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是不怕鬼的。



    她说她自小习武,杀过山贼,除过恶霸,浑身上下胆子最大。



    唐娴说:“不,你的命最大。”



    匕首几乎刺穿肩胛骨,受那么重的伤,简单上药包扎后,竟然没有大碍。



    烟霞想了一想,道:“这话没错,那贼人下手这么狠,我还能活着,的确是命大!”



    “什么贼人?”



    烟霞含恨道:“我仇人!是个烧杀抢夺,目无王法的恶徒!”



    那会儿她方从昏迷中醒来,张口闭口就是咒骂,说她仇人如何心狠手辣,滥用私刑、杀人如麻,把人凌迟了喂狗、抽活人骨做箫等等,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是个十足的畜生!



    唐娴一个深闺长大的娇小姐,哪里听说过这么残忍的手段,听得一愣一愣的。



    “官府不管吗?”



    “他有权有势,官府不敢管!”



    烟霞话中有几分真假,唐娴不知,但能狠心对一个姑娘下死手,这位贼人一定很难惹,务必要小心躲避。



    现在想来,烟霞说仇人被引出了京城,是谎话,让她来找岑望仙求助,是个陷阱,唯有他仇人无法无天这一点是真的。



    ——唐娴很确定喊出救命后,衙役向她看了过来。



    对方是当着衙役的面把她掳走的……



    她不知身处何处,眼前光线太暗,无法视物,便干脆闭上了眼,努力保持镇定。



    .



    翌日大早,阁楼书房里,云停正在处理文书。



    庄廉找来,道:“那姑娘心无城府,从品貌仪态和气度上看,像是个落魄的千金小姐。她好心救了烟霞,烟霞既知道岑望仙是外邦奸细,怎会把她送进狼窝?”



    在庄廉看来,烟霞顽劣,但并非恩将仇报之人,不该让救命恩人冒险的。



    “除非她猜到岑望仙已落在公子手中。”



    庄廉大胆猜测,再次疑惑:“还是不对,她知道岑望仙在公子手中,还让人易容成她的模样寻来,这不是生怕人到不了公子你手里吗?”



    烟霞偷了云停的东西,曾经,云停是当真想杀了她的。



    唐娴扮作烟霞的模样,无异于一盏明晃晃的烛灯,在踏入京城的第一步就被发现了。



    未捉拿她,是想通过岑望仙套出烟霞的藏身之处,结果不如人意,但好歹证实了烟霞未通敌卖国。



    当务之急是找到烟霞,取回被偷走的东西。



    唐娴是唯一的线索。



    “烟霞就不怕公子对人用刑逼问吗?她笃定公子不会对那姑娘用刑?还是笃定那姑娘宁死也不会出卖她?”



    庄廉猜来猜去,把自己弄糊涂了,“烟霞鬼主意多,八成另有阴谋。公子你说呢?”



    云停翻看着文书,对他的猜测不置可否,只问:“搜身了吗?”



    “搜了,咱们这边没有丫头,是花银子请街头卖菜阿婆过来的。阿婆狮子大开口,要二两银子,属下磨了半天,喉咙冒火,才给讲到一两半。西南王府的人,二两银子都抠抠搜搜,说出去谁信啊……”



    “啪”的一声,云停把文书扔了。



    庄廉瞅瞅他铁青的脸色,嘴巴闭上,再张开:“包袱里除女子衣物,另搜出二十两银子,一张素面帕子,还有两颗玛瑙贴身藏着。那种玛瑙我没见过,看成色很贵重,能卖不少银子……”



    云停语气极差:“收收你的穷酸样。”



    庄廉愁苦叹气。



    他知道云停不是嫌他抠搜,是不齿他觊觎一个姑娘的财物。



    的确很丢脸……



    庄廉欲为自己辩解,耳尖一动,从小窗看见侍卫领着唐娴过来了。



    唐娴已恢复原本面容,穿的还是皇陵那一身素白衣裳,跟着侍卫穿廊过桥,悄悄打量着沿途景致。



    时值阳春三月,湖边绿芽始发,上面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柔和的日光下,闪烁着耀眼光芒。



    一路走来,未见侍婢女眷,唯有冷冰冰的高大侍卫。



    就连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也都是庄严肃穆的格调,唐娴没看全,从布局上猜测,这是一座古朴悠久的宅邸。



    能住在这种宅院里,主人当是权臣,并且不输当初的唐家。



    唐娴把四年前的记忆翻找出来。



    是白太师府?



