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铨赶到时,天色都有些晚了。

    徐处仁等得有些心焦,不过看到周铨时,他还是满脸堆笑,甚至上前拉住周铨的手。

    “若非贤侄前来接应,老夫项上之首几乎不保矣!”他慨然说道。

    “学士何出此言,在下只是奉家父之命来此,并未有何功劳。”周铨也堆着笑道。

    两人的笑容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忒真诚。

    至少看到穆琦与关士廉眼中,都忒真诚。若不是知道这二人其实不对脾气,穆、关二人简直要以为,他们是通家之好了。

    寒喧一番之后,周铨向后挥了挥手,徐处仁便看到,有人奉上食篮,打开之后,食篮之内全是香喷喷的饭菜。

    一嗅到这香味,徐处仁就觉得腹中饥渴难耐。

    昨夜到现在,几乎是一日一夜,他都没有吃东西,连水都没有喝几口,腹中饥肠鸣鼓,馋虫完全被饭菜香味吸引起来。

    “学士辛苦,这是下官略备菜肴,这厨师是自京师带来的,酒也是京中的名酒,学士可尝尝,还不搬桌椅来,莫非让学士站着吃么?”

    自有人搬来小几、小登,徐处仁实在饿急了,立刻坐下,周铨示意将酒菜布上,很快,那小几之上便香气扑鼻。

    除了饭菜,还有一小壶酒水,徐处仁也顾不得辞让,伸手取筷,准备开动。

    他倒不怕周铨会动什么手脚,当着这么多人面,周家父子岂敢为难他!

    “咕咕!”见他马上就要大吃大嚼,旁边的关士廉与穆琦二人,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徐处仁只作没有听到,他们这些文官,驱使军士之时,原本就不管军士是不是饿着。

    便是文名千古的苏轼苏东坡,当初熬夜读阿房宫赋,却驱使两名老卒彻夜侍候,逼得老卒长叹,连作苦声。徐处仁更不是什么体恤士卒的人,倒是关士廉自己,上前向周铨道:“衙内,关某亦是饥渴难耐,还有随行军卒,皆请借食。”

    周铨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将此事忘了,原本大车上都带有米面酒肉,是来犒军之用,来来,请将军遣人与我一起搬下来。”

    跟他来的有四五十人,一半是阵列少年,一半则是新募的冶丁。他们赶了一辆大车,车上不仅有米面酒肉,连锅与柴草都准备好了。

    “酒还是少喝些,贼人据说马上就要攻狄丘了。”徐处仁自己一边饮酒,一边向关士廉吩咐道。

    关士廉会意地点头:“学士放心。”

    “好教学士与指挥放心,家父得到消息,贼人不知学士往狄丘来了,只道学士会去南京应天府,故此已向那边追去了。”周铨笑道。

    徐处仁心中一松,他逃得惶急,哪里还有闲心去看贼人往何处追,现在听到没有到这边来,不由长舒了口气。

    贼人既然没有往狄丘来,他完全可以从容布置,收了周傥的兵权,然后再收复彭城。若是贼人主力离开彭城攻打应天府去,那就更好,最好是打下应天府,这样可以显得并不是他无能,而是贼军太狡猾。

    一边吃着周铨送来的食物,一边盘算着如何对付周家父子,徐处仁倒没有丝毫羞愧。

    他时不时还瞄周铨两眼,见他正忙着指挥生火做饭,不禁冷笑了一下。

    他自己酒足饭饱,便向才刚刚吃上饭的关士廉与穆琦使了眼色,这二人会意,然后仿佛是去看军士、差役们吃饭的情形,片刻之后,便有二十余名军士差役端着碗,三五成群地向周铨这边聚了过来。

    但周铨很警惕,见此情形,直接退到了自己的随从当中去了。

    穆琦与关士廉只能苦笑,而徐处仁倒是面色不变,他既是酒足饭饱,站起身来,向周铨招了招手:“周郎,过来过来,陪我看看周围河山。”

    周铨身边跟着几名随从,来到徐处仁旁,徐处仁又施了个眼色,然后与周铨一起,慢慢踱上运河边的一处小山岗。

    “此次贼乱,我虽有失察之错,但情形败坏如此,还是因为朝廷军备不整的缘故。堂堂武卫营,原本是十个卒一千人,但实际上在城中只有不足四百人,大多数还被城中权贵呼入家中,为奴为仆以供驱使!”徐处仁背着手,在这山岗之上转目四顾,见处处炊烟袅袅,不禁感慨地道:“以徐州一地,可见我皇宋之大,各地武备,尽皆如此,若真有不忍言之事,我恐如此太平景象,再难得见了。”

    “学士说的是。”周铨了五个字。

    但在周铨心中却是冷笑。

    徐处仁说的没错,也说到点上了,大宋武备松驰,除了西北的边军还有点战斗力外,其余禁军,甚至连与辽国前线的禁军,全是战斗力五的渣滓。

    可是他徐处仁就没有责任了?

