去,就见那边儿是个戴着纱帽的胖子,身侧站了个人,从他的角度,那人正正好被胖子肥硕的身形挡了个全乎。

    他点了个随从,“去查查,那个胖子是何人。”

    这话刚落下。

    那距离甚远绝对不该能听见的胖子,倏然侧过了脸。

    隔着黑纱,赵延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化为实质,阴森森地盯在了他的身上,初秋的黄昏,犹自带着几分热气,赵延却一瞬如堕冰窖,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下一刻,他听见那胖子身边的人,朗朗笑了一声,“刘大贤这议题出的好,在下也来凑个热闹。”也不知是否错觉,人人在这着重强调的“大贤”二字上,听出了浓浓的讥讽之意。

    刘宏一闻这熟悉到让他牙根发恨的声音,霍然转过了头。

    看见的——

    就是拍拍胖子的肩头,笑着走入了广场的文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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