    不,她以前去过,太师府的建筑更偏南方,不是这种板正风致。



    仔细再想,当初祖父几乎是一手遮天,京城中有点名号的人物,每逢后宅设宴都会邀请她母女,唐娴确认,她从未到过这座府邸。



    她在皇陵隔绝太久了,对京城近况一无所知,此时满头雾水,根本猜不出这人的来头。



    第3章审问



    “我家是禹州小商户,父母急病,我做不了主,就带着仆人来京城寻找兄长。路上出了意外,家仆走失……烟霞姑娘是偶遇到的,她为报恩,让我扮作她来找岑望仙的,说岑望仙能帮我寻人。”



    唐娴低着头,因为说谎,声音很低,语速缓慢。



    这是她想了整夜编出来的故事。



    她看出来了,岑望仙也好,面前的年轻公子也罢,都想通过她寻找烟霞。



    她有两种选择,一是告知他们,烟霞就在皇陵北面的孝陵里养伤。



    这么一来,她自己的身份也暴露了。



    她身份特殊,论辈分,当今圣上也得喊她一声皇祖母,可偏偏又出自罪臣之家。



    擅离皇陵,获罪的不仅是她与皇陵中的妃嫔、侍女、侍卫,她远在禹州的亲人也难免于难。



    这条路行不通的。



    她唯有替烟霞保密这一个选择。



    “昨日不是和岑望仙说烟霞在你家中养伤?”庄廉质疑。



    书房外,侍卫挎刀守着,书房内,两个男人盘问。



    光是这处境就让唐娴有很强的压迫感,她不敢抬头,心虚道:“我怕他不肯帮我,骗他的。”



    庄廉摇头:“漏洞百出,骗小孩子还差不多。”



    唐娴听得心急,这是她琢磨了半宿编出来的,哪里有漏洞?



    她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没听人说话,为了增添说服力,着重讲起与烟霞的相遇:“我说的都是真的,半月前,我在城西佛光寺后面的竹林里遇见烟霞,她左肩受伤,匕首再向下几寸,就要刺入心脉了。”



    “她说有人在追杀她,不肯就医,让我帮她寻了草药敷上。之后、之后她就让我扮作她来见岑望仙……”



    烟霞受伤是真,佛光寺的竹林也是真的,以前她娘带她去烧香拜佛,她亲眼见过。



    半真半假,这么详细,还能有什么漏洞?



    云停的目光原本停在手中文书上的,此时忽地搁下文书,问:“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唐娴:“……孟竹。”



    她又说谎了,寻人是真,但这人不是她兄长,甚至不是男人。



    去年年关,负责看守的老太监犯了风寒,趁着那会儿监守不严,有位孟夫人托侍卫给唐娴递了口信,说她父母弟妹从南岭搬去了禹州,一切安好,让她放心。



    唐娴不知对方是谁,也无法传信出去。



    但能把口信传入密不透风的皇陵中,足以证明这位孟夫人出身不凡。



    唐娴猜测对方是自己未出阁时的好友,还念着与她的旧情。



    她想找到这位孟夫人,请她夫婿或长辈与皇帝提议放皇陵其余人自由。



    昨日面对岑望仙时,唐娴多了个心眼,把孟夫人说成兄长,现在,又编造出孟竹这个名字。



    “他在京城做什么?”



    唐娴惧怕云停,犹豫了下,道:“求学。我不识字,不知道他在哪个书院,所以才想骗岑望仙帮我。”



    总低着头显得心虚,唐娴做足了心理准备,慢吞吞抬头。



    她目光涣散,根本不正眼看审问她的人,又说道:“早知烟霞不安好心,我才不会去见岑望仙。”



    云停又问:“你是哪日从禹州出发的?”



    唐娴算算时间,道:“近一个月了。”



    “那便是二月下旬了?”



    唐娴点头。



    云停笑了下,懒散地向后靠去,慢悠悠道:“二月十九,禹州一带发生地动,房屋坍塌,河堤摧毁,死伤无数……”



    一心编故事打补丁的唐娴反应稍慢,将他这几句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听懂后,脑中倏地一阵嗡鸣,刹那间,她脸上血色消褪,心中所思所想全部变成空白。



    云停后面还有一句:“月中正是天灾最严重的时候,你是如何完好无损地出来的?”



    唐娴已听不见了。



    禹州地动,死伤无数。



    她爹娘和弟弟妹妹就在禹州!



    五年前,皇陵入口,一家五口诀别。



    唐父说:“揭发你祖父的罪行,是我做儿子的不孝,无颜苟活于世。可我若死了,你母亲与弟弟妹妹该如何活下去……”



    唐夫人泣不成声,除了抱住她一遍遍喊她乳名,什么都说不出口。



    一双弟妹尚且懵懂,惊惶失措,拉着她的手说长大了就来接她回家。



    回不去的。



    祖父想夺的是云氏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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