    别的地方不说,这徐州,驱使禁军为仆役的事情,徐处仁就没有做过?来到徐州任职这么多年,他既然知军州事,那么去过武卫营几,又亲自见到过几次禁军操演?

    军备短缺、军资不足、训练散漫,最最重要的是,军人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这些他徐处仁,难道就没有从中推波助澜,甚至有意如此?

    周铨却不知,徐处仁曾经多次上赵佶,谈起军备松驰之事,深表担忧。不过他也只是深表担忧罢了,该驱使禁军军卒为仆役时,他也不会客气。

    徐处仁不知道周铨心中的吐槽,他叹了口气,又说道:“之所以如此,归根到底,还是有奸人蒙蔽圣明的缘故,内有童贯,外有蔡元长蔡元长如今复相了。”

    蔡京复相并不是什么新闻,周铨听得他这样说,笑了一下:“学士果然消息灵通。”

    实际上周铨心中在继续吐槽:“论及破坏军备,童贯再加一个高俅,两人绑在一起,也比不上赵佶那荒唐皇帝,然后他们三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朝中的这些文官们。”

    见周铨始终只是用敷衍的口吻应付,徐处仁很是失望地叹了口气。

    原本是想激以忠义,让周铨主动说服其父交出兵权,现在看来,这市井小儿,不读诗,果然是不知忠义之辈!

    “周郎,你在北国出使之时,曾经历兵事,你看此次贼乱难不难平?”

    “不难。”周铨答道。

    “你且说说,为何不难。”

    “贼有五败,我有五胜!天下百姓民心思安,大宋虽有小过,却仍得民心,贼人为乱则是无道之举,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人和在我,此其一也。”

    “徐州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朝廷大军自京师出发,十日便可齐至,贼人据此举事,失其地利,此其二也。”

    “如今与北国榷城之盟已成,大宋外无强敌,天时不利于贼,此其三也。”

    “贼数如今看似虽众,实际上真贼不过数十,伪贼不过一两百,多数乃被裹胁之百姓,贼若得志尚可维持一时,稍有挫折,则必为鸟兽散,此其四也。”

    “我父在狄兵,精谙战事,深知兵法,悍勇无双,颇有智计,贼必败于我父,此其五也!”

    周铨从天时地利人和,到最后毫不谦逊地提到他父亲,让徐处仁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笑声,可不仅仅是为周铨的大话。

    他引着周铨来这山岗,就将周铨同他的大多数侍从都分开了,唯有三两人还跟在周铨身边。

    而就在刚才,徐处仁用眼角余光已经看到,关士廉的武卫营、穆琦的差役,有三十余人已经行了过来,其中十余人是在山下,他们将挡住周铨大多数侍从,另外十余人则正在向山岗上过来。

    只要再等片刻,周铨就会落入他的手中!

    周铨也往那边望了一眼,并没有什么特别之色,而是看着徐处仁:“不知学士接下来要做什么?”

    “自然是收复彭城了。”徐处仁道。

    关士廉与穆琦走了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将周铨夹在中间,周铨的那几个随侍想要接近,却被武卫营与彭城的差役挡开。

    “这是何意?”周铨脸色微微一变。

    “你父子坐观贼起,不肯出兵救援,致使彭城失守,罪莫大焉!收复彭城,岂能靠你父子这等私心之辈,周铨,你们唯有一个机会,就是让你父交出冶丁!”徐处仁凛然道。

    “交出冶丁,学士就不追究我父子?”

    “交出冶丁,你父子当如何处置,自有朝廷定论,本官何须操心?”徐处仁捋须淡淡一笑。

    他眼中,却藏着锋芒。

    交出冶丁之后,周家父子对徐处仁就没有了利用价值不,是仅剩一项利用价值:背黑锅!

    徐州之乱,是周家父子引起的,彭城之失,是周傥坐视不救造成的。只要周家父子背起了这黑锅,他徐处仁不但无过,而且还有功,此前的那点麻烦,算得了什么?

    “学士当真是好算计!学士这样做,难道就不怕昧了良心么?”

    “你这市井无赖,幸进小儿,知道什么是良心?我就是良心,两榜进士就是良心!”徐处仁傲然道。

    与徐处仁的得意相对,是周铨的悲愤。他看了看夹着自己的关士廉与穆琦,又看了看徐处仁:“学士定然是要置我父子于死地了?”

    “是你们父子,自寻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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